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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凛寒劲风独孑立,柴门草根血成吟
一
所谓“草根”这是指在意识形态里,同政府或决策者相对的一种势力,即民间组织,非政府组织。而另一种就是指同社会主流、或精英阶层相对立的、出身寒微,收入无依,自生自灭的弱势群体。“草根”最早出现于十九世纪美国寻金热流行期间,后来成了人们通常所说的“低下阶层”的代名词。这后者显然和我有些近似。
那么,针对文化,又分为“草根文化”和“精英文化”。社会学家、民俗学家艾君认为“草根文化具有平民文化的特质,属于生活中形成的一种特殊的文化潮流现象”。所以,那些没有受过艺术熏陶、高等教育者也就被称为“草根”。而我典型就属于这类,没有资历,没有深厚的文化背景,而偏偏会学些斯文,在这一隅陋野玩弄起锥心刺骨的文字,且一发不可收拾之人。
那么,从我一路寂寞的书旅,最开始的初元剖析自己动力的全部,这其实源于一种我日夜辗转不安的心境所致,近乎悲凉的情结。这通常于我,总会在悲沧的黑夜,用眼睛凝聚元神,仔细打量带给人们哀伤的人世,然后在无人知道的时候,捶胸顿足。
青春其实并不悲伤,只是生活让我们变得凄凉。记得我最早算得上写作是那个青春年少年的时节——十七岁里一个喜欢做梦的年龄。但是,命运不济,让我背离了最初,与所有的同年人承担起了一个时代的不惑。因此,我就曾误入歧途,沦为一个堕落的草莽,有过同代人相同的迷惘以及纠结,并充满我整个让人难以置喙的流年。也正是如此,我才有机会窥见人间的斑驳和罪恶,熟知一些酷吏如何用铁笔石刀去刺痛人世,然后用权杖,把懦弱和善良置于水火。
如是,我真正算得上的写作是在立身人世,闯荡江湖之后,一个满身疲惫,心受深伤,感慨颇多的时日。尽管知道,我如果循着这条葬送了若干前辈的路途前行,必定有很多艰难和曲折,也需要无比的毅力去过着若是苦旅的日子,但我依然没有放弃——这一个作为草根的写作。
二
我已经离开故乡多年。但是,每次回来,与年长一代人交谈,无意中触碰到故乡历史的深层肌理,发现在这山野历史废墟之中,有很多闻知悚然的事情。似乎故乡历史以来的人们,总是在遭受着不公和不幸,过着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生活。这样,我每次满怀希望回来后,带走的并不是欣慰和平静,反而带走的是悲痛、凄凉和无奈,也有感叹和惋惜。
这些如鲠在喉的磊石,就构成我不吐不快的初衷,让我像纪伯伦一样,决定以血去写作。并义无反顾、以一个记录者的身份,写下一些故乡遗老的野史,还有时代里暗自传照、彼此心照不宣的陈年旧事。因为,我知道,有更多的伤痛需要从我文字溢出。而这些我见闻到,经历过,所陈述的林林总总之情感和故去,是断不可被时间抛去或忽略,包括那些已经发生和正在上演、来不及拉开序幕的事情来。
每每叙事于中,我坚硬的心肠会变得越来越柔软,也越来越敏感。这许许多多纠集于胸的若干,就从我青涩的文字中,若鲜血一样缓缓流出。那样,我会轻拭流汗,刻意让自己变得和月光一样寂寒和冷静,并跟着我的故乡——忠路,那些绵延的山脉,和着他们平仄起伏的韵律,将自己躯体沉入我苦难的母亲河——郁江,与她合二为一,流向更为曲折的远方。
虽然我知道,在这伏莽时代,因为一些鲜为人知又讳莫如深的话题,我会变得越来越被孤立和瓦解,然后落入一个惶惶终日。但,我愿意背上这样的枷锁,做一个孤独的人。
三
在这金钱至上,物质欲越来越强烈的时代,沉浮和挣扎似乎天生就是社会底层谋生的代名词,而生存犹如难解的密码,总构成那些出生低微之人,始终无法破解的命题。也许我和他们有相同寒薄的命运,让我的视角总会瞄向与我一样的同类,挖掘出他们悲辛的一生。因为我比谁都懂得他们的无奈,理解他们的苦楚。
这些,就像我散文集里——故乡那些寒苦的主人公。有拖板车下苦力、至今凄微、走街串巷、磨刀求生的覃大成。还有熬夜打更、相守孤寒、遗怨人间的胡祥烈;有我寡言慎行、抗战八年、早已作古的祖父,以及我两个早早夭折、寂寞块垒双双僵卧的表妹。当然包括那一代一代因从事花炮生产死去的若干无名人氏。他们这些为生存而努力的草芥微末,那凄凄艾艾的呢喃声过,无不构成一条深陷的沟壑,掩埋着一段难以名状的过往。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试图在社会深层里,去编排或者重构一条更适合他们的生存法则,但终不得解。我不知道是该如何责备他们“不与时俱进,不知变通”,还是命运根本不予以他们眷顾的机会,甚至是他们原本就走错了道路,不该从事那些令人困窘的系列行当。事实诚然,这是个无可奈何的世下。总之,一切艰难的苦行之后,所有俨若泡影,在支离破碎的日子里依然一贫如洗。
