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屋角的天空（034）

天下大平

第034章

值得庆幸的是高寿他没有死，被江边渔民救了，他不敢说自己就是新四军，而是逃难落水的。那渔民一家三口，夫妻二人加一个孩子，夫妻二人都是三十出头年纪，孩子也十多岁的样子。在渔民搭建的草棚里他住了一个多月养好了伤，准备去找部队，却听说叶挺将军被国民党扣留了，他想去劫狱救出叶挺将军。他找到南昌，找到汉口，找到长沙，最后找到川东，他连叶挺将军关在哪儿都没有探听出来，只好回到家乡高垸。有一天他正在家里劈柴，门口来了两个要饭的，一男一女，女的三十多岁，男的十多岁，看样子是母子二人。他一看却认得是那渔民母子，急忙让到屋里叙话。那女人说到有一天他们在江上打鱼赶上日本人轰炸，她男人让日本人给炸死了，船也没了，她母子二人侥幸逃生，一路讨饭过活。他问，你有什么打算呢？那女人说，能有什么打算？能活下去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他说，如果你不嫌弃就在我这里住下，等以后太平了再作打算。那女人看着他感激地说，你能让我们母子二人安身你是个好人。他笑说，你以前也救过我的命嘛，这就叫好人有好报。自那以后，那女人带着儿子就在这里住下了，时间长了，两人渐渐有点儿那种意思了，于是找了一个中间人说合说合，办了一桌酒席，将两床被子抱到一起就算是一个家了。成家后，高寿将那女人的儿子改名高福，希望他将来有福。

战争还在继续，灾难不会停止，高寿的小农生活也并不安宁。这年冬天下着大雪，高寿才打开门一个雪人便滚了进来，高寿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却是个面容憔悴的女娃子，赶忙唤来媳妇，俩人抬着那女娃子到板凳上躺下，替她掸去身上的积雪，又喂了些开水，那女娃子醒了，拜倒在他们脚下哭着喊，救救我。原来这女娃子因为不愿父母将她嫁给当地的财主做妾便逃了出来，一路上不愿乞讨便饿着，终于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又累又饿支持不住，倒在了他们的门前，幸亏他们开门得早，不然她就一命呜呼了。听了这话高寿豪气上来大声说：“姑娘，你就在这里住下，天大的事情我来顶着。”那女娃子伏地便叫爹娘，喜得俩个人都叫道，这下子有儿有女了，真齐全。问那女娃儿的名字年纪，那女娃儿说：“我叫刘花，今年十五岁。”高寿说：“以后就叫高花吧，你比高福大两岁，就是姐姐了。”喊高福过来叫姐姐，高福那时还是个娃儿，听说有个姐姐也很高兴，于是甜甜地叫了声姐姐。高花腼腆地答应了。一家四口虽然生活艰难，倒也其乐融融。

天下大平

苦难并没有结束。一天，高寿媳妇与垸里几个年轻媳妇去街上赶集，回来的路上却碰上了几个日本兵，那日本兵见了女人淫心顿起，搂起女人就往路边的树林里钻，按倒了就脱衣解裤，高寿媳妇拼死挣扎，又撕又咬，那日本兵恼羞成怒，抡起枪托就砸，砸得她昏死过去，到底还是没有逃脱日本兵的凌辱。醒来时见衣服散乱，胯下狼藉一片，心知不免，羞愧难当纵身跃下悬崖，一缕香魂终赴黄泉。
媳妇已死，见怪了死人与尸体的高寿倒也没有太多的悲伤，心底只有仇恨，仇恨自己能力太小，无法改变这吃人的世道。而高花与高福姐弟两个倒是哭得死去活来的。高花想着她虽不是自己的亲娘，可是她待高花比亲娘还要亲；高福更不用说了，虽是个半大的男人，也像个女人似的哭个没完。高福从此以后性情便发生了一些改变，原来是活泼多言的，现在变得沉默不语了。
终于有一天随着隆隆的炮声，这世道改变了。高寿听说从江北过来许多许多的部队，而且是他当新四军时的老部队过江了。翻身解放的喜悦可想而知。然而造化弄人，当他去找新成立的政府时，人家查了一下档案说，没有这个人。后来倒是来了几个当兵的来他家查他，说他是临阵逃脱。高寿又急又气，啷个会呢？明明是我奋死力战方保得那些木箱子平安运往江北，现在自己却成了临阵脱逃，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他问那些调查的人，运木箱子的人到哪里去了？那些人说，什么运木箱子的人？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人！陈毅没见到过，李先念也没见到过。高寿明白了，那些运木箱子的人要么投降日本人或者国民党了，要么全军覆没，而他，作为叶挺将军的侍卫副官，对于主官的安全有重要的保卫责任，就在叶挺将军被国民党扣押之时，他却不见了，现在突然冒出来，岂不是给人以柄，说他是临阵脱逃的？

