娘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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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宋莲儿坐在床边，拉着栓栓的手，她脸上好平静，干瘪的脸颊上有几粒明显的麻点，皱纹从鼻子两端穿下来拽住了尖尖的下巴，眼角有密密的皱褶，眼珠却依然深遂，像湖底反射的冷光，弯弯的眉毛，整齐的发髻，不难看出老妇人年青时是多么标致和俏皮。此刻，她的老伴，83岁的栓老汉，已经在昏沌之中度过了3天，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本家邻里，挤挤地聚在家里，大家都在等待最后的时刻。小儿子金成推开门，走到她身边，小声地说：“妈，通知到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她应了一声，小儿子欲言又止，她察觉了，回头看着他，儿子知道，他这个妈话很少，从来就是这样，这样淡淡的目光，好像什么事都和她无关，等着你发落，又好像什么事都要掌握，必须要得到她的应可，小儿子顿了顿，迎着她的目光，低声说：“河洛村的也来了，是方强他们来的。”床上的人哼了一声，她们赶紧回头去照应，哪知又没了动静，她抿抿了嘴唇，还是不说话地看着小儿子，小儿子轻轻地说：“我收了礼，叫他们人回了。”她赞许地点点头，又转头看着栓栓，小儿子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二）
宋莲儿，谁还记得你叫莲儿呢？眨眼都快60年了，躺在床上的栓栓那个时候多年青啊，饱满的白脸盘，精神的大眼睛，一笑就流露出天真的孩子气，因为聪明好学，扫盲班里出了栓栓这个高材生被抽到镇里去帮忙筹建镇小学了，留下俊俏的小媳妇宋莲儿和一岁多的儿子天成跟父母生活在老屋里。莲儿才嫁到平兴村不过两年，还是个新媳妇呢，可村里人谁不稀罕莲儿啊?老人面前莲儿懂事乖巧嘴巴甜，姑娘堆里数莲儿的心灵手巧女红好，汉子们故意起哄说混话，莲儿连眼皮子都不扫下，莲儿单薄的身板子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大辫子梢在屁股上一甩一甩的，那腰身叫他们有几失落就有几失落，莲儿漆黑漆黑的眼珠瞅谁一下，谁心里都要像六月天里喝了凉心定一样畅快，最叫人欢喜的是莲儿油黑的瓜子脸蛋上有几粒浅浅的白麻子，一笑一涡涡，里面盛的全是俏媚，不仅不叫人觉得别扭，反给莲儿添了几分别致。莲儿不爱嬉闹，说话做事动静小小的，莲儿的婆婆罗小个才喜欢莲儿啊，当初可是她下了决心赔了大礼聘来的。

莲儿的婆家是平兴村的老户，说不上大家，也绝对富裕，莲儿的公公王兴，老家底不错，人呢又忠厚老实，做活不惜力，兄弟两个把家业盘的越来越紧实。赶上快解放那会儿，有钱有路的乡绅都折现盘缠准备出逃的时候，王兴兄弟东凑西拼拉了饥荒，用极低的价买了好些田地，原指着这些好地发了家，庄稼人最大的财富就是置地盖屋，地契到手两兄弟还没喘口气，土改工作组就进了村，扒拉扒拉下来，不得了，王兴家的水田加旱地都快30亩啦，村里正愁没大家伙逮好上纲上线，这下好，王兴家不由分辨，一跃就升成了地主阶级！木讷的王兴被逮到镇里住学习班了，王老二吓得蹲在屋檐下叭叭抽着旱烟袋，罗小个拖着吓得筛糠似的腿在工作组穿 四个兜的干部面前哭着求情，老二家的也抖抖索索地扯着孩子来帮腔，好在那个李干事是个清楚人，问王家平时都雇了哪些工?平常一年能收多少粮食？又问了家中人口，又问了地是咋样置下的？乡里乡亲的也都过来给老王家做证明，说是王家是地道庄户人，一家子勤扒苦做的，都是老实人，没剥削过谁，也没欺压着谁，地，可真是图便宜才置下的，还借了不少债呢！问清楚了，李干事沉吟着，说按规定来，两家分摊了这些地，就算不上地主了，又组织开了会，宣布给王兴家定的成分是上中农，也算是要团结的对象。王家这才躲过这一劫，往后栓栓也才寻下了莲儿这门亲，栓栓的二弟柱柱中学毕业后才当上了兵，栓栓的三弟锁儿也被镇上拖拉机厂招了工，几十年后王家都还唠叨李干事是大恩人啦，成份要划错了，那是要坑几代人的呢。

