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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与其说谢华丰踩着黎明的晨曦过来,毋宁说是披着硝烟过来。他提着一杆汉阳造,睁着一夜未睡熬红的眼眶推开邻居师兄的大门,也不管何嫂的阻拦,走到床边摇醒何奄。口里还在兴奋地说着,快起来领奖去,消息已经证实,昨天倒在我们枪口下的是暴*动头子张太雷。四军不仅颁布重奖,我们行动小组人人都提升三级。你昨天和我们一起行动,见面分一半。快去。
何奄揉着惺忪的眼睛,打了一个呵欠,含糊应道,师弟,别害我了,我哪有胆子杀人。我劝你也不要领奖,你的枪口被我压下了,没放一枪,功劳是三角眼他们的。国民党给他奖励,共产党给他惩罚,都跟你不相干。你是一个工人,战乱过后,我们师兄弟还是在一起做模具,你们也该赚钱成家立业了。
师兄呀,你就是安于现状。现在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为什么不搏一搏?我可不愿意一辈子经受炉前高温的烧烤,三师弟柳大华也不愿意。你听我的,现在去党部报个到,以后就成了人五人六的人了,大嫂也不会跟你受罪了。谢华丰满脸诚恳的劝说。
何奄虽然胆小怕事,但他的立场还是偏向共产党。四一二、七一五清共,他觉得国民党太过分了,一个锅里舀饭的兄弟,怎么下得了死手。共产党在广州还击也是正当名分的,谁会仰着脖子等屠刀砍来。在这个思想主义多如牛毛的时代,年轻人信仰不同也无可厚非。他也不想劝二师弟了,只是淡淡地说,师兄怕死,不敢用命来博一个前程。你也好自为之,尽量少作孽。
谢华丰叹息一声,送上门的富贵师兄不要,他也没有办法。临走时他说,你若看见三师弟,就劝他躲过这一阵。四军五军今天打进城了,共产党暴*动失败。叶挺他们已经逃了,只有望海楼那边还有枪声,说明那边的暴*动分子没有接到撤退指令,还在垂死挣扎。三师弟是有名的赤化分子,若被抓住难逃一死。我走了,党部还有很多杂事。
何奄听了心里着急,惦挂起柳大华来。不知道望海楼的形势怎样了。昨天离开的时候,战斗正酣。李福林的第五军全军压境,大有摧毁越秀山之势。他无滋无味地喝了一碗老婆煲的鸡汤,穿上衣服就要出门,何嫂在后面的呼喊,他也没有心思理睬。
走上大马路一看,那些飘扬在高大建筑物上的红旗已经不见,代之以青天白日旗,散发出浓烈的青色腥味。阳光如血,弥漫全城。何奄跟在四军一部的后面,悄悄进了观音山。四军是震撼中国的铁军,所向披靡。这次从顺德过来,突破城西教导团和赤卫队的阵地,一路打到市中心。占领了空荡荡的原公安局,即广州苏维埃政府所在地后,马上又向观音山进发。不过,这支铁军现在的敌人不是北洋军阀,而是同属于铁军的教导团和七八支工人赤卫队。
何奄依然心惊胆战,生怕飞来一颗流弹,给他家里造出一对孤儿寡母,却想到三师弟正在危险中,也就不感到脚步滞重了。进了山里,绕开四军行走的大路,穿近路如飞似的翻过山头,赶往赤卫队的阵地。阵地上死伤累累,救护队根本来不及抬到望海楼战地医护所。
虽然是十二月中旬,但南国的昆虫没有冬眠的习惯,仍有绿头苍蝇飞来飞去。警卫团和赤卫队还在死守,第五军一直攻不上来,战事显示出胶着状态。可是,第四军从后面上来了,两面夹击,这些暴*动成员就要遭到灭顶之灾。何奄扒开一个个活人死人,那些蝗虫一样的子弹飞来,他也只当绿头苍蝇一样地无视。他在一棵断了半截身子的木棉树旁边,终于找到柳大华。三师弟的额角缠着绷带,一丝丝血还在脸上爬着。他顾不得嘘寒问暖,大叫一声,柳大华,你们怎么还没有撤退?
柳大华看见师兄,眼睛一亮。说,没有接到命令,我们就要死守,保卫苏维埃政权。你没有带援兵来?
苏维埃大楼都被第四军占了,那来的援兵。何奄苦笑道,指挥部早已撤走,据说往花县方向去了。四军的人马已经从山后来了,再不撤退,就要全军覆没。
这时,山头其它部队与后背之敌接上火,枪弹声凄厉的响了一阵马上就沉寂了。在敌人的优势兵力压制下,溃败的战士和工人漫山遍野逃窜。柳大华明白了形势的严峻,急忙给自己的中队下达撤退命令。
来不及了。这支守城部队成了瓮中之鳖,四面是捕杀的声音。何奄扶着负伤的柳大华朝密林跑去,柳大华昏昏沉沉跑不动,何奄也跑了一个上午精疲力尽了,两人只好躲在一棵大木棉树下。柳大华断断续续说,师兄,我让你回去就没想到你还转来。你为什么非要进这个鬼门关?
