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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霜月东面的邻居家是一个典型的深宅大院,院子的南北各有一幢瓦房,由于四周都是低矮的草房子,这两幢白墙红瓦的房子就显得格外的扎眼,简直就是鹤立鸡群。东西面是一米多高的院墙,西面的墙上开了一个门,但不常开。 听说这家的老太爷是县上的一个官,已去世多年。二儿子顶替在县上工作,大女婿也是县里的一个干部。 这家的老太太长得特有气质,都近六十岁了,还风韵犹存,如刀的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那白晰的脸上找不出什么皱纹,眼睛大而亮,尤其是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大发髻,光滑油亮,找不到一丝乱发。有人说她的发际不到两粒米的地方就有一根小黑夹子。老太太喜欢穿一身黑丝绒的衣服,端庄极了。 老太太的脾气可没有外表这么好。隔壁邻居,她看谁不顺眼就骂,没有人敢应声。大人们不敢惹她,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们却不管这些。一些调皮而好奇的孩子想要看院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就爬到霜月家门前的那棵歪脖子苦楝树上一探究竟,顺便再搞一些恶作剧。这样的事当然少不了堂姐。 那是一个傍晚,夕阳正在西山徘徊,家家的烟囱也都陆陆续续地冒起了炊烟,有的浓,有的淡,袅袅娉娉的,在空中连成一片,飘过幽深的小巷。雪白的鸽群带着哨声掠过,偶尔飘下一两片羽毛在晚风中低回。 放学后,堂姐并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随着霜月来到了霜月的家,但也没有立刻进屋,而是东瞅瞅,西瞧瞧,然后就瞄上了那棵歪脖子树,噌噌噌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树上,腿一跨就骑在了树的歪脖子上。随手就掏出书包里的弹弓,就地取材,摘下楝果当子弹,嗖嗖嗖地就向周围发射。可是,子弹打在草房子上没有任何动静,一点也不好玩,而那时候大部分人家都是草房子,于是,堂姐就相中了东家大院的那片瓦房子。一梭子子弹出去,立刻就传来了啾啾的脆响。老太太气急败坏地从屋里跑出来,堂姐一看不妙,吐了一下舌头,麻利地从树上滑下来,一溜烟地跑了。 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找不到堂姐,这下可苦了母亲。老太太不依不饶,非要母亲把树砍掉,母亲哪里是老太太的对手,只得忍痛砍掉了那棵养了多年的苦楝树。 那深宅大院也的确诱人。院里栽着许多果树,鲜花灿烂,果香四溢。尤其是西南墙角的那株桑葚,长得更是喜人。树冠如盖,枝条斜斜地伸出墙外。每到五六月间,树上就挂满了一串一串紫色的桑葚,远远望去,犹如紫水晶做的串串风铃。这可馋坏了村里的那群孩子。一些胆大的就会趁着老太太不注意,爬上墙头,偷食桑葚。那桑葚可真甜啊。紫色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孩子们连忙用小手去擦,结果,汁液染紫了嘴唇,染紫了手背,也染紫了胸前的小褂子。久而久之,墙头都被这些贪吃的孩子弄坏了。于是,先是老太太把周围的邻居都骂了个遍,可还是没有镇住那些偷吃的小馋猫们。再不久,墙头上就插满了碎碎的玻璃渣。 尽管大家都说老太太是孙二娘顾大嫂,可霜月看到的老太太总是一副和善的样子。 老太太的孙女璇子跟霜月同岁,最爱找霜月玩耍,霜月就成了村里能够进入大院的少数人之一。 霜月记得,第一次跨进大院,是一个初夏的午后,正是不冷也不热的好时节。霜月觉得院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东西靠墙栽的都是各种果树,中间斜着一条弯弯曲曲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将院子劈成两块。每块周围都是剪得齐刷刷的矮冬青,围成两块不是很规则的小花圃。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卉,有的霜月认识,但更多的是霜月不认识的。这些花沐浴在太阳柔和的光里,流淌着醉人的光泽,飘溢着浓郁的馨香。 霜月尤其喜欢其中的一种鹅黄色的花,那颜色真美呀。那是一种长得有点像黄花菜的花,但朵儿要比黄花菜大得多,花瓣也薄得多,犹如柔滑的黄色丝缎。璇子告诉霜月,这花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美人蕉”。 也许是老太太与霜月有缘,也许是霜月小可怜样太招人喜欢了,老太太一见霜月就喜欢上了霜月。 霜月每次去大院,老太太都会笑眯眯地摸着霜月的小辫,怜爱地说:“这小样,真不像乡下的孩子,倒有几分城里小姑娘的模样。”说着就忙不迭地摘果子招待霜月。母亲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然而,可怪的事却接二连三地发生。老太太尽管脾气不好,可也是一个心灵手巧之人,见什么,会什么。女红是不必说的啦,还能做得一手好点心。不管做什么新鲜的点心,总要让璇子送一点给霜月尝尝,还亲手为霜月做了一双别致的绣花鞋。 璇子的母亲也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瘦瘦的女人,不爱说话。璇子的父亲在县上,不常回家。可一回家就打老婆,常常把老婆打得卧床不起之后,又会端汤送药,伺候左右,寸步不离。 