莲儿的娘家距平兴村有40来里地，莲儿有一个哥和一个弟弟，她是家里的稀奇宝贝，别家的女娃在娘家都是帮大带小的，吃剩的穿掉的，反正将来是别家人。莲儿不一样，她模样巧，嘴巴乖，手脚勤快，虽然家里穷，但爹妈尽着莲儿，弟弟都得拣莲儿的剩，哥哥也是疼着她，让着她，家里几亩薄地用不着她，她就和好家女娃一样在家里学着做点手工，操持点家务，本来她还想念书识几个字的，可是家里实在拿不出钱。妈说小时候莲儿出天花，高烧几天几夜，人人都说要扔到村头林子里，免得传染，爹妈不死心，硬是抱在怀里，想法给她灌凉水，好歹逃出条命来，脸上却添了麻子，所以莲儿最讨厌别人说麻子，其实莲儿脸上的麻子一点也不难看。后来爹妈张罗娶嫂子，嫂子过了门，又打发莲儿出门子，都想给莲儿找个好人家，人人都觉得莲儿天生就是应该享福的命。

（三）
罗小个听张媒婆把莲儿吹的天花乱坠，撇着嘴巴说：“我们寻媳妇来，是养小的供老的，你看栓栓的样子，他精明着呢，你讲的这女娃吹口仙气都飞了的，咋个配得上呢！‘’
张媒婆翻着眼睛说：“罗奶奶，你是太精明过了，算不来账么?你家寻媳妇是指着下田的么？你看看你家小子一大堆，壮劳力你还愁？这玲子嫁出去都两年了，你当紧的是寻个能在屋里做活的，能给你帮手，把家支愣圆了的麻利人吧。”
罗小个把手里的箩箩放下，里面都家里男人的鞋底子，破褂子，乱糟糟一团。。。笑着说：“那也是，从玲子嫁了后，这几个孩子的衣裳鞋子都够烦人的。”
张媒婆拍着手道：‘啧啧，看，我说的是实话吧？我早看出来了，你家厚实，人丁旺，实在是缺个主家事的，你这几个小子，都成家还得几年吧？这吃的，穿的，里里外外你 一人撑着？这个女娃，长得好，茶饭好，女红好，煮食浆洗，一看就一把好手，我还把话说这放下了，那身条，也是能生养的。只有你罗奶奶家才配也才养得着哇。”
罗小个把听来话说给栓栓听，栓栓同意了，连拖着鼻涕的锁儿都乐得喊：“要接新嫂子了，要接新嫂子了。”

宋家要的彩礼不少，连莲儿的新衣裳都要三套，这可是一般人家都承担不起的，罗小个和女儿玲子商量，玲子跟莲儿的娘家是一个大队的，村与村只隔条路，玲子说：”这衣裳礼钱是小事，她娘家有兄有弟，指着这姑娘出门弄点钱也能理解，听说莲儿懂事会过日子，可能是怕结婚后没理由添新衣裳吧？”
罗小个不无担心地说：“你说那栓栓能拿得住这个宋莲儿吗?她会不会是只黄鳝篓子，只进不出？”
玲子笑了：“妈呀，你担心这些有什么用？栓栓面上看着和善，其实也是不吃亏的，你倒不晓得？只是这家还是你当着，柱柱他们不结婚你就不分家呗。而且，你心里不也尽偏着你这大儿子么？”
宋莲儿就这样嫁来了平兴村，过门第二年春上就添了天成，乐得罗小个合不拢嘴。她跟公公婆婆，小叔子们都处得好，又能干又灵巧，栓栓更是像拣个宝，什么事都由着莲儿，不要莲儿张嘴，栓栓就能猜到莲儿的心。莲儿表面上还是那个样，其实心里也乐开了花，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这日子过得舒坦啊。


