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屋角的天空（025）

天下大平

第025章

鄂东市公安局。

程浩然回到鄂东市公安局，立即引起轰动，英雄回来了！英雄归来，庆功会自是免不了的。一连十几天，程浩然都被各种应酬所束缚，回到家里甚至于来不及想一下老婆和孩子去了哪里，等到想到时已经是十几天之后的事情了。程浩然失踪时是个夏天，逃出野人谷时已经是冬天，在陈家庄呆了一段时间，回到鄂东市已经是春天了。鄂东的春天是美丽的，清风徐徐，杨柳依依，桃花泛红，梨花吐白，人们三三两两或游湖踏青，或登山远眺，心情舒畅，意气洋洋，然而程浩然的心情却是惆怅的。

开完庆功会回到家里，柳玉叶与儿子都不在家，找到柳玉叶所在的学校，学校说他们也一直在找她。程浩然满世界去打听，可哪里有柳玉叶的影子？柳玉叶去了哪里呢？她会去哪里呢？难道真的是调回去了？不然的话，她不可能这么长时间呆在娘家不回来呀？即使不回到这里来，难道工作也都不要了么？他还是决定去岳母家去看看，便跟江局长请了假，去街上买了几听麦乳精、荔枝罐头。岳母是最喜欢吃荔枝罐头的。看到柜子里还有几盒子蕲北仙人台“旗枪”茶叶，想着岳父是最爱喝茶的，便也一并装到袋子里带去。来到码头，买了一张船票，上了一只铁壳船，来到二楼寻了一个座位坐下。

