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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大学哲学系的高才生边走边思考高深的哲学,猛地被门卫老头拦住,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你从哪里来?你来干什么?你到底要到哪里去?”高才生惊叫起来:“哇噻,大爷,你的问题问得太妙了!”弄得门卫老头莫名其妙。
这只是一个笑话。
你从哪里来,每当看到这话,我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蓝天白云下,十多户参差不齐的农家小院依偎在大山山阳,一条清澈的河流从对面山阴直扑过来,到村口被一座青石峻峭的叫门槛山的小山峰生生拦住,河流便温顺了,悄无声息地绕过小村,流向远方去了。村西头修着许多不知年代的坟,坟面上刻着坳口的文字,似乎在诉说着小村久远的历史,但我们小孩才懒得去理会它,村中央有一棵很大的树,五六个小孩手拉手才能围起来,树只有下半截,断裂处形成大大小小几个树洞,小时候总认为里面藏着哪个年代的宝贝,又担心里面有条千年蛇妖,最终打消一探究竟的念头。树枝很密,捉迷藏时男孩子爬到树上藏起来,女孩子怎么也找不到。直到忽然响起一个大人的声音:“树上有蛇”,吓得我们慌忙溜下树来被俘,紧接着便听到强叔得意的哈哈大笑声以及女孩子胜利的笑声。树的叶子特有趣,比枫叶小,有点像鸭子的蹼,老人们叫它鸭掌树。鸭掌树下有一块空地,是小村的“行政中心”,小村里放电影,办喜事什么的,全都到那里集合,老老小小,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在外漂泊多年,每每想起那个叫家的地方,门槛山,鸭掌树,老坟头……便在脑海里鲜活起来。
二000年,我离开了家乡,来到南方一个叫樟木头的现代化小镇淘金,傍晚时分,带上老婆孩子到石马河畔散步,闻着石马河腥臭的味道,看着河面反射的乌糟的灯光,听着酒吧里鬼哭狼嚎般的歌声,心中便小小得意起来:等我在这里挣了钱,便回到老家去,那里山是青的,水是绿的,那里空气是甜的,那才是神仙向往的地方……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二00五年,我回老家过春节,刚走到村口,就发现门槛山被炸开了一个缺口,行李没扔下我就跑去问村长强叔怎么回事,强叔不知在哪里喝了点酒,脸红脖子粗的,得意地说:“我们村也招商引资了!这个不值钱的小山,被我五万元卖给福建人了,他们说要建大理石厂,大理石,懂不?这不,你强婶还在给他们做饭呢,拿工资!”我的气打不一处来,又没办法阻止他。那几天,我心事重重地徘徊在鸭掌树下,几年人们外出打工,鸭掌树失去了往日的喧哗,虽然它依旧那么茂盛,回乡的乡亲们似乎更愿意呆在自己家己,盘算着今年的收入,筹划着明年该去广东还是上海,或者摆弄新买的大彩电。唯有强叔,拿着一部不知哪里弄来的苹果手机,悠闲地四处转悠,遇到我就不厌其烦问为什么他的苹果手机没有按钮。
过完年,我神情黯然地离开了故乡,门槛山的炸口,成了我心头不能逾合的伤口。以后给老家打长途,电话里常听到隆隆的炮声,甚至有时不得不中止电话。
二00八年夏天的一个深夜,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醒,竟是强叔的哭声:“你强婶没了。雨下得太大了,河水从对面山上冲下来,你婶在大理石厂值班,没跑赢。”“河水不是被门槛上挡住了吗?”“门槛山早炸光了,都办大理石厂了,主要是今年雨下太猛了。可怜你婶她……”强叔哭得几乎说不出话了。
从那以后,我几乎断了回家的念头,我不敢面对没有门槛山的故乡。
二0一一年,我再次接到强叔的电话,这次强叔的声音格外洪亮:“告诉你两件事,一件是私事,我给你找了个新婶娘,回来吃喜糖,另一件是公事,我们村光荣地被选上不适合居住的地方,政府贴钱,全村要搬到镇上的农民新村,这叫城镇化,赶快回来办手续领新房。”
