铠甲武士

闲云依旧

铠甲武士

文：/如是闲云

一、

月亮真好。

月亮又大又圆又亮。月亮有大的时候，有圆的时候，也有亮的时候，但若这三个条件同时出现的时候，就会让人觉得月亮真好。

这时的月亮就是这样。一枚这样的月亮嵌在呈现出深水蓝色的天空中，天空就给人一种奇异的深遽感，深不见底，深不可测。所有深刻的东西都是有力量的，而这种力量常是隐藏在一种和缓与平静之下，就象这时的天空，谁能知道有什么样的风暴在其中酝酿？

又大又圆又亮的月亮就浮在这样的天空之上，被那种深遽衬得格外辉煌。你轻易就能看见一片如白毫的银光中那些纤陌般的纹路，如不小心被碰撞过却没碎掉的美玉，如经过几重烈焰炙烤却呈现出奇异的寒冷感的冰瓷。那纹路带着一种躁动一种欲撕裂而出的欲望，却最终在月亮的体内蛰伏着安静着，这种寓动于静的张力就让月亮有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

像极了一双眼睛！

但是哪里看到的那双眼睛？又是谁的眼睛？铠甲武士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这让铠甲武士觉得迷惑。

他大脑的CPU中确实会常常浮现出一些幻像，就像这些幻像是拿刻刀刻在他CPU最深处，一旦浮现出来便像这晚的月亮一般纤毫毕现。然而这CPU又像是经过反复的擦洗，无论他怎样用力去思考去想，也无从找到这些印象的来源。

但只有这双感觉特别熟悉的眼睛，铠甲武士能肯定自己从未在生活中见过，也从未在幻像中见过，不管是形态、还是神情。

那为什么会感觉这样熟悉呢？这让他感觉到更深一层的迷惑。

当他眯着眼睛望着月亮出神时，我们先来说说这个铠甲武士吧。和成亿成千亿的铠甲武士一样，我们的铠甲武士同样是从工厂的流水线下来的，也和成亿成千亿的铠甲武士一样，他没有名字，有的只是一个编号，一个唯一的出厂编号。这个编号很长，有着将近20位的数字。但这样长的一串数字是没有读者有耐心去读去记忆的，所以我们就抽取最后的两位作为他的命名吧。因为数字前面那长长的一串都是重复的，湮没在许许多多的铠甲武士编号之中，真正具有代表性的可能也只有最后的个位数，但若只拿出个位数，又同样会湮没在数字因轮回而存在的重叠性之中。所以我们暂时就用最后的两位数为他命名，虽然这两个数字同样有着很高的重复的概率，但当铠甲武士出厂后，会被无穷无尽的道路分流，又会形成无数的团体，这两位数还是具有了一定的识别意义。

七十五号。铠甲武士七十五号。

其实七十五号最初的记忆并不是月亮，而是太阳。

太阳在他的CPU上没有擦洗过，所以他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的太阳。就像这晚的月亮一样，那天的太阳也是格外的大、格外的红，格外的鲜艳，在清晨琉璃瓦片一样蓝的天空中喷薄而出，在抖一抖身子彻底跳出来时，仿佛就覆盖了半个天空。

你能想像那种场景吗？覆盖了半个天空的太阳，仿佛用自身全部血液和热度在燃烧的太阳。喷薄而出！汉字是一种有着奇异的魔力的符号，它所具有的描绘力是所有字母不可能具备的，请正在阅读的读者朋友跟我们的七十五号一起来读一读这两个字，不管是轻轻的、悄悄的，甚至只用思想去发一发声。喷，一股气流在胸腔回荡之后，带着积蓄的力度和能量冲破嘴唇的栅栏；薄，那喷出的力度和能量带着一股热流甚至是热浪迅速的扩散开来，向着无尽的远方滚滚而去，所过之处，有着风雷之声。

这真是一个非常具有感染力的词！它感染力的根源来自于生机，一种内在的燃烧着的无穷无尽的能量。就像那天清晨的覆盖了半个天空的太阳，把整个天空的云彩都染上了红的橙的黄的玫瑰紫的色彩。真是霞光万丈啊！

有很多很多个年头，这枚喷薄的太阳就和万丈的霞光一起，在我们的七十五号脑海中燃烧。那时他多年轻啊，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大得耀眼的太阳！

也是很多很多年后，他偶到了另一个和自己同一天走下工厂流水线，被贴上“质量合格”标签的铠甲武士。他问他记不记得那天的太阳，而那个铠甲武士却说那天的太阳就是普通的太阳，一个在所有好晴天都能看到的太阳，早晨的时候有一个巴掌大，到了中午就只有一个指甲盖儿大。那个铠甲武士说哪有能盖住半个天的太阳，那不是太违背自然常规，岂不是会把所有的生物都活活烤成炭烤猪？为此我们的七十五号遭到了也许是善意的也许是恶意的也许是无心的嘲讽。但他依旧坚信自己的记忆。