这种船他坐过多次，有时候与柳玉叶一起坐的，有时候他一个人坐的，长江上跑短途的船多数就是这种船，他记得那天送柳玉叶回娘家时就坐的这种船。

春天来了，长江的水渐渐地涨起来了，铁壳船逆水而行，风急浪大，船身颠簸，像婴儿的摇篮。幸好他不晕船，而周围已经有几个人早吐得七晕八素了。那些呕吐的人不知道避开人群，无所顾忌地就在船舱中呕吐，众人看着他们很难受的样子也不好说得他们，幸好江上风大，那难闻的腌臜味儿只一阵风来就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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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浩然起身去栏杆边极目远眺，只见长江两岸绿树成荫，像是两排绿色的屏障，江面上数十只江鸥展着洁白的翅翼自由地飞翔，铁壳船在浑浊的江面上犁出一道深深的水沟，那水沟只一会儿便被两边涌动的江水填平了。
忽然一个巨浪打来，铁壳船剧烈地摇晃起来，船舱里的大人小孩都惊叫起来，有几个胆小的女人还差点哭了起来。
程浩然也打了一个趔趄，急忙伸手拉住栏杆，用力攒紧，这才站稳身形。他感觉这样不太安全还是回到座位上，回头看时，那座位上已经有人坐了，他也只得放弃。他沿着栏杆边的过道走着，一边看那座位，希望看到一个空座，可是舱里的人真多，不仅座位上是满的，连过道上也站了许多人。他顺着楼梯下到一楼，一楼更是乱七八糟的挤满了人还有货物，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他只得返身往上走。
突然一个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回头一看，只见俩个人坐在一堆干菜上说着话。
其中一个说：“你说刚才叫险呵？那你是没有坐上够险的船，去年我坐的那趟船才叫险，一个大浪打来，船就翻了，当时又是大风，又是大雨，还有雷电，真是吓人哦。”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新草帽，草帽上还有红漆的一个五角星。
另一个接话说：“这事儿我也听说过，听说那次淹死了好多人的？难道你坐那趟船？”接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手上摇着一把大蒲扇，呼呼地扇着。
年轻的男人说：“就是撒，还算命大，我抓到了一只救生衣，我也会点水，几下子游到岸上，可也冲出了好远才上岸的。”
中年男人用大蒲扇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赞道：“你真是命大，换成是我早在江里喂鱼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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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男人说：“硬是！那会儿我也吓得不轻，几乎半年多还不敢坐船。这不，今年是头一次坐这种船了。怕呀，刚才那一下又吓得我不轻，晚上睡觉也要做噩梦的。”
俩人说着又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程浩然却依然想，去年江里翻了船，我怎么不知道？难道是在我失踪的那些日子里？猛然一个激灵，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不好，老婆和儿子这么长时间不见，是不是去年他们刚好坐上了那条船呢？
他咚咚咚地返身下楼，来到两人跟前，一把抓住那年轻男人的手臂问：“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他的力气又大，又是猛然一下子，可能是抓得重了，那人手臂被抓，吃痛不过，怒骂道：“你是哪个呀？想打架吗？”
一听说“打架”二字，周围立即围拢来许多人，这些人都是过江运菜的菜农，彼此都是熟悉的，见了一个陌生人欺负同伴，立即气势汹汹地逼问程浩然：“你要干什么？放手！”
程浩然刚才情急，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方式有问题，见众人怒目而视，这才意识到了，赶忙放下那人的手臂，陪笑说：“对不起呵，刚才情急失态了，向你表示歉意。”
那年轻男人缩回手，摸了一摸，甩了一甩，责怪道：“你是干吗的呀，手劲这么大，弄得我手臂都生痛生痛的。”
程浩然说：“我听你刚才说翻船的事，是不是有这回事呀？”
原来是这样呵，周围的人一听都说道：“是有这回事，还死了好多人的，我们这一路的人也死了七八个，那个叫惨的没法说了，有的至今尸体也没找到。”
有人接话说：“早江里喂鱼儿了，还哪里找得到尸体哟！”
又有人说他大姨就是那次淹死的。也有的说他二叔也是那次淹死的。还有的说他侄女与儿子都是在那次淹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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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浩然听着也觉惨烈，心说，但愿柳玉叶他们母子不在这条船上。
众人见他不语，问道：“你问这个干吗？未必你也有家人失踪了？”
程浩然问：“翻船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时，船身又是一阵猛抖，众人忙说：“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再说的话这只船也要翻了。”
众人立即作鸟兽散，纷纷去救生圈下站着，仿佛船一翻就要抢救生圈逃命似的。
那年轻男人也赶紧站起来，四下里瞅着。
程浩然一指他的头顶说：“你不用看了，你头上就有一只救生圈。”
那人向头顶上一看，果然有一只，不好意思地笑了。
程浩然问：“去年翻船是什么时候？”
年轻男人想了一想说：“具体日期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大风大雨的天气，应该是七月份，对，是七月中旬的样子。”
程浩然问：“那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娃儿坐那只船？”