我回到了故乡。小山村已经面目全非了:怪石嶙峋的门槛山不见了,留下东一堆西一堆的石渣,还有几间被遗弃的厂房。另有几处山脚被炸开了或大或小的缺口,像留在大地上一个个疮疤。后来才知道大理石厂大水之后就被查封了。一台挖机正在村口待命,随时准备推倒乡亲们的旧民居。“为什么非要把旧房推掉呢?”乡亲们恋恋不舍地问。强叔跟大家解释说:“我们村城镇化是镇上重点工程,政府要拍照上报,要申报先进,大家以后是城里人了,留着旧房也没用。再说政府花了钱,我得做出成绩。”这时我才发现,强叔身后紧粘着一个浓妆艳抹的肥硕女人,“这是你新婶婶,叫阿莲。”强叔介绍说。 仅个把小时,十多栋民房全趴下了,灰尘到处都是。“鸭掌树,”我惊醒过来,我像沙场上的战士,快步穿过蒙蒙烟雾,跑到树前一看,呆住了,鸭掌树已被挖了起来,树根树枝被锯断了不少。顷刻,我觉得天旋地转。“你怎么把鸭掌树挖了?”我找到强叔,质问他。强叔正兴奋地指挥拆迁,脸顿时沉下来:“大惊小怪的,村庄都搬光了,留棵树有屁用?送给承包拆迁的李老板抵工程款了,书呆子!”“你们到底都在干什么?”我大吼一声,我的心在滴血,我几乎怒不可泄,一气之下,奔南方去了。
二 0一三年,我因万不得己原因,回老家市城办个手续,意外在市郊一个富丽堂皇的私家庄园里,看到了久违的鸭掌树。鸭掌树奄奄一息,树枝被锯得更少了,树上挂着不少吊针瓶。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正在那里指手划脚,大发雷霆:“什么植物教授,一棵树弄不活,老娘那么多钱打水漂了……”竟是婶婶阿莲。一个戴眼镜的人在小心翼翼地解释:“像这种有千年树龄的三角枫,移植是很难成活的,去年活只是假活。”我这才知道原来鸭掌树叫三角枫,我心里在诅咒,鸭掌树,你早些死掉吧,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世界吧!
准备离开老家的头天黄昏,我一个人偷偷跑回小山村:小山村早没了,残存的屋基上长满了杂草,只有村西头的那些古坟,没有民房的遮挡显得格外挺拔,告诉人们这里曾有人居住过。奇怪的是村最高处竟有人用拆迁留下的残砖断瓦新砌了两间房,里面还有炊烟,颇似聊斋镜头。我忍不住好奇,前去一看,竟是强叔。两年不见,强叔象老了十几岁,双目混浊,已完全是个老头了。“这……这?”
强叔向我讲述了他这两年发生的事:他和村里人搬到镇上后,阿莲天天不务正业,挥霍无度,逼强叔把乡亲们的拆迁款拿去花。后来被人举报了,为了补上挪用的钱,强叔把新房买掉了,阿莲也跟他离婚了。强叔走投无路,只好又搬回小山村。“其实,镇上住着也不好,空气又脏,又吵人,什么都要花钱。好几户村民酝酿着要搬回来呢!”强叔补充说。
说话的功夫,强叔习惯地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他那部已经褪色的苹果手机,目光定住了。忽然,强叔象发现了新大陆,大骂出来:“他妈的,今天才发现,狗日的福建人送的这个手机,苹果怎么有个缺口,我说这个没按钮的东西,怎么总用着不踏实?”
因为少人光顾;强叔非留我住一晚不可,还特地整了一桌子土菜,当晚,在皎洁的月光下,在清新的晚风中,我俩聊着,喝着,哭着……醉得一塌糊涂。"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朦胧中沒分清是我还是强叔唱的。
第二天清晨醒来,发现强叔早已起床。推开窗,久违的山里气息依然清新,只见强叔正用竹箕朝门槛山挑土填山,在现代化“杰作”面前,强叔显得微不足道而又信心十足。窗前,几棵树苗绿意盎然,叶子是熟悉的鸭掌形……
小山村,我会回来的,我心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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