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段时间,金昌泰就像涨肚子放了一串响屁,浑身轻松多了。前两年为幺宝娶媳妇欠下的满屁股债,老俩口没日没夜,脚蹬手抓的总算还清,顿觉得捏出了鼻涕脑壳清,出门进门,那脚步都是颠颠的、飘飘的,嘴里也哼起了花鼓调:“杨三姐低头坐在房中,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边唱边走进他和老婆住的“鸭棚屋”,得意洋洋地拖着长音叫到:“娃——他——妈,拿——酒——来——” “叫花子唱戏,你穷乐个什么劲呀!”金婶见老头子那从心里头往外乐的样子,竞没受一点感染,略带嘲笑和不高兴地说。 “那些债哟嗬,还清了哟嗬哟喂哟哟喂哟!……” 金昌泰坐到桌边,仍摇头晃脑地哼着。金婶知道他说的什么事,横了他一眼说:“我看你遭罪呀,是老鼠托葫芦——大半头还在后面!” “叫一声娘子你听分明……” “唱!以后有你个老鬼哭的日子!”金婶厉着嗓子喊了一声,接着又沉下一张脸说:“饭在锅里捂着,碗在柜里搁着,要涨自己上槽盆!” “亲家在家吗?”随着这粗嗓高音的腔调,一个六十来岁的老爷们推开了“鸭棚门”。他穿一身庄稼人青布衣裤,而那熨贴、平挺、干净劲又不像是庄稼人穿的。他的神态是个庄稼人,而那大手背上柔软的手皮和那有光泽的脸,却又不是一般庄稼人所有,一看便知他不是个农村机层干部也是个做生意的人。他有一双灵现的八字眉,两只略微鼓出的眼睛,显得又和善又狡猾。他的大儿子的岳父、他的亲家公李光明来了。 金婶再也不好意思让老头子自己上“槽盆”,连忙从锅里端出热着的菜,拿出酒满上,又利利索索地下厨房炒了一碟花生米。 三杯烧酒下肚,俩亲家的脸都红成了鸡冠子,话也多起来。 “老弟哎!”金昌泰脒口酒亲热地叫:“亲家哎,你这一生娃娃生的少,人也走运,日子过得更是云里雁叫,响天震地!老哥我这一生娃娃生得多,手长衣袖短。运气又不济,卖茶壶时夜壶又走俏,好比扬叉打兔子,尽他**在空处搞。不过呀,我还是沾菩萨祖宗的光,总算把一身泥巴灰抖落干净了。” “亲家哎!”李光明也眯缝着双眼甜甜的叫。“有道是穷不生根,富不留种,过日子呀,也是水不断流,人不断愁哇!老弟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头怪难受,想把它掏出来给老哥听听。” 金昌泰痛快地说:“你哥我是大老粗,一根肠子通到底,不像那些念过书的,说话净他**乌龟肠子一样,曲曲溜溜儿拐着弯儿!” 李光明稍微一愣,说:“老哥哎,没有先流的水流不成沟,没有先行的人走不成路。儿子都是你养的,媳妇都是你娶的。我的丫头跟了你的儿子,按理应该‘长子不离中堂’,他们却体谅你搬出去白手兴家,把你创下的‘半壁江山’都让给了你的幺宝儿子。你的幺儿幺媳是又吃你的肉、又喝你的汤。我的丫头连你家的西北风都没喝上一口。都是你一瓢水舀来的人,你可要把一瓢水端平!要不然,还真是幺儿幺媳心肝细,大儿大媳是茅坑的蛆!我这心里头,不好想哟!” 金昌泰听了李金明如软刀子一般的话,那种还债后美滋滋、乐悠悠的的心境顿时破碎了,心里也是一扎一刺的难受,整个人像纸人浇了雨水一样的塌了下去,昏黄的眼睛也像盏油灯似的灭了。 金婶赶紧插话说:“亲家,你看我们这两把老骨头……”金婶话没说完,金昌泰向老婆恶狠狠地瞪一眼说:“爷们说话娘们少插嘴,滚到一边呆着去!”