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不上的地平线

白草原 · 发表于广东省广州市 2014-11-25 10:02:31

      撩开一角落地窗帘，女人不知在想什么，没有继续拉开。一团乳白色的晨光翻滚着涌进飘窗，把一幅油画蹂躏得苦不堪言。挂油画的墙壁与飘窗成直角，斜光扭曲了人的视线，女人扭头看去，一大片五彩斑驳的颜料，在画布上无规则的呈现出来，不仅没有优美的景物，反倒成为杂乱无章的调色板。男人从洗漱间出来，接过女人托着的丝绒帘布，轻轻拉到对面墙角。立时，晨光犹如挤过峡谷的水流，浩浩荡荡漫进客厅。光线溢满整幅油画，那些五颜六色的斑块，再度还原成为优美的画卷：静谧的秋日黄昏，孤独的乡野小道，遥远的地平线横亘在画面右上角，在一缕袅袅炊烟里仿佛活动起来。
      男人柔和的声音响在耳畔，像那条乡野小道一样孤寂而又亲切。他说，油画和国画不同，国画是散视的，任何光源下都能展示出线条的美，油画是透视的，只能在合适的光线里，并且站住合适的角度，才能领略到绘画时由深到浅，逐层覆盖而产生的立体美感。你刚才只放了一条光缝，它就只给你看一团颜料了。老同学的这幅暮秋功力深厚，我昨天半夜拿回来时就仔细欣赏了，在平射的柔光中，最能看出作者的匠心独运。你看他绘出的地平线，浅浅淡淡几笔，就把视野尽头的秘密渲染出来，让人憧憬、让人忧思。
      女人退后几步，靠着男人的肩膀凝视画面，眼睛渐渐模糊。她喃喃说道，我们也要去追上地平线。
      男人的心开始抽搐，脸色一忽儿苍白。他嗫嚅道，你还要追他吗？
      女人站稳了，调头面对男人说话，眼神痴迷而又游离不定。那时候刚毕业，我们三人都是豪情万丈。我们发誓，追上遥远的地平线，画出真正的地平线，没有消失的地平线，人世间最美的地平线。于是，我们走遍了云贵高原，走遍了江淮大地，走遍了白山黑水，也走遍了红土地带。我们的画布上留下我们辛勤的足迹，深山远阔的地平线，大江奔流的地平线，楼群遮掩的地平线，黄昏夕照的地平线，旭日初升的地平线，牧歌晚唱的地平线，细雨蒙蒙的地平线，白雪皑皑的地平线，明月皎皎的地平线，都在我们的笔下交相辉映，却没有一幅画具有震撼灵魂的力量。几年后，我们总结经验教训。我说没有追上真正的地平线，你说我们追不上地平线，他说地平线就在眼前，一定就能追上。
      我们到底还是没有追上。男人感慨地说，明明它就在我们前面十里八里的地方，登高远眺也不过三四十里，我们追了多少年，为什么就是追不上呢？
      女人接口道，我们累了，筋疲力尽，留在这个行程外的城市。你成了画商，我成了画商的妻子。虽然我俩都没有放下画笔，而且在世人眼里还是成功人士，但我们却丢掉了追求，融入芸芸众生中找不到自己了。只有他，也累，却始终不肯放下梦想，还在追逐那条充满希望的地平线。看他的这幅暮秋，既有油画的写实，又渗透了国画的写意。虚实相间，宛若踩在地平线上了，留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他还是他。他又不是他了。
      男人说，他还是没有找到心中的梦想，还是没有追上渴望的地平线。如果没有我们帮他一两年卖一幅画，他连买颜料画布的钱都没有了，更别谈跋涉旅行。
      女人眼睛里流出陌生感，像不认识男人似得连退几步。你怎么变得这样庸俗了？钱能跟艺术相提并论吗？
      男人打起哈哈，揽过女人纤细的腰肢，动情地说，人，首先要活着，对不对？我们有家有业，只能做他的后盾，而不能像他一样 四海漂泊。每次他遍体鳞伤归来的时候，都在我们这个茶社里将息，洗净疲劳。前一阵，有几个海外客人向我打听他的新作了，昨天他托人带回的这幅暮秋，正逢其时，我准备高价卖出，为他在这个城市买下一间房子。只有他安家了，我才安宁。
      女人挣脱了他的手腕，突然厉声说道，不卖，价再高也不卖。留着参加北京的画展。
      男人的脸阴沉下来，说话也带有一点嘲讽，你对他还是恋恋不忘。他在追赶虚幻的地平线，多少年了，这已经成了他的信念和信仰。加上一个你，就追上了吗？
      女人进房了，不一会背出一个大包，经过他身边时，留下一缕怜悯的眼神。
     一个月后，为开茶社的画商朋友践行，一行人聚集在市中心一家顺德餐馆里。他要去寻回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去寻找一个梦，那个梦跟另外一个男人有关，那个男人还在追赶永远追不上的地平线。
      菜还未上，大伙谈性正浓，话题由什么东西看得见却追不到展开。当然抛开了感情上的、甚至是感性上的认知，比如说幸福爱情等，而是指实有的事物。有的说是白云，马上又有人反对，理由是云雾一体。你在山下看到的是云，到了山上，就成了雾。有人指着窗外的星辰说，它们才是我们的永远向往，却也有人抬扛，我们去不了，不代表后人也去不了，想想看，很有道理。现代科学技术一日千里，似乎还没有什么障碍能阻扰人类前进的步伐。距离的远近，只能代表征服它的时间的长短。
      画商呵呵一笑，指着窗外黑乎乎的山脉说道，还真有我们看得见追不到的东西，那就是遥远的地平线。
      一桌人都沉默了。地平线是在目光所及的远方，随着人的爬升而远离，随着人的前行而后退。人永远追不到它。即使追到天涯海角，地平线仍然后退，化为更加虚无缥缈的海平线。
      有这么三人，很早就想画一幅真正的地平线。远处的地平线只是风景，踩在脚下的地平线才是内涵。但他们永远踩不到地平线，因为他们走向地平线了，地平线又移到前方，始终悬在目光的尽头，充满无限诱惑地展示着它的风姿、它的魅力，留给他们的，依然只有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