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那太阳毕竟是他亲眼见到的。或者说真是他的记忆对太阳做过了太多的加工，但那有什么关系？在时间所呈现的线性中，究竟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呢？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真实与虚幻的分别。

对某一个具体的个体来说，所有能在印象中浮现的，都是一种暂时的真实。

不是吗？

不管那天的太阳真是如七十五号的记忆，是一个又红又大又鲜艳的覆盖了半个天空的太阳，还是如别的铠甲武士所记忆的，和所有好晴天一模一样的太阳，这其实都不重要，或者说其实那一天也根本没什么特别之处，但那一天对我们的七十五号来说确实是特别的一天，因为那一天是七十五号正式出厂的日子。

在那之前的记忆也都消失了，不知是因为流水线因机械化操作带来的重复性而最终造成了记忆疲劳，还是根本没有值得记忆的地方，或是他的CPU被擦除的很彻底，或是那时他还根本没有装上CPU，不管什么原因，他确实没有之前的记忆。

所以在这一天，他只是和成万上千同期出厂的、被贴上“质量合格”标签的铠甲武士一起，排着方阵站在那枚太阳之下。这时我们的七十五号CPU所告诉他的信息，或者说所有和他一样站在方阵中、站在太阳下的铠甲武士一样，所有的CPU中的信息很可能都浓缩成了一个短句，“啊！全新的一天！”

这“全新”所代表的意义，迅速将CPU中仅存的一些往日的痕迹，比如冰冷的，来不见开始去不见尽头的，始终闪烁着金属微光的生产线；比如那方方正正的，始终由电能提供照明所以光线也始终呈出没有丝毫变化的惨白色的厂房；比如那始终带着微微嗡鸣声、浮动着金属味儿和机油味儿的空气。这所有的本来就不多的印象迅速褪掉原本就几乎没有的色彩，成为一个说不上愉快或者不愉快的结束符号，沉淀在七十五号CPU最底层。

就像所有铠甲武士一样，他们只有以后，没有以前。以后就从太阳开始吧，至于以前，去他妈的吧，管他妈自己从哪儿来？甚管他妈流水线和工厂从哪儿来！

所以那一天，是我们的七十五号记忆中生平第一天看见太阳，看见会莫测的变幻的霞光。那天，他直直地挺着肩背，和无数与自己一样挺着肩背的铠甲武士一起，列着巨大的方阵，每个铠甲武士都是形成方阵完整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就像生产线机器的一个部件。

“向前冲！”在他们的出厂典礼上，垂训的长辈铠甲武士捏紧硕大的拳头，原来面向方阵而背朝太阳的躯体向一旁微微侧了过去，左腿微屈，右腿则由屈到崩直，那硕大的拳头也随着腿的运动，带动腰部微扭，最终朝着太阳的方向挥了出去，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像那天的太阳一样有一种“喷薄”感的姿势，覆盖在全身上下的、密密层层的黑色金属鳞片上，每一片都闪耀着金色的、属于太阳的光茫。

“向前冲！”无数方阵中、无数的铠甲武士同样捏紧硕大的拳头，跟着一同呼喊，那种因气势太过磅礴所以竟似带上了怒气的，在无数胸腔震荡之后的声浪，从无数喉咙喷出来，接着迅速汇集到一起，再哗啦一下向四围扩散，震得土地都在微微发颤，震得天上的太阳也跳了一跳，颤了一颤。