璇子的父亲虽然好打老婆,可对璇子却是百般地痛爱,连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每次回家都会给璇子买很多好吃的,还会帮璇子洗头洗澡,给璇子换上刚刚买的新衣服,别上各种各样的花卡子,把女儿打扮得跟白雪公主似的。 那一年,不知道老天爷遇到了怎样的伤心事,不开天地下着雨,这可苦坏了庄户人。各家的壮劳力都没日没夜地守在河堤上,轮流值班。然而,几度告急的大堤还是没有经受住考验,肆虐的洪水撕裂大堤,吞噬着农田。七八成熟的庄稼就这样拱手送给了龙王爷,村民们一年的希望也随之成为泡影。大人们那种椎心刺骨的痛自不必说了,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孩子却高兴起来了。他们用两根长长的竹片,交叉成一个十字绑紧,然后再找来那些破的不能用了的纱布帐子,挑好的地方,剪成正方形,四角系在竹片的两头,用一根竹棍挑着,一个简易的渔网就做成了。孩子们就扛着自制的渔网到河里去捕虾。 霜月每天傍晚都会跟着姐姐去捕虾,只要将一些糠食弄湿,撒在网心,将网沉入水底,过一会儿再把网提起来,透明的河虾就会在网里拼命地乱跳,孩子们就手忙脚乱地将虾抓进虾篓里。 大堤的两边都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水域,那黑褐色的大堤就像是河里漂浮着的一根长长的腰带。孩子们都挤在大堤上,把各自的渔网一字排开,那场面还真是壮观。 璇子的家里是绝对不让她去逮虾的,璇子胆小,奶奶不让做的事,她是不敢去做的。她只能站在村头,羡慕地看着别的孩子捕虾。要么就是无聊地看着村边的柳树浸在水中,那长长的柳枝随波荡漾,如同河中洗浴的长发女子。璇子宁愿自己是柳树,在河的柔波里自由地飘荡。 大水开始慢慢地退去,然而村子的三面任然是白茫茫的水面,只在西头靠山的一面有一条出村的小路。大人们都叮嘱孩子们不要一个人去水边玩,因为水鬼专逮落单的孩子。 老天爷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时间把眼泪都流干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下雨了,毒花花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知了在声嘶力竭地聒噪。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就连片刻都难以安宁的顽童也懒得出门了。 这天,霜月照例热得在家里团团乱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着更是热得受不了。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叫嚷声,霜月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看到一群人向大堤方向跑去,霜月也跟着跑向大堤。刚到大堤,霜月就看到麻叔家的哑巴在水里疯狂地扎着猛子,那光光的黝黑的脊背在阳光的映射下,活像一条鱼。接着,又有几个汉子扎进水中。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一个人把璇子夹在腋下向岸边游来,璇子的身子是那样的软,好像没有骨头,长长的头发贴在脸上,几乎看不到她的脸。被拖到岸上的璇子,浑身湿漉漉的,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肚子却大得出奇。哑巴忙着把他的水牛牵来,有人抱起璇子,脸朝下横放在牛背上,牵着牛慢慢地走。水顺着璇子的嘴角和鼻孔往外流。折腾了半天,璇子还是没有任何气息,那人摇了摇头,叹息着说:“不行了。” 听到这句话,霜月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想哭,想喊,可是,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泪水顺着霜月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昨天晚上的一幕幕放电影似的呈现在霜月的脑海里。 霜月家门前有一个猪圈,圈顶是用水泥浇的平台,本来是用来晒稻谷的,可是每到夏天的傍晚,周围的孩子们就挑来清凉清凉的井水泼在台子上,既能降温,又能将台子洗刷得干干净净。到了晚上,这些孩子就横七竖八地躺在台上睡觉。 璇子从来都不到霜月家的台子上睡觉。可是昨天晚上却突然来到台子上,非要跟霜月躺在一起,而且兴奋得不得了,硬要霜月陪她找天上的银河,找牛郎星,找织女星,霜月困极了,一向温顺的她就是不肯放过霜月,逼着霜月跟她一起数星星,还一遍一遍地唱:“天上星,亮晶晶,我撑小船到北京。北京有个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一直闹到后半夜,两人才睡去。 冥冥之中,璇子似乎是以这种方式在与她最好的朋友告别。 乖巧的璇子淹死了,很长一段时间,霜月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璇子死后,她那本来就有点忧郁的父亲,又受了这么大的刺激,无法再正常工作,于是回家休养。回家后,璇子的父亲总像个影子似的跟着霜月。他那原本梳得油光锃亮的头发,这时却乱的跟秋天的一丛枯草,耷拉在脑袋上,颧骨高高地凸起,那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深深地凹进去。霜月一接触到他那奇怪的眼神就怕得要命,于是就躲在家里,尽量不出门。可璇子的父亲老是从霜月家的大门窜到二门,又从二门再转到大门,幽灵似的在霜月家的两个门之间游荡。 母亲看到后总是叹息着说:“好端端的女孩,就这么没了,哪家做父母的受得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