（四）
已近黄昏，宋莲儿还在寂静的房间拉着栓栓的手，窗帘在晚风中微微飘动，夕阳的红晕在房间的床头造出一个巨大的影子，栓栓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风吹过，宋莲儿的脸在光影里跳跃，醒目的麻点成了光点。房间外，县林业局的局长王金成已经打发完一批又一批的客人了，此刻已经精疲力竭，他 和哥哥王天成，妹妹们围坐在堂屋，呆立无语，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父母在里面说些什么，从昨天宋莲儿进去，他们做了所有能做的工作，劝母亲节哀，劝母亲吃饭，也宽慰父亲，让他安心，承诺会好好俸养母亲，但里面一直是沉默的，沉默的，他们不知道父母之间在无声中交流些什么?

在他们从小的记忆中，他们的父母恩爱谦让，从不争吵，尤其是父亲对母亲是关怀倍至，对四个孩子也是爱如家珍，从来没有像别人家里那样婆媳不合，夫妻打闹，孩子顽劣，他们这个家是平静详和，父慈母爱，家贤子孝的榜样。要说唯一让他们费解的就是他们从小就没有亲戚走，他们没有家家（当地对外婆的称呼），没有舅舅，没有姨，小时候放假，他们也羡慕那些可以走家家的同学，天成小时候曾经问过：“妈，我怎么没舅舅啊?”当时宋莲儿的反应，对太小的天成没什么记忆，但父亲的怒骂却让他记忆深刻，从此再没人提这个问题，这个事情在这个家庭讳莫如深。好在它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很快，他们就长大了，也不需要再追问这些幼稚的问题了，四兄妹默认了一个事实，可能父母与母亲的娘家发生了矛盾，不再往来而已。

前年，已经当了多年局长的王金成在视察河洛村退耕还林时转到了大老表钟才的家里坐坐，从大姑王玲子去世，他来得也少了。闲聊中王金成得知他小舅舅的儿子宋方强因土地承包的事和邻居打了架，有理变成了无理，被关进了看守所，一家人哭嚎无门。王金成心头一动，长大后的他多少有点耳闻，当年父亲和大舅结下怨，大舅放下狠话，永世不要他王家人登门，两家人不再往来，连大舅去世，母亲也没有去。已过不惑之年的王金成，把这理解成狭隘的小农见识，他猜测母亲应该是想念家里人的，以父亲的为人也可能只是面子拉不下，久而久之成了两家人的隔阂而已。他愿意做这个使者，让母亲拾回久违的亲情，他回到家里让在民政局工作的妻子去了解下案情，帮他申请了免费的法律援助，最终让宋方强得到了比较公平的判决。宋方强很感激，正好想借着这个由头把老亲戚捡起来，他诚心诚意地向王金成表示要去探望探望宋莲儿，还假装说他那病秧秧的爹这些年心里其实也是一直惦念着宋莲儿这个姐姐的。

