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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路
黑暗中,我闷哼着翻了一个身,左腿一摆,把旁边的小缝纫扇踹到了凳子下。破旧的扇叶吱呀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咔哒”声,在灰蒙蒙的房间里听来甚是恐怖,像是一个披着残甲的年老将军还红着眼挥舞着断了的剑往前冲。我本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把脑袋埋在枕头下面,可后来我发现狭窄房间里浓浊的空气根本不会就这样放任你睡觉,全身上下的汗液在薄薄的毯子下面像酸奶一样发酵。当血液像沸腾的水蒸气一样直冲进我的大脑时,我一脚甩开了被蹂躏成一团的毯子,一屁股坐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暗中的某处。安静的房间里,我好像清楚地听到了皮肤从床单上撕下来的声音。一旁的缝纫扇继续“咔哒咔哒”叫着,凄凉而诡异。
窗外已经有一些渗进黑暗中的白色,像撕烂的棉絮。房间门口突然有一个人影闪过,紧接着是门的倒栓被轻轻拉开的声音,“咿呀”一下,门栓又啪地一声撞进锁里,微小却清脆。然后整个屋子里再一次陷入可怕的沉寂中。
我知道,我爸又出门工作了。
这么多年,无论天晴还是下雨,他总是雷打不动地早晨四点多就会出门。当然,他的工作也谈不上会忙到需要这么早就开始,在我看来甚至是小到毫不起眼——铁路上的路检工人。
我就这样赤着膀子晃到老爸的房间里去找他的电扇。翻着烂边的凉席上毯子随意皱皱地放在一旁,压扁的枕头上一大片淡黄色和黑色的印迹。我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慢慢摸索着,到处弥散着一种混杂着汗味烟味等复杂味道的男性气息。在床头旁的小桌上,我找到了电扇,提起来的时候,扇叶嘎吱地晃动着。一不小心,我碰倒了旁边一个什么东西。摸索着拿起来,是一个很破旧的相框。淡淡的光线下,我还是很清楚地看到相片上那张很陌生的脸——这么多年,我梦到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能看清她的样子——我几个月大的时候就去世的妈。
我轻蔑地撇撇嘴,把相片又放了回去,手一晃,相框又倒在了桌子上。这一次,我没有把它扶起来,直接转身拿着电扇回到了我的房间。稍显清凉的风悠悠吹来,我摆着大字躺在床上,眼睛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此时却再没有睡意。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爸就已经开始这份铁路路检的工作了。我爸负责的那片铁路区离我家也不远,可以说,我的童年也是在铁路旁度过的。其实我爸的工作也不算很复杂,也不过就是没事拿着个铁锤在铁轨上敲敲打打,然后捡一捡铁道上的垃圾。但是就这些“简单”的工作我爸一做就是二十年,风雨无阻。冬天,冻得通红的手还要握着铁锤去敲和手一样冰冷僵硬的铁轨,即使做好防寒措施,老爸那两只酱腊色的耳朵还是会冻到流血;夏天,铁轨会被晒到烫手,和铁路一样冒着烟的还有人的脑袋,淡黄色的背心上,会因为流汗过多而结出硬块……在我看来,我爸作为一个机械修理专科毕业的人,在那个年代,怎么也算是个大学生,凭着一技之长怎么也不会把自己饿死,更不会让我们家到现在这个地步。
我翻了个身,脑袋枕在胳膊上,身体蜷缩起来,和窗外越来越亮的天空一样的,还有我越来越清醒的记忆。
实话说,我恨我爸。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从小就因为没有妈而受到别人欺负,还因为我在稍稍懂事之后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我妈的死和我爸有关!而且,我讨厌我爸的窝囊!讨厌他明明能凭着自己的手艺过上更好的生活,却甘心一辈子窝在这条丑陋的像一条大伤疤的铁轨上!明明才四十多岁的年纪,却因为长年的风吹日晒,日渐瘦弱的皮囊过早地烙上了五十多岁的印迹。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又睡着了,我不确定,因为这次我又梦到了我妈,而且,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美丽又温柔,对我露出了好看的微笑。我想走上前牵牵她的手——肯定有着细腻的皮肤,不会像我爸那样。但是我发现我的脚好像定在了地上,完全动不了。然后我的身体开始缩小,小到我几个月大时的模样。我感到害怕,像之前无数次梦中的那样,我开始哭,但是却没有眼泪。眼前的女子还是那样温柔地望着我笑着,一动不动,像一幅不真实的画。突然,我脚下的地面开始晃动,耳边传来雷鸣般的剧烈声响,一瞬间,天崩地裂,好像世界末日。