而时，太阳那金色的光茫，喷薄的金色气浪，也同样涂抹在他们的密密层层的黑色金属鳞片上。

闲云依旧

二、
后来让我们的七十五号奇怪的是，对于那一天的记忆，色彩鲜明的就只余下太阳。那天的土地是什么样子？那天应该是个春天吧，那么自己所踩着的土地上是否有绿茸茸的柔软的小草？自己所站的广场周边是否有正在萌发出黄绿色嫩芽的树？是否有先于娇嫩的芽叶就急不可耐的绽放开明艳容颜的黄的、白的、红的花？这些我们的七十五号全无一点印象。
这是我们的七十五号的一个秘密。
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其它的铠甲武士可能连太阳也没注意呢。但我们的七十五号却觉得羞惭。因为对他的CPU中经常出现的那些幻像，那些毫无意义的幻像，他反而记得颇为真切。
自己的第一天，踏上铠甲武士征程、完成铠甲武士生命意义的第一天，难道不该记住所有的细节吗？可为何他所有能记得清晰清楚的，只有那些幻像？
对于这些，七十五号始终把嘴唇抿得紧紧的，把一切都秘密都死死封存在自己的CPU中。但他却无法抑制住随着幻像而来的种种情绪，比如惊讶、比如迷茫、比如错乱。
那些幻像啊，像由一个无从可知的通道而来，或者说从一个无从可知的根源而来。就像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你能看清树的树干、树枝、树叶，能看到这三样物体所呈现的千变万化的姿态，比如一小块树皮仔细看看就是一幅具有抽象色彩的画，比如每一根伸展开的枝条都具有自己独特的仿佛带有表情和情感的姿态，比如每一片树叶都是相似的但你永远无法找到两片完本相同的叶子。但你能看到这些为这些而思考甚至困惑，却很少去想到或是看到那深深的埋藏起来的树根。
甚至包括树根也该有千奇百怪的形态吧，那么在这一切背后，究竟真像是什么？
现象是什么？本质是什么？
原因是什么？什么是结果？
还有究竟真实是什么？虚幻又是什么？或者说什么才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
这让我们的七十五号对自己的第一天始终有些惶惑甚至始终带着一种罪恶感。因为当他在成为合格品的第一天，面对那又大又红又鲜艳的喷薄着的太阳，站在标记着自己编号，也就是认可自己身份的方阵中，跟随无数的铠甲武士一起，吼出“向前冲”的口号时，原本在他体内沸腾的液体反而突然陷了下去，向一个深深的、深到看不见底的地方陷了下去，仿佛是流的好好的河流，河床却空然出现了巨大的、无底的裂隙，那平静的水流立刻被打乱了正常的节奏，旋出巨大的漩涡向着裂隙深处涌去，与之相对应的是，逸出水面的则是来自地底深处的讯息。
比如那突然浮现出的歌声。
比如月光。
铠甲武士的记忆或者说是印象中，是不该有这些的。所有的铠甲武士都在流水上按照同样的模式批量生产，四肢是设计精巧的轴承和感应传动设备，心脏是小型的核电站，五脏是蓄电池组成的能量存储和传送装置，六腑是管腔结构的袋子，用来装一些代谢物，比如完成了核裂变的被心脏抛弃的废弃金属物、失去了润滑能力的润滑夜等等。这个六腑总让我们的七十五号觉得滑稽，自己明明就是一堆金属，竟然也需要代谢，或者说竟然也能够代谢。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个词的，铠甲武士并不使用这个词，铠甲武士使用的词是“更新”。但他总是觉得“代谢”所能涵盖的内容远超过了“更新”，而“代谢”这个词应该另外具有更微妙的功能和更深层次的含义。他承认自己并不知道真正的“代谢”是什么样子，但他承认自己更喜欢这个词，但他也从未将这个词从他薄薄的、坚硬的嘴唇里吐出去，就像他那无数的秘密。
而他的脑袋，或者说用更精确的表达方式，就像铠甲武士通常用的名词，CPU，这里所装载的程序都是千篇一率的，由控制生产流水线的主机拷贝过来的，核心的信息就是我们的七十五号在出厂合格典礼上喊的那句口号，“向前冲”。
向——前——冲！
向！
前！
冲！
这是所有铠甲武士的信念，也是被反复告知的，铠甲武士的生命的意义之所在。难道不是吗？铠甲武士有着钢铁构成的强健的四肢，有着以核能作为能量的、有着无比充沛活力的心脏，有着层叠而细密到不仅连雨，甚至是风都无法透过的金属鳞片作为皮肤。那么作为这样一个强壮的生命，那么为什么不向前冲呢？不向前冲又干什么呢？等着风化成一堆废铁吗？
