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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从她面前来回走动几次后,我发现一个问题,她不认识我。只用漠然的眼神望向我。再去盯着她桌上的两碗面条。浮肿的双眼,黑眼圈分外明显,此刻毫无神韵。几缕乱发垂在额前。她就像一个被掏空心脏的模具。一种不祥之感突然而起。我带着疑惑吃完早餐,迅速从单位食堂到达工作室。
小露看见我来,悄声说,老师,18床的男孩已经走了。所谓走,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的托词。我来不及悲叹,她就一五一十讲了我不在场时候所发生的事。男孩走的时候,还自己用那双枯瘦的小手抓着氧气管不肯放,是工作人员用力掰开的。说到这里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掉下泪来。
近几日酷暑,意外事件不断发生。坠床的、窒息的,抽筋的。送来时,早已没了呼吸。几个年轻的同事躲在角落里哭着。
18床不是这样的情况。但是还是最终离开了。难怪他的母亲都到了不认得我的程度。她常规地买两碗面,也没有人陪她吃了。我突然记起《倚天屠龙记》里灭绝师太要逼死自己的爱徒。还有张无忌中了寒冰掌,找不到解救之法,随时都有丢掉性命的可能。不管是母体,还是子辈,我想,没有比失去再可悲的事了。也许,我们都还记得年少时光,那些牙牙学语,父母就开始教我们鹅鹅鹅,或者锄禾日当午,也或者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突然喟叹,医学对于生命的无能为力。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子。他的父亲,因为他打出生不久起,查出来是先天性疾病,一直辗转打工。这些年来债台高筑,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只得扔下他们在城市的角落,苦命挣扎。就像狂风吹着湖面的那些浮萍,飘摇不定。随波逐浪。
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当初的执着,如今看来,决不能和塞翁失马相提并论。她当初的抉择,就像一条逼仄的小路,只可向前,让人毫无来个转身的可能和空间。就像菜籽撒进土壤,到了时候,就会萌芽。她和孩子的父亲是网上认识的。家人的反对,只是让她走得更加遥远。他们就像鸟,飞出一片固有的天空。清静,却不是世外桃源。一连串的现实让他们窘迫不堪。
婚后,儿子的来临,短时间地让他们暂且宽慰。随即而来的是,四五岁了,孩子还像一个周岁儿童。先天性肾小管酸中毒。这个诊断下来时,他们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空壳,灵魂即刻被抽空,然后被命运之手,不可抗拒地扔进无边的大海。
他们除了养活自己,昂贵的医疗费,就像个黑暗的隧道,永远不能探到底去。治不了。只能延长生命。在劳苦之余,拖着疲乏的身体,还要遭受精神上的摧残。医生当天的话,一直在耳边盘旋。就像一个魔咒。
医生几次的传唤,让她已经毫无自主。她只能在每天的照护里艰难捱日子。儿子每一次的呼吸暂停,都让她晕厥一次。最要命的是,每一天的账单和催款单。孩子的父亲已经跑了,杳无音讯。接下来就要停药,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孩子闭上眼睛?朝夕的相伴,让她和孩子,在煎熬中,还有相依的温暖和支撑。每天早餐的两碗面,每天晚上的故事和歌谣,让他们暂时忘掉一切烦恼和艰难。孩子的聪明伶俐和懂事,常常让她,在孩子熟睡后泪流满面。然后又打起精神,憧憬将来。孩子那稚嫩的微弱的声音问她,鹅鹅鹅,下一句真的是,曲项向天歌吗?是呀。宝贝真聪明,一下子就记住了。她强忍着泪水,用手拍着孩子的肩膀,让他慢慢进入梦乡。
孩子可以入梦,她却不能。重症室窗外明月皎洁。却不能透过窗来。更不能照到她的身上,也不能洗去她的烦恼和悲伤。他已经近半个月没来看他们,更别说筹来医疗费。哪怕她望眼欲穿,哪怕明天一早就来的催款单和随之而来的,儿子随时被停药和治疗的后果。
月光再美,真的与她,与他们一家毫无关联。而月光后的黎明,更是一种黑暗,于她而言。他不会再出现了,不会再来看他们,不会递钱来。她只是感觉无助,也许不能送钱来,哪怕只是来看望她,看望儿子,也可以只是来陪着他们,作个伴,来熬过这漫漫长夜。虽然也可能长夜之后还是长夜。
他已经交代了。上次来。他很局促,他也怕让他们母子失去依托和希望。只好等孩子睡着了,才告诉她,他可能是最后一次来。他一直找不到工作,要债的也找他。这次送来的钱,是他偷的。他已经打算自己报案。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看着地面,不敢看她的眼睛。然后他们抱在一起,泪流满面,却不敢,也不能出声。儿子在惨白的日光灯下睡熟了。呼吸暂时平稳,身上的几根管子都在工作着。他轻轻抚摸孩子那瘦削的小脸,忍着眼泪起身离去。孩子那稚嫩的声音,还有他教他的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都在他耳边回旋,在他的心上曼舞。也像刀,刻下每个时段,每个记忆。还有每个类似逃亡的生活片段。
月光后的黎明虽然美妙,于她而言,却是另外一个类型的黑夜。钱,没有来路了。
她接过单子,颤抖着在上面签了字:放弃治疗。她背过身去,偶尔扭头看着护士拔针,下掉各种管子 。她感觉心中的一盏灯,微弱摇晃后,熄灭了。
安置好孩子,她去了附近的一所教堂。蓝天下,朝拜的圣徒,尖尖的屋顶,以及屋顶上飘出的悠扬歌声,远离了尘世和喧嚣,那么的祥和而安宁。屋顶有鸟群飞过,她感觉那像孩子的翅膀。他也应该有一个天使的翅膀,飞向远方,飞向了没有苦痛的国度......
单位300米之外,就是这个教堂。我偶尔能听见那些教徒的激昂歌声。我也常常看见她,走在圣徒之列,虔诚地唱着。也许,她已经忘记他,忘记了孩子,也忘记了一切悲痛和灾难。有时候甚至还能听到邰正宵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能救赎灵魂就好。有时候,没必要在乎硬性界定某种方式。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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