那人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船上的人那么多，谁记得谁呀？大人小孩男人女人老的少的一大堆，什么人都有，具体姓什么叫什么也没有统计，搞不清楚。”
另一个人问：“这母子是你老婆和儿子？”
程浩然说：“我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坐了那条船，但至今快一年了，我都找不到他们的踪影。”
两人说：“有可能坐到那条船上去了，好多人都找不到人的，连尸体也找不到。”
程浩然觉得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淡淡说道：“谢谢你们。”
回身上楼去了，楼上依旧没有座位，他就扶着栏杆眺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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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也许是希冀柳玉叶母子从江里冒出来吧。
船到码头，随着众人下船。站在码头一处高坡上回望长江，只见滚滚洪涛奔腾东去，江上船只上行的如虫蚁蠕动，下行的却急飞如箭。虽然生活在长江边，但他却从来没有在长江里游泳过，没有亲身体会到江水的生猛，他想到，如果柳玉叶母子真的在翻船之中，多半也是命已亡矣。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回身走到码头边的汽车站，购票上了汽车。
没有多久汽车就开动了。
汽车开出不久就上了一段山路，从这里到柳玉叶娘家也就是程浩然的岳母家都是这样起伏不平的山路，行程大约要五个小时。
山路弯弯，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看着峭壁，凶险异常，仿佛随时都会有石头落下来一般；望着悬崖，深不见底，滚落下去，竟不知何时能触着谷底？这样的山路却是人工开凿的，可以想见当时开凿的时候的艰难。
天快黑的时候终于到了岳母家所在地——田家镇。                     
柳玉叶的娘家在小镇的尽头，是一栋很不起眼的小房子，明三暗六，青砖布瓦，屋前云松数株，屋后翠竹一片。
程浩然第一次到柳玉叶家时便喜欢上了，曾对柳玉叶说过将来退休了，希望搬来这里居住，柳玉叶笑说人生还没开始就想到退休后的事情，你还想得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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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浩然愈走愈近，心里的担忧也愈来愈强烈。他走到大门前，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进去，他叫了一声：“爸爸妈妈，我来了。”屋里没有人应声，他提高了声音，又喊了一声。左边的一间屋子里传出一阵咳嗽声，一个声音回应道：“是哪个？”
“是我，我是浩然。”程浩然一边应着，一边将几盒子蕲北仙人台“旗枪”茶叶从行李包中拿出来摆到堂屋的大方桌子上，还有麦乳精、荔枝罐头等也一并摆了出来。
房门“吱”地一声打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看见他忙说：“是你来了？你一个人吗？”又看着桌子上的东西，说了声又买这些花钱不少吧。程浩然说：“是，我一个人来的，爸爸，玉叶呢？”
那男人正是柳玉叶的爸爸、程浩然的岳父——柳青。柳青一楞：“怎么？玉叶没跟你一起回来？”程浩然一听这话，顿时想到柳玉叶可能真的出事了。程浩然没有回答柳青的话，却问：“妈妈呢？”柳青一指屋子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阮老师从去年七月到现在，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柳玉叶的妈妈姓阮，在镇上小学教书，是以她爸爸一直称她妈妈叫阮老师。
程浩然急忙走进屋里，顿时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他皱了一下眉头，却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来到床边，只见岳母躺倒在床，满头花白的头发飘落枕上，脚踏边一只大瓦盆里装着半盆草木灰，灰中有堆堆浓浓的绿痰。
程浩然鼻子一酸，两颗豆大的泪珠就滚落下来：“妈，你是怎么啦？”岳母听到叫声侧过头来，看到程浩然，脸上隐隐有一丝笑容，她断断续续地说：“浩……浩然……玉叶呢？她……她没和你……一……一起回来？”
程浩然不知如何作答，半响方说道：“她在家里，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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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母听了似乎有些开心：“没事……就……就好，我近来……老……老是做……做梦，梦见……她……她出事了，没……没事就……就好。”
程浩然安慰了岳母几句，回身问岳父道：“爸爸，妈妈什么时候病的？看过医生没有？”
柳青说：“从去年七月份开始的，那天你不是打电话过来让我们去码头接人吗？我们去了，没有接到，后来听说船翻了，阮老师她一着急，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程浩然想：我一直将他们母子送上船的，还站在岸上看到船开了才走的，如果是那只船翻了，他们母子一定凶多吉少。
他见岳母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不好说玉叶母子不见了，只能用平安二字来安慰她，但玉叶母子这么长的时间没有音信，无论换了哪个，做母亲的都不会放心的。
程浩然将岳父的衣襟拉了一下，回身来到堂屋。柳青会意，也跟着走了出来。程浩然低声问：“玉叶一直没有消息吗？”柳青摇摇头，“我也正想问你呢，那天没有接到玉叶母子，后来便听说翻船的消息，我们担心他们的安全，多次打电话到你们单位，又到她单位去，连你们的人都找不到，你们单位说你执行任务去了，后来又说你失踪了，连报纸都登出来了，而她学校说放假了，她没有到学校去过，后来收假的时候我也去问了，也都不见人。我想肯定是落水了。”