七十五号也一直在向前冲，如崩得紧紧的弓弦，如上得满满的发条，终没有放松过。他不记得他的脚曾经征服过多少土地、河流、高山，又踏碎过多少城池，他甚至根本不记得自己到过哪些地方，那些地方又是什么样子。他也不记得他的密覆着锋税的金属鳞片的手掏出过多少敌人甚至是敌军的心脏。他所能记住的，就是双脚如风一般踏过那些始终炙热的，因自己脚步而浮动起一团团如雾气般沙灰的地面时、他的手掏那些本来是铅灰色但因核能的裂变透出的光芒而呈现出红色的不断跳跃的心脏时，那种如性高潮般的快感。
他更不知道自己在双脚下，是否曾有过生命惊得惶然逃窜。他的双眼，一直都燃烧着和所有铠甲武士一样的热度，如喷薄的太阳般的热度，永远向着前方。
向前冲呵，向前冲！
但是，月亮却始终顽固的在他脑海里，时隐时现。
蓝格棱棱的天来清格棱棱的河，
绿格英英的是这草坡坡，
叫声哥哥你慢些走，
听完妹子这支歌！
还有歌声，也是那些幻像的一部分，会突然在他耳边漂浮，有时随着幻像一起，有时就单独出现。铠甲武士是不唱歌的，他们只有口号，只有一个口号，“向前冲”！他们的口号也伴着节奏，伴着声调的起伏，但我们的七十五号知道，那绝对称不上歌声。因为他知道，明确的知道，自己幻觉中的这才能称得上叫歌。他并不明白两者究竟有什么分别，但他知道那绝对是不同的。
无数次了，在他将要入梦的恍惚之间，或者干脆就像那第一次，在他像在出厂典礼上全心全意地喊着“向前冲”的口号时，常有这些歌声缓缓地、浅浅地浮出来，如春天的草芽一样，虽然柔弱到不堪一击，却带着异常顽强的生命力浮出来。那是清澈清亮到如山泉水般的女声，似带着一种欢愉，又似带着一种哀愁，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全部揉合在歌声中，如雨后的山雾，每一次都会缓慢的却势无可避地将他全部吞噬。那歌声是如此明显，就在他耳边来回荡着，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停顿，每一个吐字都如此清晰。
但始终只有他一个能听到。
是幻觉吗？还是来自于一处深不见底的裂隙的信息？为何这些印象会这样鲜明、这样清晰，远远胜过他用脚去踩踏无数土地、用手去掏出无数心脏的回忆？
月色如水！
多么好的形容词啊！如果你没在安静的月色下安静的散过步，没有用双眼、用耳朵、用鼻子、用皮肤来触摸和感知月色，你一定无法真正理解什么叫月色如水！
这感觉中的月不是现在的七十五号在这一刻所看见的又大又圆又亮的月亮，而是细而弯的月眉，带着些浅浅的白，又带着些浅浅的黄，发着亮，有一点点透明。多么柔软的月眉啊，那种曲线弯得让七十五号以核能为动力的心脏也会一阵一阵发疼。
月亮虽是又细又小的，但因为干净，没有这夜里处处都是的五颜六色的彩灯，所以月光也显得亮，虽亮却是柔和的，真的像水一般，倾泻在那条同样弯弯曲曲的会让七十五心脏一阵阵发疼的小径上；倾泻在路两边有着细细长长叶子的、有着圆圆宽宽叶子的、有着手掌样叶子的、有着锯齿状叶子的、有着光滑的叶子的、有着细细茸毛的叶子的层层叠叠草丛上；倾泻在低矮的，或是结着一串串味道酸酸甜甜的红果子的、结着紫黑色如一串串小珠子般果实的灌木丛上，仿佛带着一种和缓的起伏，让所有的生灵和月光本身，都具有了一种流动感。
一种真的活着的感觉。
看，有风吹过来了，月光仿佛也晃动出粼粼的光，那被月光笼罩着的植物，那些枝与枝、叶与叶、枝与叶的交叉处，就因月光的晃动呈现出具有立体层次感的暗影，这暗影也是层层叠叠的、千变万化的，月光就在其中一波一波被晃碎，又立即拢起来成为新的波光，然后再被晃碎，再成为新的波光。
听，那植物与植物、植物与风摩擦出的低低的沙鸣声，如大提琴的低徊，如埙的婉转。而无数的草虫就在其中鸣唱，唧唧、嗡嗡、嚯嚯、嘟嘟、啾啾、喓喓，这万千种声音同样汇成一条河，声之河流，就在月光的河流之下，同样碎裂、合拢、再碎裂、再合拢，带着缓和的节奏摇摆起伏。而这又是多么肆意的声音的河流啊，仿佛已经快到了生命的尽头，所以要释放出所有的华光，又仿佛前面还有无穷无尽的时光可以挥霍，所以可以任意的鸣唱。
一种……活着的感觉啊！