当王金成喜孜孜地把这件事告诉给宋莲儿，想像母亲该有多激动和感动时，坐在葡萄架下摇着扇子纳凉的宋莲儿却表现的无动于衷，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管的对，只是你管得有点宽。’弄得王金成悻悻地，妻子张冬雨也说：“你妈性子那么好，在这事上是有点怪怪的，莫不真是两家有啥样解不开的结？。”
王金成没好气地回：“乡下人能有啥解不开的结？无非又是人情礼节上的计较，以后才懒得管这些事了，我看我妈感情也真是淡漠。”
细细揣摩下，王金成确实发现这个妈是有点不一样，从小，照顾孩子的事都是后来在小学做了司务长的栓栓管得多，要说心疼孩子，知冷怕热的也是栓栓管得多，爹啰嗦，饭桌上添饭夹菜，睡觉前洗澡换衣，生病时哄抱陪伴，夜里摸着黑给孩子盖被，都是栓栓。宋莲儿总是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十分上心，话也不多也不十分和孩子们亲昵，本本分分地做着家里事，大事小事不做主，可家里人都明白，爹做的主都是宋莲儿不反对的，孩子们从小就心知肚明，这个家里宋莲儿才是核心和灵魂，只有栓栓好像不知道。

（五）
宋莲儿坐在那里，看着平静，其实她把这年里的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些事，是过了一遍又一遍的，她记得是1963年农历十月的一天早上，天阴沉沉的，风吹在脸上已经开始疼了，莲儿去井上扯水，罗小个跟在后面说：“是不是都打霜了？当心滑。”她应了一声就走了，井离莲儿家不远，坐在家里台子上就能看到井台。

这儿的人家都不修院子，都是高高垒起了台子，在台子上建起了房子，种下了树，沿着阶坎上到家里，台子是一家人最重要的生活场地，只要不下雨，人们在台子上吃饭，乘凉，老人在上面喂鸡，拣菜，孩子们赤着脚在台子上玩耍，除了没分家的老户是兄弟共有台子，其它家台子与台子之间是隔着深深的沟，时间久了，沟底就变成了路，整个村子就是在纵横的沟壑间延展。井也是老井了，坐落在村子的中央，老人都不知道是哪个年代打下的了，反正全村人都指着它吃水，井台是青石板铺成的，光溜溜的泛着青光，没有围栏，没有井架，没有辘辘，幽深的井看一眼都透着凉气，冬天，井口腾起袅袅白雾，跟仙境一样。井台四周没有树没有草，只是井口有些青苔。打水的时候用带钩麻绳穿过桶把，一反过来，就把桶绑的结结实实了，直直地扔下去，听见咚的一声，就见那水桶飘浮在水面上了，然后扯着绳子左晃右荡，让桶身倾斜，水慢慢地浸进去，浸多了水的桶咕嘟一声就要往下沉下，扯水人眼疾手快，手腕一翻，提着绳子就把桶带水扯上来了，到了井口，得丢了绳子双手提桶，才能不眼晕，莲儿每次扯水都怕自己要掉到井里去了，但她还是要去，她喜欢那水，夏天凉沁沁，冬天暖和和，农村人不兴烧开水，莲儿就喜欢喝刚扯起来的水，家里水缸满满的水，莲儿还是每天要到井台上去扯半桶。

就是那天水快扯起来的时候，一双手帮她把水提出了井口，紧接着她看到了一双热情的眼睛，一个魁梧的男人嘴角带着促狭的笑，正冲着她，黑黑的脸庞棱角分明，男人身后两个大桶，一看就是来挑水的，莲儿正好奇这人没见过，那人开了口：“你是宋嫂子吧？我是村东头的，董桔子是我嫂子。”

哦，莲儿知道，桔子家有个壮劳力的小叔子在丹江做工抵工分，一去就是三年，村里人都说桔子心狠，只拿这没爹娘疼的小叔子当牛使，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了，哥哥嫂子也不操心帮忙张罗个媳妇，桔子苦着脸说：“有啥办法呢？他娘生病拉下的债都还没还完，这家里还不住地添吃饭的嘴。”大伙哄笑着：“桔子，你家大转就围着你转，不添不行啊。。。”桔子操起手里鞋底子就抽，大家快活的不行。。。莲儿对三转笑笑就走了，背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口哨声。

覃太祥

好！欣赏！

铁石海

刚看完上本，不错，继续等待精彩！

行者无敌

不会是木然写的吧

行者无敌

很有生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