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元辰 于 2014-11-1 21:44 编辑
摇摇欲坠的老屋 元辰
怕说老屋,因为近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悲戚的心情中。2003年我退休一年后,在黄金卡社区四组起了自己的房子,第二年我的父亲便去世了。2006年我儿子患多发性骨髓瘤回家养病,曾一起回老家到父亲的墓前祭奠。第二年刚进而立之年的独子离我们而去。2009年母亲也撒手人寰。从此故乡成为我终生的痛,进进出出了六十余年的老屋锁死了两扇大门,把我永远地关在外面。 老家的桃子园村,处于西陵峡口横贯大江南北的背部石灰岩地带上,我们组在全村的最南端。黄柏河东支与水木溪小河穿村而过,并在离我家三四里地的地方会合。会合处下游一里的地方,是著名辛亥革命将领全进存的老家万家河。石头房子是石灰岩地区的标志性建筑,石灰岩地区满山石灰石,建石头房就地取材,因陋就简,经久耐用,冬暖夏凉。家家户户石屋、石阶、石檐板、石门柱、石挑梁、石碾、石堆、石磨、石缸、石井、石磙、石板路。解放初全村百分九十以上是石头房,有少量茅草房、岩屋、木板吊脚屋。解放后有少量土坯屋,近一二十年才有红砖房。桃子园喀斯特地质地貌发育尚不完善,没有石林,也少有玲珑石,只有地下溶洞和天坑。地表水严重不足,山泉也极为稀少,十年九旱,人畜饮水只能挖坑修堰。水田极少,以旱作物为主,我是吃红薯包谷长大的。山上以花栗树和杂冠林居多,树木如松柏杉生长极为缓慢,故而稀少。有一种黄楝树,极耐旱,生长快,但木质不好,因而常常被拦腰砍断,逐渐长成粗干大头,冬季落叶后,像一个个老人头,守着灰蒙蒙的山乡,老远就进入眼帘,让人深感沧桑悲壮。乌桕子,俗称木子树,高大粗壮,曾经是山区主要的经济林木。秋来叶红,烛照山村,殷红如火。现在这两种标志性树木都被砍作柴烧了。 父亲走后,唯一的弟弟带着弟媳进城行医,侄子在外地成家。我曾动员侄子把他父亲名下的山林土地和共同的老屋继承下来,待他不再拼搏后回去守住这份家业。他表示岳父的家业都不会回去继承,自己老家的房屋田地山林远不如岳父家的,更不会去继承了。即使我的邻居有三个儿子,一个儿子在本地成家,现在也买了房子,准备外迁,只他风烛残年的父亲不肯搬走。可以想象,老人百年之后,他的屋也会与我和弟弟的屋一样,没人继承,没人购买。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老屋,只能在风中雨中慢慢地衰老,空无一人地垮掉。这是贫困山区民居的宿命。先是兄弟分家,拆了老屋起新屋;再是新屋的主人外迁;最后是新屋老屋都遗落在荒野。全组原有三处古老的天井石屋,现在一处也没有了。可以想见,在这样交通不便、水源困难、出产既不丰富风景又不别致的边远山区,走向文明富裕的迁徙已成必然,留下的石头屋也只能随之消亡。外面发展越快,边远的村落消失越快,绝不因为我们恋恋不舍而有所改变。 每年除夕前夕和清明节回去扫墓,看到老屋在风中摇摇欲坠,夕日的道场被我的邻居当门挖了一个大坑,做苕窖,房前屋后长满杂草,心如刀绞地痛。然而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我和老伴都已六十有余,不可能回到交通极不便利的山中老家去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屋一点点损害垮塌,如同看到自己一天一天老去。 儿子在养病期间,还曾经和我商量,把老屋整修一下,留作根的纪念。然而他走了,就算我有能力整修,但没人住没人养护,最终还是消失。 当黄荣久、程世农、刘艳等文友相约去探访天府庙水库和苟家垭老街的时候,我明知离我老家很近,也未曾想回去看一眼,怕触动我心中的痛。但是看了天府庙水库和苟家垭老家之后,按原定行程看桃子园村的石墙老屋,看了好几个屋场,都是近几十年拆了老屋起的新屋。