“黑子!黑子!快醒醒!快开门啊!你爸出事了!你爸出事了……”
我怔怔地望着头顶斑驳的天花板。我在做梦吗?我不确定……
满屋子的白色生生闷住了人所有的呼吸,让人忍不住想用力泼上一桶黑色墨水。
我从外面提着一瓶打好的开水走进了病房,看着陷在一片白色中的那张酱黄色的脸——几天的时间好像又苍老了十岁,发裂的嘴唇看不出一点血色。我皱皱眉,一言不语。
我讨厌这个房间,里面的一切。
四天前的那个上午,我爸和往常一样在那片铁路上检查铁轨。一辆小型三轮车违规抄近路,结果在经过铁路时发生故障。当时那条路线上正好有一列火车在行驶,如果不及时把三轮车拖开,后果不堪设想。结果我爸二话没说就开始和司机一起抬车。手忙脚乱中,我爸的脚被卡在了车轮和铁轨的缝隙里,再后来就被抬开的三轮车直接碾过……
我把我爸慢慢扶起来,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要不要这么傻?你让别人司机自己弄就好了,干嘛要把自己搞成这样?”我非常看不起我爸现在这个样子,苍老而羸弱,像个十足的失败者。
我爸端过杯子一口喝完,顾不上嘴角挂着的水痕,嘿嘿一笑。
“不赶紧把车子拖开,要是影响到火车的行驶,这后果就不得了了!”
“那你完全可以通知别人啊,用不着为了这条铁路这么拼命……”我不屑地撇撇嘴,眼睛不自觉望向了别处。
“我守了这条铁路二十年了,我不希望它在我面前有任何事情。”
“那你二十年前为什么会让我妈死在这条铁路上?”我压制不住地冲口而出,眼睛定定地望着我爸,胸口微微起伏着。
我爸看着我没有说话。对上那一双浑浊而苍老眼睛的那一瞬,我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周围的白色模糊的像一场梦。
“是啊,要不是我加班修车,你妈就不会抱着你过来找我,你也就不会趁你妈不注意,自己走到铁轨上去玩,你妈也就不会为了救你,自己被火车卷了进去……”声音越来越低,听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
“是我对不起你妈……从那一天起,我每天都会在这条铁轨上巡视。我守着这条铁轨就像守着你妈一样。这么多年了,我放不下它,我不想在这条铁轨上再有任何一个人出事……”
“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我继续待在这里。二十年了,我望着它每天风吹日晒,就像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这条路,我既然选了,就会一直守下去。我答应过你妈的,我要一直守下去……”
我惊讶地发现,在我面前一向坚强的像一座山的父亲,就算是被抬进手术室的时候都没有皱过一个眉头,现在却红了眼睛。一双结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着,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低低的呜咽。
一片纯洁的白色,安静地包容着一切;一双发亮的眼睛,红得好像在滴血……
一旁的火车呼啸着驶过,“哐起哐起哐起……”,席卷一切的声音,五秒,十秒,十五秒……
我推着我爸的轮椅,在铁轨旁稍微平整一点的地面上慢慢走着,火车刮起的风扯动着我的上衣。
“这应该是今天过去的第四列车了。”我爸坐在轮椅里,微眯着眼睛望着越来越远的火车,眼睛里翻动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沧桑却坚定。
“爸,等我大学毕业了,我也来这里工作。”
我爸嘿嘿一笑,扭过头来看着我。“你不怕辛苦吗?”我这才发现,我爸黄黄的门牙中间,还有一个很小的缺口。
“这有什么!我已经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
黑灰色的铁轨静静地卧在这片土地上,丑陋,安静,孤寂,一直延伸到远远的天尽头。路旁大片的油菜花,开得正盛。
爸,这条路,我陪你一直守下去。
来稿:湖北大学
姓名:熊欣璇
专业:中国语言文学国家基地班2012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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