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之生的平淡

守望精神家园

无限之生的平淡

　　有时候真认为外公是一个心明眼亮的守林人，虔诚地在守望着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你能从他的生活中抽出某种立意来。

　　外公模具和烹饪的手艺超群，出自他手的菜式味道酸甜苦辣、无所不包，他本人却低调平易得像一道原味的清蒸鲈鱼，甚至有那么点“寄至味于淡泊”的味道。印象中谈及自己的时候外公总是低调的，谈论任模具厂厂长带头技术改革的先锋事迹的雅兴还是过年时被杨梅酒的酒意给催发出来的，避谈当年勇的风格让过往光芒不减。他为人总是本色平淡，低着头，专心致志的。

　　离开住了三十多年的老街老邻居与我们一同住进新家后，没有什么不适应的过程，他又平静地找到了新的人生乐趣，那就是——在酸奶机、榨汁绞肉机、蒸笼间穿梭自如，在生活中布道DIY的乐趣。冰箱里傲人的自制包子自制发糕自制酸奶……我充分感受到以往暑假没人疼时必须经历的那种胃壁研磨的虚空感已经彻底成为历史了。可是外公本人并不太喜欢吃讲究吃，他纯粹投入料理的过程，变着花样用做模具的精神钻研那些食品制作的奥秘，然后轻易地用他那股富有职业操守的认真感攻克一切大大小小的生活课题，这种高雅地用科研精神一丝不苟地粉饰生活的精英姿态真是让我无比崇拜，能把日子过得这么精细这么哲学的人实在是世间罕有。

　　外公做包子的时候真是秉持着一种妩媚而自得的态度。他以不疾不徐的节奏调和发酵粉和水，舒展的地调和水和高筋面粉，手指漫不经心地推搡着面目模糊的白面，于指尖灌注自己的心神气力，在一个个面团于手掌上脱胎而出后，手指飞速旋转卷起花边般的褶皱，天真饱满如婴孩般的包子就像一个整齐的军队乖觉排列在桌上了。做包子的时候你能感觉到他的表情简直就是平静到虚无，以一贯之的认真姿态又给这件事镀上了某种不便于言说的仪式感——这种仪式感在生活中简直无所不在，那种像时钟一样亘古永恒的秩序感有时很令我着迷：清晨起床，早茶，泡饭，报纸，广播，做饭，午觉，手工活，做饭……甚至是八点档喧哗的浓烈的上海方言情景喜剧也是毫无例外地准点收看，从主题曲唱出第一句完完整整地开始。他对其间的每一个现在看来不时兴的老派笑点都能充分地心领神会，永远在晚上与心爱的电视剧节奏一致地奉上自己真诚买账的大笑，作为一个年轻人我很难对演员滑稽外露的表演、刻意密集的包袱大笑来兴趣，每天就是老人咧着黑洞洞的大嘴对着闪光的屏幕哈哈大笑，外公准时准点澎湃舒张的笑声好像变成了晚上的一部分声色佐料，不听一次总感觉这个晚上少了点什么。面对生活这张画布，他好像始终充分投入、心手绵密地编织着自己的执念，尽量随己心意，该涂上的情绪一分也不会偷工减料。

　　那副严肃认真的头脑真的让人很难抵挡：玩牌随自己心意的我总败在外公不动声色的算牌能力之下，就算是一个简单的娱乐性的牌局，他也要不吝惜脑力地去布置；买彩票的时侯在背面密密麻麻的计算研究，信誓要找出数字排列的规律，严谨的态度不亚于琢磨奥数题，当我被鸡兔同笼春游分班这类数学题打脸的时候 ，也是靠外公高明的指点才能交作业，那个时候外公的身体也好，我脑子里成天就把外公代入成《海尔兄弟》里孩子们那个翻身越岭十项全能的爷爷。后来钻研彩票数列的爱好因为福彩站搬远了而放弃了，可见老人家真是冲着头脑风暴去的，钱不钱的还真是其次；是一个狂热的手工爱好者，不受小孩的勒迫自己就非常耐心充实地用纸折出充满机巧的小玩具；在早亲自动手组装电视机等迷人的小电器，要不是看我们家洗衣机结构不太一样早就动手拆了来个升级了。我手表上的一个小款带掉了，决定拿出修的时候被一把拦下，硬是从工具箱上卸下一小截黑色皮绳然后给安得天衣无缝，我们这一代人东西坏了只知道拿去给换给扔，从不懂得修修补补的艺术。这个表带至今还环在我的手腕上，不声不响地展示它的重生，好像是对我的懒惰与逃避在进行着循环无声的指摘。

　　就算是突如其来的意外，也不会将这样稳固的心态砸成碎瓷，外公总能带着那种富于尊严的平静，在生活中求进下去，他的精神仿佛能在不言不语中扩张起来。在失去最亲近家人的悲痛重创我们的时候，他还是很不响很不响地竭力维持生活日常的轨迹，保持水准地调动家中所有的事情，那种宽恕一切伤痛的克制显得很强大，让我想起《我的父亲母亲》里同样失去至亲面对痛哭亲人却隐忍不发的孙红雷。只有在离开时我才偶然得以窥见他在那不为人知的暗角里喝很酽很酽的茶时无意识流露的如同老犬般的伤心神情，这神情与逝去亲人的音容一起，使那一天像黑白片一样，以一个凄凉的印象嵌在了我的记忆中。任何琐碎的家务都是人手的操弄，而在苦难袭来的时候，控制人手的，恰恰是人的心境，现在想来，那种平静自持，真的自有一份种在寂静里的高贵在，展现性灵般地要找回生活习以为常的秩序，不至于堕入虚空的深渊。每当我经历了生活中不太可爱的一面，孤苦、灰心，活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种情绪在崩坏边缘的伟大的克制，在沉默中蕴蓄的和平与矜贵，会想学习执著的守林人，在荣荣枯枯中坚持用认真生活的心血与精神，静静为生活拂去灰尘。


　　姓名：郭园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