闲云依旧

后面的内容说有不良信息，发不了了，抱歉发个断头文吧。

失落的莲子

先顶贴，后欣赏！

闲云依旧

三、
七十五号抚摸着自己的颈部，手掌边缘细密的钢铁鳞片与脖子上的鳞片相互刮蹭，发出低低的却刺耳的摩擦声。最终，他的手落到挂在颈上的一串贝壳上。一大串黑色的、形状一模一样的贝壳，虽然每一枚都很薄，但摞在一起就显得即厚且重，即重且沉。在这又大、又圆、又亮的月光的照耀下，这些贝壳闪着乌油一般的光。
其中，有三只彩贝。在一大串乌沉沉的贝壳中，这三只彩贝如燃烧在冬季的绚烂的火焰，如飞舞在夏季花朵间的蝴蝶，带着一种能让人血脉贲张的诱惑。
这些贝壳，都是战利品，或者说就是财富。机械铸就的躯体，赋予了铠甲武士漫长的生命，他们不需要吃饭、不需要喝水、不需要穿衣，唯一所需的就是更新心脏的核能，以及润滑体内部件的液体，而这些需要用财富去换取，换取这些的，就是贝壳。而这些贝壳，只能掠取，或者用掠取的战利品换取。
没人知道为什么会使用贝壳，也许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最初的以物易物中，贝壳因稀少而逐渐成为可居的奇货，所以贝壳最终就不再是贝壳。
其实不管是核能还是润滑剂，铠甲武士所需的并不多，但当贝壳不再是贝壳之后，贝壳所拥有的含义就越来越多。
比如我们的七十五号脖子上的这一大串贝壳，足够许多的铠甲武士在见到他时带着仰慕的神色，将右手握成拳放在左胸，同时低下他们习惯的仰得高高的头颅。
那是标准的铠甲武士礼。
其实七十五曾经拥有过的贝壳，远比这一大串要多出很多，多到许多的铠甲武士根本不敢想像。
还是说说这些贝壳的故事吧。
彩贝，贝壳中的天然品，每一枚都有着不菲的价值，绝非那些黑色的贝壳可以比拟。可以说每一枚彩贝都有着无比多的故事。七十五号有三颗彩贝，这三颗彩贝必定有无比多的故事，但当然有三个故事属于我们的七十五号。
我们就简洁些吧，不去描摹那些滚滚的沙尘，和像那滚滚沙尘一样混浊的情节。本来我们的七十五号对这些也只有模糊到将近于无的记忆。
第一枚，是我们的七十五号在一次攻城战中获得的。他以自己心脏被敌人掏出的风险作为成本，救下了一个濒危的同伴，而那个同伴却放弃了修复已出现伤痕的心脏，在他自己掏出自己心脏之前，将脖子上的彩贝挂在了七十五号胸前。
第二枚，同样和战争有关，那是我们的七十五号用手掌刺入另一个铠甲武士的胸口，一个和他一样从工厂的流水线走下来，可能也曾站在同一天的太阳、同一个巨大的方阵中，但却被称作敌人的铠甲胸口，拽出了那铅灰色的、密封着核物质的心脏，同时也拽下了那个铠甲武士脖子上所悬挂的彩色贝壳。
而最后一枚，啊，那就有趣了。
那枚彩贝，其实最开始也是我们的七十五号的，来源已经模糊了，也许和第一枚相似，也许和第二枚相似，但我们的七十五号却将它赐给了另一个铠甲武士，一个跟随他许久的，出生入死了许久的铠甲武士。那时还没有后来那些黑色的，以一种特别的粘土烧制的贝壳。烧制贝壳的主意其实也是这个铠甲武士提出并试制成功的，两个武士没想到的是，在彩色贝壳越来越匮乏的时候，这种黑色的贝壳竟能迅速的流传开来，起初就在七十五号所统领的城池，后来则向着越来越多的城池流去，甚至到了敌军的阵营。这让我们的七十五号坐拥着无比巨大的财富，也正因此，七十五号把这枚彩贝赐给了这个铠甲武士，并任命他为自己的谋士。
但后来所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了两个武士的预料。烧制的黑贝越来越多，交换物品所需的黑贝也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我们的七十五号知道了或者说发现了他的出生入死的兄弟，他的忠心耿耿的谋士，正在酝酿掏出他的心脏并夺取粘土矿的阴谋。于是在一个太阳同样很喷薄的清晨，我们的七十五号带着笑容，用刺进过无数敌人胸腔、拽出过无数敌人核能心脏的、密布着锋利的鳞片的手，骤然刺进了带着同样笑容的谋士的胸腔，拽出了他的那颗心脏，颜色和样子和跳动频率都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和曾被他拽出过的所有核能心脏一样的心脏。