说到这些,我不得不说说忠路的烟花鞭炮产业,一个原本能带给人温饱和富足的技艺,是如何在岁月洪流里消退和灭亡。他们一年辛苦所得,竟然顺理成章在某些模棱两可的措辞及言行中,毫无遗漏的落入别人口袋。如此这样,他们断不能声张,总会以乞求的方式,抱望得到谅解和施舍。但是,这些如入虎口的食物哪能容得吐出分毫。罚没和收缴以及羁押成了他们唯一的获得。痛苦和惋惜,包括汗水及心血成了他们——我的那些故乡袍泽再次艰难刨食的初愿。
四
忠路山高路险人杰地灵,颇具慧气,若回溯往年,忠路历来文风不减,绝不缺乏一些相守山镇,安宁一方的遗老名少。由于历史亦远,无可追踪的间隔前朝,很多已经不知所向,无从厘考。但在新政之前的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就有十几位故乡人氏考入高校,用一双赤红的脚板,走出这个肩挑背磨的山野,是不争的事实。
这些学子中有民国进入高校的肖约芝,考入武汉大学的肖旭芝,北京大学美术系毕业的姚壁庆,以及张泽忠、周文彬、李文博、李继柏等等和一些我尚不知姓名的前代乡里。但是这里面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善终,而因为某个时代致命而人为的硬伤,成为被历史牵挂的邑人。我一直在里面寻找他们各自的踪迹,从鲜血中洞悉他们命运,唯一庆幸,只有曾任过中共中央团校教授肖旭芝逃脱劫难,安然一生。只不过,他也和许多前辈一样,也曾历经惊险。
而我每每听闻于此,心潮起伏,他们的灵魂总是在深夜环绕我左右,用一双洞陷入眶的双眼望着我,倾述凄凉。我可以在那刻完完全全感受到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阴冷,听到他们悲凉无语的哭泣,还有他们柔弱无声的控诉。
那样,我更不敢懈怠,会用文字检索他们各自不同的命运,装裱成一副鲜血微冷的图画,挂在故乡垂冷的余脉,日夜审视。那样,我还将知道罪恶轻重的秘密,在心头结下一行行错落有致的诗行,以严肃态度在暗夜分解他们各自留下的方程,然后以用文学艺术去还原的形式,藉此进化这个泯灭良知的民族。
五
纪伯伦认为,人类有三种特性:“神性”、“人性”、“非人性”。其中所谓的“非人性”即作为躺在人类躯壳里面,闭锢在人类房舍的动物本身。他们往往忽略了人性的文明和道德,弱肉强食,作出一些与当下相悖相离的事情。
我父亲是共和国一个典型的、社会最底层的手工业者,以勤劳和诚恳,肩负着所有男人一样养家糊口的责任,从我外祖父手里继承了做花炮的本事。可就是这样一个艰苦劳作、上缴赋税的白丁,原本以为靠勤劳和诚恳的秉性,就能奉养家庭的时候,偏偏遭遇了一场始料不及、天崩地裂的变故,让自己苦心经营的市场在强权之下不堪一击,那原本艰辛度日的生活危如累卵。
也许他命含此难,在防不胜防的日子,那些冒着生命危险生产出来的花炮,在一个悄无声息的黑夜,完全落入了虚空。而父亲也以莫须有的罪名深陷囹圄。这样,父亲经过一番酷刑之后,落实虚证,方才在好友的奔走下艰难获释。而出来的父亲并没有完全看清这世道,还做着与虎谋皮的打算,多方苦苦哀求。但,父亲丝毫得不到他们的垂怜,以一纸写满虚妄言语的没收公文完全抵消。
我父亲是一个正当的生意人,具备有共和国对这一行业所要求的全部证件,并照章纳税,在经过严格审核,出具运销证件之后,才正式批发营销。可是,在那个权大于法的年月,我父亲的所有,包括草芥的生命,丝毫经不起一个时代的推敲,经不起他们盘剥。那刻,异地街头,极目立望,我父亲在嘘嘘的寒风下是那样孤立和无助,所有的希望近乎乌有。
在这里,我相信很多人都能体会得到那种被剜割的心痛,那种走投无路的悲伤以及无奈。但凡这种“非人性”的枉法行径,也相信一定会受到社会更多的指责。
六
父亲在那些年,不断奔赴鹤峰、恩施两地。凡是以为能为民做主、伸张正义的地方,都留下了他艰难倾诉的身影和卑微屈辱的泪水。在诉讼的那些年,父亲已经放弃了生意,家里没有丝毫经济来源,全家生活落入水火。因上诉,其高昂的律师费、诉讼费以及诉讼过程产生的车费、住宿费、生活费以及一些不可言喻的费用,让父亲不但花光了积蓄,还欠下了十六万的债务,承受着高利,全家进入了涸辙枯鲋的境地。