天下大平

叶挺将军早在一九四六年的时候从川东返回延安途中由于飞机失事而光荣殉国了，高寿所接受的任务又是非常秘密的，跟他一起的战士要么战死要么失踪，没有人能为他证明了。他忽然感到一阵寂寞的悲哀，这种悲哀来自于这世上有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他的来历，他成了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这是真正的孤独。
好在高寿并没有特殊的要求，他也不可能有特殊的要求，那些政府人员并没有为难他，因为在政府人员看来，有许多他这样的人，找到政府自称是老革命，却拿不出什么证据来，也就一笑了之。
高寿回到高垸过起了平淡的日子，女儿长大到了嫁人的时节，有媒婆上门来说媒，是个姓鲁的人家，他看着那人家不错，将女儿嫁了过去。儿子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了，找了一个女孩子，看着也是不错的样子，大屁股，大身板，粗手大脚，很能干的样子。会干活儿会生娃儿，有了这两条，其他的都不重要，便给儿子娶回来了。一年多后，生下高欢。谁知那婆娘却是个不本份的女人，与垸里的人只要是男的，不管年轻的年老的总能勾搭上，说了几回听不进去，说得多了，那婆娘凶得很，对高福不是打就是骂，最后还跟着一个外地人跑了。
高寿想想，跑了就跑了吧，反正野鸡养不家翅膀硬了总是要飞走的。
高福没了媳妇便在垸中抬不起头来，本来就是不爱说话的脾气，这下更没有话说了，整天只晓得干活儿，在外人看来他与哑吧无异。

天下大平

好在那婆娘出走之前给高家留下了一个苗苗，就是高欢。别看高福不说话，高欢可是聪明怜俐，百问千答，千问万答的主儿。高欢除了与父亲高福没有话说，与其他人却是无话不说。
几十年来，高寿一直心头压着那个秘密，为何那五只木箱子杳无音信？那几只木箱子里到底是什么他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他曾经想把这个秘密告诉高欢，但看高欢年轻世事不懂，怕他乱来坏了事，但如果不把这秘密告诉他，只怕以后没得机会了，这个秘密就要随他永远埋入黄土中了。
他权衡再三，想等高欢成了家变得稳重些再说此事，所以一直逼着高欢娶媳妇成家。
高欢哪里知道爷爷这些心事，却一直不肯娶媳妇成家便成了爷孙俩打口水仗的引子。
高欢也并不是想不成家，单身过一辈子，只是用高有材的话说，他没有遇到让自己心动的女子而已。媒婆们来介绍的多半是俗气的女子，对于心高气傲的高欢来说，全然不放在眼里。但是依他现在这样的条件，哪里又能找到他认为是清丽脱俗的女子呢？是以一拖再拖，二十大几的人了，在别人是娃娃都有几个的，而他还是孤男一个。