同时，他没忘记取回这枚由他赐出的彩贝。
那一瞬，是我们的七十五号向前冲到最极致的一瞬吧。
那些日子，包括那以后，他没有再看到过那枚幻觉中的弯月，没看到那如水的月光，没看到月光下的小径，没听到那似喜似悲的歌声。包括他喊着向前冲的时候。
他不是应该为幻觉和幻像消失而欣喜吗？为何他的心头又会这样沉重？
七十五号的手抚过那长一串贝壳，贝壳在手掌的摩挲和挤压中发出低低的哗哗的声响。难道这些贝壳也想说什么吗？七十五低低一笑，捏住一片小小的、薄薄的黑色贝壳，微一用力，贝壳分裂成了无数的细小的碎片，如他的双脚曾踏破过的无数城池上的青砖。
难道这些东西，真的都是不堪一击吗？
我们的七十五号最终还是失去了那座粘土矿。
是他失去了向前冲的意志吗？向前冲，这铠甲武士的生命意义的所在啊！
那一天，在他的手刺入谋士的胸膛时，那也同样喷薄着的太阳正将金色的光茫涂抹到他的手和谋士胸前，他手上密织的黑色金属鳞片每一片都闪烁着近乎炽白的光点，而那同样闪烁着炽白光点的谋士的胸口，七十五号所撕裂开的裂痕在这一片晶光灿烂中显得格外幽深。
七十五的鼻端突然涌现出一股血腥味。铠甲武士是没有血的，他们被掏出心脏时，流的是带有金属味和油腥味的润滑液。但七十五号不知从何处会有血这个虚无缥缈的概念，但他却如此肯定那种味道就是血腥味，就像他能肯定那血的颜色一定不会像润滑剂一样的蓝色而是一种深红色。
就像他能肯定反复出现在他幻像中的月亮是弯弯的。
在他的手拽出那颗核能心脏的一瞬间，他抬头，看太阳。太阳不是又大又红又鲜艳的，而是如半个手掌大，散着白色的光。周围的云一丝一缕，散漫的漂浮着、流动着，残余着惨淡的粉色，带着将散去之前的留连。
喷薄。我们的七十五号的嘴唇无意识的蠕动着，低声吐出这两个字，他突然感受到一种浅浅的悲哀，一个无比壮观的、无比绚烂的词语之后浅淡的，却挥之不去的悲哀。
在那之后，七十五号发现维持自己心脏动力所需的核能数量增加了，他只能越来越频繁的更换能量电池。与之同时，一种沉重感也逐渐缠了上来，从手指脚趾这睦末端，到钢铁铸就的四肢，到一直挺立着，包括睡眠都保持挺直状态的脊背，都渐渐像被灌入了铅浆。而他的一直闪耀着乌金 光彩的鳞片也逐渐失去了光华，变得越来越黯淡。
我们的七十五号依旧喊着向前冲，但他的声音无法再直冲云宵，无法再震得大地发颤。
于是在也许是许久后，也许是没多久的一天，他丢失了他的城池，他的粘土矿，仅随身带着这一串贝壳仓皇逃离了他的向前冲的极点。而那一天，有无数甲胄鲜明的铠甲武士同样喊着向前冲，带着同样能震碎屋瓦的声音，兴高采烈，神情飞扬，一如曾经的七十五号。只不过，这一次我们的七十五号才是敌人。
棍棍一敲锣鼓就响，
鞭子一挥马儿就跑梭棱，
妹子的歌唱了千百遍，
哥哥呀，
你怎么就不回头看看我！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又亮，但七十五号脑海中却没有如水的月光和如月光般的歌声浮出来，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些幻觉，真切到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的幻觉，还会出现吗？
那地方是哪里？
那个女的人又是谁？
那种又凄楚又甜蜜又快乐又哀伤的，和向前冲完全不一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闲云依旧