终于得到确定消息，程浩然一阵昏眩，柳青见了赶紧让他坐下，安慰他说：“也许他们没事。”程浩然也听出这是安慰话，时间那么久了，一点音信也没有，就算是活着，那不是疯了就是傻了，不晓得归家的路了。如果是死了，尸骨也找不到，岂不更令人心寒？柳青问：“你大老远赶过来，还没吃饭吧？我去弄饭给你吃。”程浩然说：“不忙，虽然有点饿，但这个时候也没有胃口，吃不下去东西。”柳青说：“那就再等一会儿。”
屋子里又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咳到最后，像是声嘶力竭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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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浩然在堂屋里听着都十分揪心，仿佛是自己也咳嗽着一般。他心想，岳母这个样子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果然柳青说：“你妈妈住了几个月的医院，不想住了，怕死在医院里头，回家来挨日子罢了。”程浩然问：“妈妈到底是什么病？”柳青说：“有什么病？想你们想的呗。接着问，你是啷个回事？怎么这大半年也找不到人？报纸上都说你失踪了，我们都想到你这一家子全完了，现在你却冒出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说说。”
程浩然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慢慢说着，真是一言难尽。将自己接受任务，然后击毙匪徒及坠落悬崖的经过说了，只说了自己得到一个人的救助才脱离险境，而没有说与那些野女人交合的故事，在岳父面前他不能说，也不敢说这些事儿。
柳青说：“都是命，我们俩个只有玉叶一个女儿，原指望你们给我们养老送终，谁承想她却先去了，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一大悲剧呀。”程浩然说：“爸爸放心，玉叶不在了，还有我哩，我也是你们的儿子。”柳青说：“我也知道你的好处，不然不会把玉叶嫁给你，只是你也是伤心难过吧，他们母子不在了，你也伤心吧？”程浩然不语，半晌方说：“也许他们母子吉人天相，平安无事。”柳青接口道：“真要那样就好了。”
晚上，柳青给程浩然弄了一些吃的，就安排他到柳玉叶在娘家时的房间里睡觉。
柳家只有玉叶这么一个女儿，是以玉叶出嫁之后，房间就空着，房间里的摆设还是按玉叶未出嫁时的样子原封不动。程浩然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这依稀熟悉的摆设，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不禁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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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了一下桌面，桌面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打扫了，他找来一条抹布，仔细地擦拭干净。还有那只柳玉叶喜欢的玩具毛毛熊，用手拍上去，溅起一层灰。墙角的书柜里还摆着许多书，这些书都是柳玉叶购买的，她结婚后搬了一些书到那边去了，还剩下这许多放在这里，按柳玉叶的说法，她无论在哪边都会有书读。读书，是柳玉叶平时生活的一大爱好，用手不释卷来形容她也丝毫不为过。
程浩然却不爱看书，但他以娶了一个爱读书的老婆为荣耀，他曾经在警局夸口说，我们警局所有人读的书加起来也不如我老婆的多。这事儿说起来是有点夸张，但在警局也没有人不服气。大家都晓得程浩然找了一个爱读书的老婆。
程浩然细看书柜里的那些书，一本一本地抽出来看，又一本一本地放回去，只轻轻地拂了一下灰尘。
住了两三天，程浩然觉得岳母病了，自己也帮不上忙，还要岳父弄饭给自己吃，心里过意不去，偶尔要伸手帮忙，岳父却始终拒绝他插手。他也觉得没有呆下去的必要，于是跟岳父说要回去上班了。岳父说那行吧。
程浩然得到允许，便要回去了，临走前他特意在柳玉叶的房间里呆了大半天，感受着柳玉叶做姑娘时的环境和心境。
程浩然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准备去辞岳母，来到房中，房间昏暗，几乎不可视物。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妈！”
岳母没有应声。
他又叫了一声。
岳母还是没有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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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柳青推着她说：“阮老师，浩然来看你来了，他要回去上班去了。”
岳母喉咙里咕嘟一下，却依旧发不出声音，显然情势已经很重了。
程浩然想到，玉叶不在跟前，也只有我给她送终了。想到此处，对柳青说道：“爸爸，要不过几天我再走吧？”
柳青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说道：“也好，过几天再走也不迟，免得跑上赶下的，路上也不安全。”
程浩然又住下了。
过了几天，岳母忽然睁开眼睛瞅着程浩然说：“浩然，什么时候来的？她爸爸啷个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要起来给浩然弄些吃的。”
程浩然看到这情景高兴起来：“妈妈是要起来吗？”
说着便上前要去搀扶她。
柳青说：“你还是让她躺着吧，不用起床。”
程浩然看着柳青不解其意。
柳青低声说道：“这是回光返照。”
程浩然顿时明白了，想到要与岳母阴阳两隔，不禁悲从中来，眼角不由滚落一颗豆大的泪珠儿来。
岳母笑说：“你看你这娃儿，我要好了，你却哭了，你不是安心咒我吗？”
程浩然赶紧一抹眼睛强笑说：“妈**病好了，妈**病要好了，浩然这是高兴的。”
岳母看着他的身后说：“啷个你一个人来？玉叶呢？小龙呢？”
程浩然笑说：“他们还在路上呢，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