我虽然早已弃学,可剩下两个还在大学读书的兄弟秣难求学,忍饥挨饿,每年的学费总是在学校催收多次后,才东挪西凑勉强支付。特别是在南京异地读书的弟弟最为悲惨,常常两天吃不到一顿饭,经历了所有贫困学生垂毙苦读的相同经历。他卖报纸、发传单、当家教,过着半工半读、饥肠辘辘的日子。尽管这样,我兄弟他们也没落入异途,去沦为匪盗。
父亲已经得到证实,被他们没收的所有花炮已经被变卖,其款项并没有上缴,被他们几个酷吏私下瓜分。在这期间,父亲总是像乞丐一样蹲守衙门讨要说法,可毫无结果,反而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关闭于法律正义的大门之外。在这个新政年代,父亲险中求讼,重演了古时击鼓拦街、泥沼长哭的一幕又一幕。
没有办法,父亲最后选择了放下尊严,一个做人的尊严。他把各种票据明证、复议结果、起诉裁决等张贴于一张黑木板上,悬挂于自己胸前,在当空烈日下,站在某个昭示清明的门前方凳上高腔陈冤。可怜的父亲,即便牛衣岁月里那些反反复复的生活磨难,都没有让这五尺的汉子流下热泪,反而在陈诉不公、世道炎凉和人性冷漠的时候,因为这恣意横加的委屈痛哭失声。那刻,我父亲放下了做人的高贵,长恨当哭,这是我至今都感到不平和屈辱的事情。
当我从深圳回来,听母亲叙述此事,我血性萌发,真想手持利器,闹个天翻地覆。因为我知道,胸挂黑牌示众是某个时期特有景象。在结束动乱,纠正错误,为蒙冤受屈之人平反后,这种胸悬黑牌的事情已经成为历史。但是,在这人心不古的时代,父亲这故态复萌、自取屈辱的举动实属无奈。
七
记得在我识文断字的初年,那个布满阳光的清晨,父亲将第一次背着书包正欲出门的我叫了回来,很严肃的告诉我:“这个社会是权和钱结合的产物,你要认真读书,长大当干部,做大官。”但是,我对于父亲满满的期望是万分愧疚,没有得偿父亲心愿,和他一样成为苦丁。
那时,我不知道父亲是想告诉我只有这样才不会被人欺凌,亦或是让我像某些“非人性”之人一样随心所欲。不过,我自己反倒觉得庆幸,因为这样,我不至于沉沦表面被人追捧,背后被人家谩骂和谴责的他流。这样,反倒让我学会体验和观察,并清醒知道,这些不堪的结果,是一个无语和无奈的时代之坚硬外壳。就像那些人们谈论多年、一直苦力的幻想,总与一些草根是那么遥遥不及。
也正是如此家庭变故,这几代人蓄积的钱财,竟然这样毫不费力的流逝。父亲无暇他顾,只有将我年少的人生进行放逐,让我偏颇命运布满了坎坷,过着岌岌可危的日子。而我弟弟,大学毕业之后,因没有交清学费,被校方扣押了毕业证书,是在后来靠打工挣钱,方才正式领回所谓的文凭。可我知道,那盖着鲜红印迹的毕业证书,并不是荣誉,反而成了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耻辱。
那样我只有离开忠路,不可避免的选择异乡,南下深圳。虽然知道在夜以继日的流浪中,自己心中还有一个故乡,但总觉得自己心无定向,即便很浅白的回望都令人那么心痛。而我,十足就像一个需要谁来召回和安慰的游魂,在闹市中某盏枯黄的睡灯下,独自煎熬着一直没有放下的文字,变成了我生命唯一果腹的饥食。
事实上,在这个文化表象繁荣,实际衰竭的时代,这于所有疯狂红尘,纰漏尽出的人道有何作用。纵然这诸多的文字可以作为记录历史或者当下的符号,但他被偏见和歪曲之时,会变得萧条和猥琐,变得苦不堪言,变得不再被人信任和记起。但是,我知道没有文字去凝固历史的时候,这个社会将变得可悲,这个民族会变得不值一提。
凛寒劲风独孑立,柴门草根血成吟。伏尔泰曾说过:“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那么请让我写下这些,之所以还要写下这些,是希望能够唤回一些人的良知,还人间一个正道。尽管,这个通途会让京畿布满艰难,会需要很大的决心和毅力,还有勇气。那么尊重历史,正视当下,剔除诟病,减少人为苦难,这是我想要说的全部。
诺源,定稿于湖北利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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