别说了,你和二师弟都是我从珠江边捡回的,十多年来患难与共,今天你有了杀身之祸,我能不管吗?二师弟靠上大老板,不需要我操心了,对你,我总是放心不下。我加入赤卫队,也是想在危急之时帮帮你。没想到,这次把我也搭上去了。唉。何奄想来就憋气,那股恐惧感又升起来了,浑身不由自主的哆嗦。
张发奎和李福林的部队到处追杀红布带,像猎人追杀兔子。不时有奔跑的人中枪倒地,这个终年常青的山岗,被鲜血染成红黑色的地狱。这棵比较隐蔽的木棉树终于被人发现,草丛上一个人头闪动,一支枪伸过来,一个声音大吼:不许动。
没有谁动。一个负伤不能动了,另一个吓瘫了。猎人惊奇地叫到,是大师兄和三师弟。你们怎么在这里?大师兄不是还在家里吗,怎么也来趟这浑水?
柳大华微微睁开眼睛,气息微弱的说,你把我交出去,大师兄跟你走。
谢华丰脸上红了,他急忙说,难道我是出卖兄弟的人吗?你们躲好,等天黑了,我带你们下山。大师兄没有到党部领取通行证,也会被当红布带枪毙的。我这里还有一个馒头,你们压压肚子。
四
他们到底还是被人发现。在一阵大风的出卖下,一小队搜山人员恰好经过那棵木棉树,发现倒伏的蒿草下藏着两个人。两张苍白的面孔被晚霞映红,像涂上了一层红油漆。搜查人员正在询问的当口,谢华丰过来了,他低头哈腰地说,他俩是我的师兄弟,请长官高抬贵手,
带队的军官发现一个穿便服拿枪的人倚近身旁,警觉地回手就是一枪,撂倒来人,才严厉喝问: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党部行动队的,这是我的党证。谢华丰倒地前,从怀里掏出一个薄纸片。
那名军官瞟了一眼,发现误伤了人,也就将错就错,把纸片拨开。一股风刮来,把纸片卷到悬崖下面。谢华丰惨叫,我的党证。军官踢了他一脚,厉声说道,住嘴,他们两人是货真价实的暴*动分子,你说你是他们的师兄弟,也是一伙的,在这个非常时期,必须下重拳。汪主席说了,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红布带是国民革命的害虫,必须斩草除根。根据张发奎军长的命令,凡参加暴*动者,杀无赦。我命令,立即枪毙面前三人。
军官的最后一道命令是对士兵下的,面前的七八杆步*枪马上举了起来。早已醒来的柳大华望着满天的霞光,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一只手摸索着,挨近了二师兄的脸庞。谢华丰望着流血的胸脯,揪紧眉头,也伸出一只手,盖在师弟的手上。两人都有一种夙愿以偿的平静。
只有何奄一把鼻屎一把眼泪坐起来,露出了胆小鬼的原形。他举起右手,乞求道,长官,能不能请一下假。
马上被枪毙的人提出请假的要求,几个士兵几乎笑歪嘴,军官感到蹊跷,忍住笑,像猫戏弄老鼠一样,觉得好玩,凑近何奄的脸,说道,你有什么未了的事?
何奄哭丧着脸说道,我肚子胀,要拉屎。等会拉到裤子里了,老婆来收尸,又要埋怨。昨天张先生把我的褂子上弄了一片墨水,幸好天晚了,她没有发现,否则我昨晚睡不了一个好觉。
军官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他掏出雪白的手巾揩了揩眼角,然后对士兵示意休息,又转身对何奄说,你的要求正当合理,我批准你就地蹲坑五分钟。
何奄却不干,非得要到一边去,他说这是我们休息的地方,不能弄脏了。军官也依他。几分钟之后,一身清爽的何奄在一个士兵的押送下,又坐回木棉树下的草丛里,在军官喊预备的时候,他的手伸进衣袋里,掏出那条有弹孔的红布带,严肃地系在脖子上,然后,一手拉着一个微笑的师弟,一手拉着一个皱眉的师弟,笑着说,我一辈子没有找到依靠,死了该有一个归宿了吧。
整个过程,他显得非常豁达,就像下工回家一样神态自若。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已经让这几天的枪声和死亡送到天空,化为悠悠白云。
这时候,残阳如血,把白云染成晚霞,也把山林染得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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