天下大平

若干年前，当兵还是他的梦想，以他高中毕业的水平到部队去混个志愿兵或者提干都是不在话下的，但爷爷不让他去，他的政审也过不了关，这个梦像个肥皂泡才吹出来就破灭了。他只好在家里窝着，心情好时去干一点农活，不好时便龟缩家里与一帮小青年耍玩，或者自己看看书。近来他对新四军历史有了非常浓厚的兴趣，他知道爷爷应当知道新四军的一些传说，因为新四军曾经在这一带活动，皖南事变就发生在他家门口，依爷爷的年纪，他那时正年轻不可能没听说过一些事情的。但每当他问到爷爷关于新四军的故事时，爷爷总是守口如瓶，扯到其他话题上，像是要隐瞒什么。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一些事情，他凭什么要隐瞒呢？他相信爷爷一定有个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爷爷并不想告诉他，而他偏偏要寻根究底。
忽然一阵风来吹得窗户噼啪直响，过一会儿便有一道闪电划过，雷声也跟着来了。
要下雨了。高欢起身去关了窗户，回到床上才躺下，那雨哗哗哗地就下来了。
夏天就是这样，雨说来就来，几乎一点儿征兆也没有。
“儿子，儿子，我的儿子。”一阵女人急促的喊声传来。
高欢惊觉地抬起头，仔细听着那声音的出处，忽然想到这声音来源于自己房里，是那个女人在喊。
“爷爷，你听！”高欢叫醒爷爷。
其实爷爷早已醒了并且听到了那女人的喊叫。
“你去看看。”爷爷说。

天下大平

高欢下了床，穿上拖鞋，拿起一支手电筒向自己的房间走过去，推开门进去，拿手电照着床上，只见那女人蜷缩成一团，兀自嚷着：“儿子，儿子，我的儿子。”
原来那女人说梦话哩。
高欢放了心，走近前去推了推那女人说：“醒醒，醒醒，你说梦话了，别吓着大家哦。”
那女人终于醒了，一张脸露出在手电筒的光柱下，惨白惨白的，头发散乱，泪痕交织。那女人看着高欢，似乎明白什么似的说：“我做恶梦了？”
高欢点点头。
那女人坐起来，伸出手像是要抱住他的样子，但立马又缩了回去，慢慢地躺下，喃喃地说：“谢谢你，高欢。”高欢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不过不要紧，现在好了，你安全了，在这里没人能伤害你，也没人敢伤害你。”那女人说：“你去吧，我休息了。”高欢还要说什么，那女人已经背对了他，显然是不想再听他说什么的样子。高欢叹了一口气，回到爷爷房中。
爷爷问：“你媳妇啷个样子了？”高欢说：“没什么，可能是做了个噩梦。”躺下去睡着好半天才说，“爷爷，明天我想去找个医生来给她看看。”
第二天，高欢果然去村里请了一个医生来家里给那女人看病。
那医生捺了一下手脉，又翻着那女人的眼皮看了看，又拿听诊器放在那女人胸口听了半天，然后说：“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受惊吓过度，又淋了雨浸了水所致，这种病关键是要调养，我开几副中药，吃了就会没事的。”

天下大平

说着去堂屋里开了方子，又从药箱里拿里一支软膏似的药来，嘱咐说：“这是外用消炎药，擦在她伤口上，一日三次。”
送走医生，高欢拿着药方对爷爷说：“爷爷，我抓药去了。”
高欢拿着药方来到镇卫生院将药方递给那营业员，营业员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她接过药方看了一下，又看着高欢问：“你是高垸的？”
高欢说是。
那姑娘问：“你认识一个叫高欢的男娃吗？”
高欢正要回答是，却想了一想反问道：“你认识他？”
那姑娘红了脸，半天说：“不认识。”
“你找他有事？”
“没事。”姑娘的脸更红了。
高欢看不出有什么，只是奇怪那姑娘的脸为何突然就红了。
“高欢长相丑陋。”高欢忽然说道，“脾气最不好了，家里也穷，穷得叮当响。”
“你喜欢毁人，”那姑娘低声说，“我听说的不是这样嘛。”
“那你听说的是啷个样子嘛？”高欢笑说，“你是他什么人？替他说好话。我们是一个垸的，我还不了解他！垸里人都说他是一流子。”
“一流子？”那姑娘满腹狐疑地问，“什么是一流子？”
高欢大笑说：“离二流子差一点儿，就是一流子嘛。”
哦，那姑娘也笑了，一边去抓药，一边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天下大平