四、
尽管月色、小路、歌声这一切会突然的浮现，每一次浮现，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但这些并不是一次全部出现的，而是每一次都不同，慢慢的由一个立体的构图，变成两个、三个、四个，到很多的立体构图，到最后一次浮现的有很多层次、很多结构、很多细节的，很丰富却很统一的立体构图。
比如最开始浮现的，仅仅是月，一枚细细的、弯弯的，带些浅浅黄、带些浅浅的白，半透明的，会让七十五号的核能心脏一阵阵发疼的月。然后，那月的旁边就有了云。在深蓝的夜色下呈现出半蓝灰色的云，一丝丝、一缕缕漂浮在月的周围。云又是变化的，虽然这种变化也是不易觉察的，初看时仿佛静止不动，而若盯着看去，却会知道那些形状是瞬息万千。不是像漂浮的条丝带吗？一会又成了扑腾的细浪，成了细密的花朵。因了柔软的月光，这万变的云颜色更就有了万万层次的变化，奇异、美妙，却如此和谐，如此自然！
再然后，就有了小路，弯弯曲曲的小路。是土路吧，但却没有自己脚下这些土路的滚滚沙烟，没有那种滚烫滚烫的炙脚的热度，也没有那种沙土路踩上去的混杂着浮动却坚硬的感觉。那小路是清凉的，带着一种微微的湿润，是坚实的却又是柔和的，明明在你脚下，却像会把你的脚裹住。路并不平，有着高高低低的起伏，有车辙的痕迹，还有顽固的钻出来又经过辗压的青草，有飘落在上面的花瓣和叶子。
再然后，就有了路边的草丛和灌木，活泼泼的生长着的草丛和灌木，会随着风起伏摇摆的草丛和灌木，被月色柔情地抚摸着会把月色摇碎又合流起来的草丛和灌木。
再后来，就有了虫鸣，突然静止下来又突然有一处两处怯怯的鸣叫，然后立即晕染开扩散开，汇成如月色般起伏的声音之河的虫鸣。
再然后，就有一只虫子蹦了出来。
真的有虫子蹦了出来！七十五号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蜷着身体躺在地上，真有一只虫子跳到自己手臂上。一只灰褐色的蚂蚱。蚂蚱椭圆形的脑袋微微朝七十五号一侧，同样椭圆形的小眼睛投来漠然的一瞥，随即蹬动强壮的后腿蹦得老远，只留给七十五号一点痒痒的刺刺的触觉。
啊，幻觉中的那只虫子也是蚂蚱，同样是褐色，却带着绿色的、如车辙般纹路，以背部为主干，向着腹部和腿部延伸，于是这纹路就让蚂蚱呈现出别样的美丽，包括那饱满的后腿上的细小的尖刺，也显出一种调皮的可爱。
七十五号知道，那只蚂蚱曾经跃过他的脚背。
但幻觉中明明没有自己啊，从幻觉内容的逐渐曾加，到最后定型不变，一次一次又一次，永远没有自己。但这种被蚂蚱跃过的微刺微痒的感觉从何而来呢？在这个月亮如此大如此圆如此亮的夜晚，自己才真正第一次触摸到被蚂蚱跃过的感觉，而这两种感觉确实如此类似，只不过一处在手臂，一在处脚。
这是否能证实幻觉的其它那些部分也都是真实存在着的吗？
沙棘子开花黄艳艳，
沙棘子结果酸又甜。
摘一把果子给哥带上，
哥哥呀，
你回一回头把妹妹看，
哥哥呀，
你千万莫忘记把家还。
幻觉中最后出现的，是一人，一个女人。铠甲武士的国度是没有人的，当然更不会有女人，但直觉告诉了他，最后出现的那种生物就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
有女人就该有男人吧，但铠甲武士的幻觉中没出现过男人，所以他不知道男人该是什么样子，他只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样子。她上身外面裹着的带碎小花纹的东西不是皮肤，而是一种叫短褂的东西，下肢裹着的蓝黑色的东西叫裤子，脚上裹着的绣着花的则叫鞋子。她有一头长长的长及腰部的头发，扎成的发辫会随着她轻柔的步子以同样轻柔的节奏来回甩动。
七十五号很想知道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她被褂子、裤子、鞋子裹着的皮肤是不是也带着鳞片。而她的眼睛呢，是和铠甲武士一样的红褐色？还是其它颜色？
但在幻觉中，七十五号从没看到那那个女人的正面，所以七十五号一直无从知道她的全部形态。
她歌里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是铠甲武士？还是自己所猜想的男的人？
她歌里的哥哥回过头吗？
反正铠甲武士是不回头的。铠甲武士永不回头，铠甲武士的信念、铠甲武士的生命、铠甲武士存在的意义，就是向前冲！
大路广来大路宽，
宽宽的大路连着天。
哥哥的门前是大路，
哥哥的大路也连着天。
哥哥呀，
你可知妹子就在路边站，
一年一年把泪流干。
多么熟悉的歌声啊，可七十五号能感知道那种夹杂着甜蜜的忧伤、夹杂着希望的失望，却始终弄不明白歌词的含义。毕竟，如果有所谓的“那个世界”，那么那个世界和自己的世界有太多不同，七十五号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知能力，能感知到那个世界的许多，但却没办法弄明白。
毕竟，他不是“那个世界”的“人”，不在“那个世界”生活。
但他依旧对“那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那个世界”是不是也向前冲？
七十五号重新躺倒在地上，尽管是夜晚，尽管月亮又大又圆又亮，身下的浮土依旧带着太阳的炙热，从细而密的钢铁鳞甲向着体层一点点的，缓慢的，却是固执的渗透，让他不由得一阵阵烦燥。七十五号发现自己的身体又成为蜷缩的状态。铠甲武士不是连睡着身体都要保持挺直吗？自己不是连睡着都保持着身体的挺直吗？什么时候开时，自己连小憩都蜷起了脊背？
是不是从觉得四肢像灌满了铅浆一样沉重那天开始？
甜蜜蜜的蜂糖儿甜蜜蜜的言，
甜蜜蜜的哥哥再也看不见。
种下了麦子也结穗穗，
种下了棉花就能织衣衫。
送走了哥哥就只剩了妹，
只剩了眼珠子望天边。
哥哥呀，
你只管把妹子来看一看，
莫让妹子把心变寒。
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寒冷的铠甲武士七十五号打了个寒噤。
他再次闭上双眼。一段歌声溢了出来。但不是幻觉中的柔柔的、清清的、软软的声音，而是低低的、沙哑的、混浊的、生涩的。
声音是从七十五号自己的喉咙和嘴唇里溢出来的。
这是他第一次哼唱出这支歌，也是他走下流水线，被贴上质量合格的标签之后，生平第一次唱歌。
不知为什么，这一瞬间的七十五号非常渴望再看见那些幻觉中的画面，那些曾让他觉得惊讶、觉得迷茫、觉得困惑、觉得愤怒、觉得憎恨、觉得奇特、觉得有趣、觉得神奇、觉得到心中有万千种感觉、觉得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的幻像。
那些幻像呢？很久很久，久到不知有多久了吧，都没有出现过了。
还会出现吗？
七十五号第一次主动的回想那些画面，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的回想。
那细细弯弯的浅黄浅白的月呢？
那丝丝的缕缕的如烟如雾的云呢？
那如水波一般荡漾着起伏着的月光呢？
那微凉的起伏弯曲的带着车辙印迹的小路呢？
那绿得深绿得浅绿得葳蕤的会把月光晃碎的的植物呢？
那曾经蹦上自己脚背带着绿色美丽条纹的精灵般的小蚂蚱呢？
那没有机器味道、没有烟尘味道的，凉凉的、湿湿的、润润的空气呢？
那穿着花褂子蓝裤子锈花鞋的梳着及腰长发的一直唱着歌却从没回过头的女子呢？
没有。
没有！
一直没有！

