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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 生 文/星星总是数不清
浮生从县医院十层楼上纵身跳下来的时候,四下里空气仍然很新鲜,阳光也鲜艳。 那个时候,我正在千里之外青岛海边的码头上,和几个哥们海吃胡喝。青岛啤酒闻名遐迩,泡沫丰富,口感好。哥们好像还特意买了我最喜欢吃的熟食——卤猪蹄。就着冰凉的啤酒下肚,我感觉有点昏眩,但我丝毫没有感受到浮生重重地落在水泥地上鲜血迸溅的情形。而且,我没有幻想餐桌上猪蹄的颜色,与浮生身下鲜红的血色是否惊人地相似。我真的不知道,当我张口咬住卤猪蹄,奋力撕扯后畅快吞咽的时候,浮生那时候正好摔落在地上,长叹了一声,咽下最后一口气……
一九九五年的武汉南湖飞机场,名字似乎还存在着,但机场整体搬迁已经全部完毕,剩下大片大片土地,留给了灵长目搞房地产开发。 那时候天上的太阳和现在相比,依然没有什么改变,夏天火辣辣的。 我记得在这家建筑公司已经工作了好几年,公司这年参与了南湖开发,我委任项目执行经理。就在那天早上,有位同事带着一个衣破褴褛的中年人走进我的办公室。 “嗯,可能你们是同村。”同事对我说。 我有些惊讶,抬头看了那人一眼。男人清廋,头发短,胡乱竖立,感觉好几天没有清洗,很邋遢。他的脸色泛黄,眼睛小而细长,眼光看人的时候游离不定,一副时刻担惊受怕的样子。 ——这人是谁? 我开始迷糊,并努力回忆着。 “嘿嘿,我晓得你。”男人认出了我,嘻嘻地笑着,小声喊着我的名字。 哦,我似乎也认出了他——他家在村子头排,靠西头。我家在第二排,跟他家前后相邻。这人几乎整年在外干建筑,不常回家。而我一出学堂门,就在外漂泊,所以我们之间相互不怎么认识。 “就喊我浮生吧,我们同辈,而且……我还年长你二十几岁呢。”男人嗫嚅着,脸色发红,仿佛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好吧,”我笑起来,“中午在这儿吃饭,我请你。” “那怎么行?”浮生连连摆手,显得诚惶诚恐,“耽误你工作么办?”说完,男人竟然毫无征兆地跳起来,“呼”的一声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呵呵,这人!
一九九七年的夏天来得有点迟钝,但浮生浑然不觉。 我喜欢空闲的时候,上楼去看浮生砌墙的样子,特别是他刻意穿一件白色衬衫,渊停岳峙般站立在山墙大头角,飞快挥舞着泥刀垒砖的时候。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而身下成活的墙体则灰缝饱满,垂直平整,观感漂亮——这哪是一个粗人在干活啊,分明是一位技艺高超的艺人在聚精会神地搞艺术创作嘛! 我有些崇拜浮生了。 浮生不喜欢清闲。他乐于助人,但就是有点胆小怕事。浮生每天的施工任务都提前完成,然后呢,就凑过来找我聊天。浮生特别喜欢喝酒,每天下午买一瓶黄鹤楼,搁在床上晚上喝,喝完倒头便睡,一觉天明。 浮生睡觉从不打呼噜。
浮生喜欢攒钱,说是给大儿子结婚用。大儿子由他老表带着,上东北学手艺。二儿子在镇上读初中,要花钱。浮生说,有钱好哦,有钱就有一切。 空下来,浮生就跟我开玩笑,说他有两个缺点:一是抽烟,二是喝酒。不过,他抽的是很低劣的烟,酒呢,就瓶装黄鹤楼最适合他——“这小打小闹的,花不了什么钱的,你说,浮生我过日子是不是很快活?” 也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浮生平生第一次知道了雪碧和矿泉水的区别。 那一天,我安排他去建设方的一位领导家搞维修。中午回来的时候,浮生把我拉过一边,小声埋怨:“那家人特别小气——宁可用漂亮的塑料瓶灌白水给我喝,也不给我烧茶水喝。塑料瓶里灌的水,无味,剐人,我喝不下去啊。你说,这家领导是不是快抠门死了?” ——这年月,矿泉水饮料已经普及很久了,不认识或者根本没喝过的人,几乎便像是一头怪兽。 我有些心酸,说:“浮生,那是矿泉水哈,喝了对人体有很大的益处——补充人体缺乏的维生元素哩。” 浮生就睁大了眼,惊叫起来:“有这等稀奇事?咳咳,这玩意真高级啊!下午我得去好好喝他两瓶,咱也开开洋荤!”
一九九八年的春天,浮生很伤心。 浮生的老伴去世了。浮生的老伴我竟然不知道姓什么,只是知道村人都喊她春芳春芳的。春芳得的是肝炎,两个女儿嫁了,大儿子上东北,生活只能自保,日后还要结婚哩。春芳不忍心花钱,病就拖着,后来慢慢转为肝腹水,成了晚期肝癌,最终医治无效去世了。浮生请假回家办丧事,一个月后就过来上班了,只是神情总是郁郁寡欢的。有天深夜,浮生提着半瓶酒,敲开我的房门,当着我的面,咕噜噜灌了一大口,便放声大哭。 我把浮生搀扶着进屋,给他落座,小声安慰他。 后来浮生止住哭声,断断续续地讲叙着他和春芳生活的点点滴滴。末了,浮生又开始抽抽噎噎,继而大哭起来,踉踉跄跄地推开门出去。 那天晚上,天空中始终没有出现太阳。
在一九九九年的冬天,我知道了浮生的一个秘密。 那年临近春节,我们给工人结算完工资,打点行装,准备回家过年。浮生晚上找到我,神情有些莫名紧张,说:“今天结算的工资钱,你帮我拿着,明天给我捎回家,好不好?” 我有些诧异,“为什么你不自己拿着?你不回家吗?” 浮生搔了搔脑袋,叹了一口气,不说话,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拉过一把椅子,给浮生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浮生吞了吞口涎,开始讲述他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五年前,他带着大儿子到东北工地打工。他干瓦工活,儿子当小工打下手。拼死拼活一年,年底结算便进了一大笔钱。浮生怕工钱丢失,就把钱小心翼翼地缝在棉袄夹心层里面。谁知就在哈尔滨火车站,一帮东北人把他父子诱骗到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拳打足踢一顿死揍,最终还是把钱给抢走了。 “你没有报警吗?”我气坏了,问。 “报了,没用。”浮生可怜地摇头,“等警察过来,那帮土匪早跑得没影了。警察就开始骂我,还推搡我,说我报假警,要抓我去蹲大牢。我和儿子吓死了,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不敢吭声。最后警察走了,我们俩才溜出来,偷偷扒荒车回了家。” 浮生眼眶里隐隐有了泪光。 “从那以后,只要我身上揣着钱,我就心惊胆战,不敢挪步走路,感觉有人要抢劫,要杀死我啊!兄弟,今天你就帮帮我,算哥哥求你了!” 我的心感到一阵阵绞痛! ——我能说什么呢? “浮生,你别说了,我帮你拿!” 我忽然想起浮生与我第一次见面时那游离不定的目光。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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