虽然也是石墙屋,但对寻访者毕竟不够味。只有我家的老屋是解放前的了。为了他们不虚此行地看到百年石头老屋,我只有硬着头皮带他们去了。 停好车,踏着悉悉的秋叶,走过袁正明的石板道场,走过袁正安的屋角。两兄弟要我们进屋坐、喝茶,我说时间不早了,他们去看我的老屋。边走我边介绍这两兄弟原来都在西北口水库坝下的袁家洞住,三十年前才搬上来。又指着正安说,他的水性非常好,我第一次下水,就是他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过河,走深水处我吓得哭。他家里来了客人,往往是他母亲生火做饭,他折根柳条衔在嘴里,到河边把衣服一脱,赤条条钻进深潭,捉到鱼就用柳枝穿上,几个来回柳枝串满,不慌不忙提回来正好下锅。正安和他媳妇听了噗呲傻笑。 翻过正安屋后的垭口,就望见我家宏屋(厢房)。垭口路从西来,正对宏屋,背后十几里处就是坐平东方的巍巍大王岩,因三国蜀军在上顶打望古夷陵城而得名。当地人却叫它大王岩,像个大王坐平一方,从夷陵到远安,都在它的镇守之中。正屋座南朝北,经过邻居的屋,就走进我家道场。 老屋原是一幢不知何年起的明三暗九带厢房的石墙屋,分属于几家不同的袁姓人家。我父母同祖母分家后,先租屋住了一年,1948年才搬进分给他们的这两间宏屋。我就在这宏屋里出生。后来正屋的主人去世,没有子嗣,被近亲继承。我父亲先买进宏屋后的三间偏水,后买进一间半正屋,我记事的时候卧室搬到正屋了。另一间半一直锁着。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五叔买了隔壁袁宗明的房子,六十年代买下那锁着的另一间半。我父亲又买了正屋后快塌的三间偏水,并找钱给五叔换回他名下的半间堂屋。这才有了一间堂屋一间正屋两间宏屋六间偏水。1967年新起两间很大的猪栏屋,翻修了长年失修的偏水。我当兵以后,父亲和弟弟又翻修过一次,老屋就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上世纪七十年末,五叔搬迁到南垭村,把屋子卖给了我现在的邻居。 七八年无人居住,宏屋前长满杂草。正屋的大门两边阶沿上,两根棕木顶着弯曲变形的檐梁。宏屋窗子两边,几根短杈顶住已经突出的石头。檐瓦经风吹雨打已参差不齐,摇摇欲坠。夕阳从西边洒下暗红的光芒,杂草在微风中摆动。门紧锁着,钥匙在弟弟手里。有钥匙我也不会进去,忧伤的回忆已经弥漫在脑际,进去也徒添更多忧伤无奈。而且,已随时可能坍塌,不能拿生命冒险。因此我提醒文友不要靠近,注意安全。 程世农让我在老屋前照张相,黄荣久、刘艳也在一旁附和。我连相机都没拿,已照过不少次,越照越忧伤无奈,何必更添烦恼。我还是默默地站在杂草边,任由他们按动快门,记录这归乡无奈的时刻。他们也互相拍了不少。我的邻居族姐夫刘永天曾带我到保康放过木排,现已年过八十,身体佝偻,热情地和我们说话,感叹我的房子要塌了,他的房子以后也是塌。临别,我独自看了一下屋后,原来晒东西的石板周围和父亲种过的薄地,长满一人多高的野草和杂冠林,想看一眼都钻不进去。我认识老屋,老屋已不认识我了。 只能用年初写的一首小诗来作为本文的结尾,题目就是《老屋》:
听见老屋的风在叹息 看见老屋的草伸向蓝天 老屋如疲惫的女子从月下走过 夜莺在枝头叫个不停
抚摸门柱边的草 一阵刺痛直达心间 离别太久 它已不熟悉我的容颜
青藤和月光从屋顶泄下 脚下滚过无法拾取的乡恋 喉咙嘶哑 喊不开旧时的门 乡音飞过父母的坟茔 渐淡渐远
入夜风凉 彼岸的灯火跳动 别离的码头停满海盗的船 进也难退也难 哪一条路通往故乡 我梦见在雨中穿木屐敲打该死的石板
来生我是否还出生在这间老屋 依然与父母为伴 一切从头再来地重演今生无奈 永久定格在不可摆脱的两难之中 2014/10/29_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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