“不用。”此时高欢也猜出八九分了，这姑娘打听高欢的信息是不是有人给她做媒了，他看着这姑娘挺清秀的，是个不错的姑娘，但现在高欢的心思根本不在找对象方面，他要成就大事，虽然到现在为止他也不晓得自己想干的大事到底是什么，但他就是要干大事，他是干大事的人，他有预感，那大事仿佛离他不远了，他不能沉湎于儿女情长中。
那姑娘抓完药放到五个纸包里包好了，又用一根细细的线捆住，对高欢说：“一共一块五毛钱，你去交钱然后在这里来拿药。”
高欢看到一个窗口上写着“交费处”便拿了钱去交了，回到那姑娘处将收费单据给她，那姑娘便将药给了他，高欢接过药笑道：“要是有人给你说婆家，你千万不要嫁给高垸那个叫高欢的，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那姑娘不明所以，看着他竟然不知所措。
高欢一笑，提起药包就跑出医院去了，出了医院哈哈大笑起来。
回到家里刚一进门，便听到房里传来一阵惊惶的叫声：“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你再往前走我就叫了。”
好像是那女人的声音。
“别怕，我只是喜欢你，你太漂亮了，自那天一见到你我就禁不住想你，日里想夜里想，做梦里也想。”
好像是高有材的声音。
“高有材，你要干什么？”
高欢愤怒地喊着。

天下大平

跑进房中一看，果然是高有材，正在一步一步地向那女人逼近，那女人惊恐地抓着被子捂在自己身上，向后退缩着，其实她也退无可退，她已经退到墙壁了。
高有材听到喊声，晓得高欢回来了，连忙摆出一副笑脸说：“没，没什么，只是开个玩笑。”
“滚，滚！”高欢举起拳头示意说，“再不滚拳头来了。”
高有材一看他钵大的拳头心里害怕，连忙退出房去，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说：“高欢兄弟，这么好的女人你不要就给兄弟了，肥水不落外人田嘛。都是拣来的，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谁跟你是兄弟？滚！”高欢仍旧气尤未已，看着高有材跑远了才回到房中安慰那女人说，“不要怕，没人能伤害你的，也没人敢伤害你的。”
那女人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感激：“谢谢你，高欢。”
高欢笑说：“不用谢，你看我给你抓了药回来，吃了就好了，我送你回家。”
那女人眼角滚出泪来，如水晶一样。
高欢说：“不要哭，我最见不得女人哭了，有什么事值得伤心的，还要哭！人要乐观一点，没有过不去的坎。”
高欢提了药去灶屋里，找来一只瓦罐，拆了一包倒进罐里，舀了一瓢清水倒进去，摇了摇瓦罐，逼出水，如此两次，第三次倒进清水时便用那包药的纸淋得湿透了盖在瓦罐上，又去屋角提出一个柴炉子生了火，加了几片干木柴，看那火旺起来了，便用火钳架在炉子中间像桥似的，然后把瓦罐放上去，时间不长，屋子里便飘满药香味了。
高欢坐在一边看着那药罐子，一边想着那女人的来历，难道那女人就是高有材在张垸看到的那个鄂东女人吗？

天下大平

正想着，爷爷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吊肉。
“爷爷，你跑哪里去了，差点儿那女人让人欺负了。”高欢埋怨说。
爷爷一听也吃了一惊：“什么？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我家里欺负人？是哪个？你说，我去要了他的小命，不想活了是吧？”
爷爷也是个火爆脾气，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算了，爷爷，没事，幸亏我回来得及时。”高欢说。
爷爷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去村里割点肉给你媳妇补补身子。”
爷爷的执着让高欢无语，也只得由他这么叫了，不过在他心里却并没有把那女人看成是他媳妇。他要做一番大事业，不谈女人事。
药煎好了，高欢拿了一只碗放在桌子上，然后提起药罐将药水倒进碗里，看看有大半碗了，将药罐放到一边端起药碗说：“爷爷，我端药去了。”
来到房中，那女人看着他几乎又要流泪，但像是怕他责备似的，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说：“高欢，谢谢。”
“不要这样说，人都有为难的时候，现在你安心养病，有我照顾，你会很快好起来的。来，我给你喂药。”
“不，我自己能来的。”
高欢也不勉强，将药碗放到床头柜上说：“那你自己趁热喝了。”
那女人点点头，端起碗来喝了一口似乎很苦，皱皱眉，但还是强忍着一口气喝完了。高欢看着她笑说：“这还差不多。”又问，“啷个称呼你呀？”
那女人放下碗说：“我叫柳玉叶。”
原来这女人正是柳玉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