金婶果真滚到一边呆着去了。 金昌泰心想,让李光明棉里包针地扎,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给自己来上一刀。想起亲家公的女儿嫁到自己这个穷家来,是从米槽里跳到灰坑里。没讨过他金家的好,没享过他这个穷公公的福,心里也挺过意不去,于是斩钉截铁地说:“亲家,你放心,我金昌泰说话算数,幺媳有的‘三金’,大媳也会一金都不少!” “只要亲家有这句话,我这心里也舒坦了,老哥呀,你是个明白人,就是一个鸡蛋都巴不得放在稳处哇!”李光明只说一句就打住了,一个字也不再多说,起身拍了拍金昌泰的肩,背着双手走了。 “好你个倔疙瘩呀,冻死球了都还要迎风站着的贱骨头!”金婶心中一阵绞痛,泪水滚豆一般落下,呜呜地哭起来。 金昌泰见老婆又哭又骂,心里就更烦,火气直往脑门上窜,他也受了一肚子窝憋气呀!双手交替着把衣袖向上一提:“你号丧呀,老子还没死呢,想咒老子早死!?啊!?” “你打呀,你打你打!”金婶也发火了。 “我金昌泰还没栓在女人的裤腰带上!” 金昌泰大叫一声,高高举起了拳头,但是他到底还是没向老婆打去。可是那股火憋得难受,非要找件东西出出气不可!砸锅?舍不得;摔碗?再要吃饭了用手捧着吃?到底看到屋外那个喂鸡的破盆底不顺眼,一步蹦过去,“砰”的一声砸个粉碎。“不过啦!” 金婶一惊,不知他摔了什么,正在气头上,也想横了,大叫到:“不过拉倒!你摔我也摔!”抓起家里唯一的一个瓷盆就要摔,慌得金昌泰一步窜过去,从背后连老婆带瓷盆一下全抱住,火儿也没有了,连声哀求:“娃他妈!别摔,别摔!我摔得是破盆底,不信你看看去!” 那瓷盆正扣在金婶的肚子上,勒的她喘不过气来,杀猪似的嚎叫一声:“放手!” “嘿嘿嘿嘿!”金昌泰讪笑几声,“你先放了盆我就松手。” 金婶终于还是松了手。金昌泰抱住盆,吁口大气:“唉!差点摔了我十包烧鸡公的烟!” 金婶突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起来:“我的姆妈我的娘呀!我是个什么命?脱生成个女人就够苦的了,摊上个男人就是一坨稀泥巴糊墙都不牢实,还硬充自己是沙子水泥。跟不着老虎吃肉,跟不着鸡吃米,跟上了条牛吃草!牛疙瘩嚼枯草都还叫你不顺心,还、还要打我,呜呜呜呜……” 金昌泰心里酸溜溜的,他最怕老婆埋怨跟他过穷日子,就软软和和地劝说道:“老婆子呀,别伤心了,都怪我灯不来火儿来。你的心里委屈,不拿我出气拿谁出气?我的心里憋气,不拿你出气不要把我憋死了?说其归一,还不就是亲家要为大媳买‘三金’的事?做人也要凭良心。大媳这娃儿心肠好,嫁给我们的娃是从金山上一跤跌到了穷坑里,常言道:‘牛争草,人争财。’娃不埋怨只是憋在心里。大媳幺媳都是我们的媳,买一个不买一个,就是亲家不埋怨,外人也会指我金昌泰的背脊骨!” 金婶渐渐止住了哭,她怎会不明白这个理?金昌泰又笑劝道:“娃他妈,你是个冰人玻璃心,明明白白的主儿,常言道,,‘穷乐穷乐,富愁富愁!’不就是个‘三金’么?以前和你拖着‘娃娃摊子’还外带满屁股的‘窟窿债’都熬过来了,这,是小菜一碟!” 金昌泰的话直往金婶的心理钻!她叹口气,抹了一把泪,说:“罢罢罢罢,去他娘的!横竖跟了你累死累活也攒不到半升米,一生都只是个穷叫花子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