闲云依旧

五、
七十五号终于知道了“那个世界”与自己这个世界的差别，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一直不敢去承认。
一种活着的感觉！
两个世界，有着相似的天空，有着相似的太阳，有着相似的月亮、有着相似的花、草、树，有着相似的小动物。
但那个世界，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一种……
活着的……
感觉啊！
七十五号的核能心脏突然失去了固定的节奏，突然得停了下来又骤然很猛烈的跳动了一下，紧接着似有一股极强的电流瞬间从心脏最深处放射出来，就在一个极短的瞬间沿着胸腔沿着喉头刺向他紧闭着的双目，这让他的双眼也骤然出现一种奇怪的酸热和疼痛。
一股液体沿着七十五号的眼角滑了下来。
啊！他落泪了！
向前冲的铠甲武士是没有泪腺，或者说是没有这种功能装备的，但他为什么会落泪？
随即，一种剧烈的疼痛出现在泪水蜿蜒过的地方，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向周边蔓延和扩散，从脸颊，到脖子，到胸膛，到腰到四肢，开始是一个点一条线，迅速蔓延成了一大片，迅速覆盖了他的全身。
七十五号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崩塌、在消融、在分解。虽然他再也无法睁开眼睛，但疼痛和那种身体部件消失的感觉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这一切。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铠甲武士不是所有部件都可以修理、都可以更换吗？
铠甲武士的死亡不是只有失去以核能作动力的心脏吗？
为什么他的死会是这种样子？
原来，铠甲武士的皮肤和躯体不怕击打不怕强酸强碱的腐蚀，却怕一种叫作眼泪的东西！
原来，铠甲武士还有这样一种死法！
他是会留下一些难以辩别的垃圾？还是会彻底成为飞灰永远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存在的痕迹？
冬天去了春还在，
有人一去就不回来。
燕子年年都来垒窝窝，
只有妹妹望不到哥。
不再等呀不再盼，
叫声哥哥我的冤，
你要不见你就永远莫来见！
七十五号的嘴和咽喉已经彻底消失了，但他感觉到自己依然在唱着这支歌，他能听的到自己的声音，低哑的声音，很弱的声音，却有一种奇异的张力，震得身边的草叶也簌簌作响，震得身体四周的沙土也滚滚飞扬。
而就在那剧烈的疼痛最终燃烧完头颅燃烧完四肢燃烧完身躯燃烧完六腑，最终爬上心脏时，他突然看见了月亮！
不是幻觉中那细细的弯弯的浅白浅黄的让他曾许多次心痛月亮，而是他在今晚看到的又大又圆又亮的月亮！
像不小心被碰撞却没破碎的美玉的月亮，像经过几重烈焰炙烤却呈现出奇异的寒冷感的冰瓷的月亮！
带着纤陌般的纵横纹路的月亮！
又大又圆又亮的月亮！
自己不是没有眼睛了吗？不仅没有了眼睛，就连整个头颅怕都化成了飞灰吧，就连充斥着澎湃核能的心脏也正在化成飞灰吧，但自己怎么会看见月亮？
啊！那不是月亮，不是，不是！
那是眼睛！
七十五号突然想起了或者说是知道了为什么自己在看到这一晚月亮的时候，就会觉得像眼睛，而且是像在哪里见过的眼睛！
因为，这就是他自己的眼睛！
这当然不是铠甲武士的红褐色的眼情，铠甲武士的平时黯红褐色、向前冲时会变成很鲜艳的褐红色的眼睛。但这就是他自己的眼睛！
果然，月亮由一个分化成了两个，由覆盖半个夜空到覆盖了整个的夜空。
那是一双有着白色眼眸、黑色的眼瞳的眼睛。眼睛的眼瞳最深处有着一圈深褐色的圆圈，一旁边一转细细的纹路绕着圆圈如菊花般放射开。
这双眼睛，这双属于七十五号自己的眼睛，紧紧的、冷冷的盯着七十五号自己，似没有任何表情，又似有着万千表情，似没有任何语言，又似有着万千语言。
突然，七十五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挤压感，带着远远超出身体崩溃瓦解疼痛的疼痛，仿佛庞大如骆驼的身躯正在穿过最为微细的针鼻子……
“啊……”
七十五号终于忍耐不住而大声呼喊了出来，那声浪和气流穿过应该已经不存在的胸腔向着四围迅速扩散开去……
然后，他睁开了双眼，那双属于自己的双眼。
真的睁开了双眼。
他看到了自己，白白的、嫩嫩的，没有覆盖细密的黑色金属鳞片的皮肤，软软的、细细的，绝对不是由钢铁构成的四肢。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一声“啊……”的长呼。
哇……
一声儿啼！
一声多么的，多么的，多么的响亮的儿啼……
而东方，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巨大的、红通通的、鲜艳的红日，抖了抖身子就跳了出来，覆盖了半个天空。
真的是霞光万丈啊……
（全文完）

闲云依旧

失落的莲子 发表于 2014-10-31 13:45
先顶贴，后欣赏！

感谢光临！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