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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平湖
文/宋小铭
一
十里是我的名字。
当然,这不是我的真名。我的真名叫什么,没有人知道,我自己更不清楚。这个说法看似有些荒诞,但事实确是如此。
我是师父从路边捡来的孩子。
师父说,那年路过岳阳,在一个叫做十里的小镇,捡回了我。对于师傅的这套说辞,我一直是深信不疑的。
直到十五岁那年,我去了岳阳,才知道师父的这套说辞也是假的。岳阳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做十里的小镇。我几乎踏遍了岳阳方圆百里,不要说十里,跟十里相近和相似的地名都没有。
很显然,师父又骗了我,这是我第一次对师傅的话产生了质疑。
师父狡辩说,现在没有,并不代表着过去没有。过去没有,并不代表着将来没有。
师父说话,就是喜欢这样故弄玄虚,搞得自己很高深莫测似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母,而我也只是想知道一些关于我爹娘的消息。可是师父,从来都是避口不谈,问得急了,便罚我蹲马步。
蹲马步看似简单,却是耗体力的活儿,一般人能坚持半个钟头就不错了,而师父命令我,非得两柱香烧完,一点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再怎么说,我还是个女孩子。
师傅说这样,免得让我胡乱猜想,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怎么可能不胡思乱想?我长这么大,连自己的亲生爹娘是谁都不知道,更何况我还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师父说,知即是不知,不知即是知。
我说,师父您老人家不出家修禅,简直是浪费人才。你若出家,估计相国寺里的方丈,灵隐观里的道士,统统都得退位让贤。
师父含笑,双手合什:佛在心中,出不出家都在修行。
我彻底崩溃。
二
平湖,不是湖,而是一处如湖形平整的谷地。四面环山,山势异常险峻陡峭,连飞鸟都少有进来。谷底平缓,开阔,犹如湖面。
从小跟着师父住在这里,开荒种地,养鸡打猎。闲时,他除了教我识文断字,就是教我刀枪剑棍。对于功夫和功课,他是从不含糊。一改平常的温和模样,严格而苛求。书少读一句,剑少练一招,他那三尺长的软竹鞭就毫不留情地挥来。
很多时候,我都不明白,师傅看起来温柔可亲,对我也是关怀备至,唯独在学习和功夫上,严厉得像只老虎,那只软竹鞭在他手中,似长了眼睛一般,他指哪里打哪里。不过,这种情形,在我十二岁之后,就少有发生了。只是他的脸,仍然严肃得像供在烛台上的关公像。
师父每三年都要出谷一次,谷内只有一条通往山外的路,在后山的山洞里。师父每次出去的时候,欢天喜地,可是每次回来,脸色阴郁得吓人。
那个时候,我是断断不能惹师父他老人家生气的。多年的经验总结,人在气头上的智商等于零。我不能跟一个低智商的人一般见识。
幸好的是,师父的这种周期,持续的时间不长,一般两三天而已。我学会明哲保身的同时,还学会察颜观色,尽管那时候,我只有十一二岁。
师父出谷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了。我恍惚记得,他上一次出谷的时间,应该是在六年之前。那次师父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一个星期,不准我打扰他。出来之后,脸色憔悴得吓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师父那个样子,形如刀削,脸如纸白,对师傅,自然小心谨慎。
师父越来越沉默了。
我常常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后山的大石上吹埙。师父的埙很小,如一枚鲜桃的内核,呈绛褐色,只有一孔。我奇怪的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东西,在师父的嘴里,却能发出非常悦耳和奇妙的声音来。
师父吹埙的时候,不喜欢我打扰。我只能远远地站着,看着他在月光下清瘦的影子,和着呜咽苍凉的埙声,似铅华洗净,有窈窕的淑女,裙摆袅娜……
三
山中无甲子,寒岁不知年。
当紫藤花再次在屋檐下蔓延开去的时候,师父交给我一枚玄色长剑。剑柄漆黑如墨,剑鞘通体也是黝黑,隐隐散发着古檀的香气。拔剑,剑身薄如纸背,色若寒霜,挥之,如流星划过,屋檐下的紫藤花顿时四处纷飞。
这剑提在手中,轻便灵巧,很适合女孩子使用。我舞了一会儿,挽出十七八个剑花,当真是漂亮至极。回头,师父站在紫藤树下,一脸枯瘦,眉头轻颦,嘴角似泛起淡淡的笑意。
我飞身,跃到师父面前,来了个天女散花。顿时,师父周围全是紫色的花瓣,飘飘扬扬,美丽至极。
师父望向我,嘴角上扬,一改平日里的严肃,淡淡道:“今晚好好休息,明早出谷下山。”
“下山?”
十五年来,这是师父第一次对我说出这个词。
我心头一喜,声音有些发颤,问,明天就下山?
这可是我期望已久的事,早就盼望着有朝一日,跟着师傅下山闯荡江湖。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有点不知所措。
师傅双眼扫过来,目光甚是复杂,许久,他暗自叹气,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我说:“终究是要离开的。”
天色渐渐地淡了下去。
柔软似絮,轻若帛绢的浮云,簇拥着盈盈的皓月冉冉而起,清辉把周围映成一轮彩色的光圈,由深而浅,若有若无。
我望向师父,他修长的身影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站在紫藤树下,如雕像般站立。月色如水,照在他的身上,似渡上一层清辉。我走过去握住师父的手,他的手,冰凉、僵硬。
师父的头望向远方,目光迷离,声音却轻柔得像一团雾,许久,他望向我,目光淡淡的:“这枚断水剑,是为师的祖传之物,今晚赠送与你,也不枉我们师徒一场。”说着,他轻轻地挣脱我的手,向屋内走去。
第一次发现师傅的背影是那么单薄,那么苍凉。
四月的天气,尚是温暖如春。而平湖的气候,最是适宜,可此时,我却感到有阵阵的寒意。
四
回到房间,摸着这枚玄铁古剑,感觉有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气直冲头顶,转身凭空挥动了几下,一团团清褐色的影子在房间四处流动,飘逸中生出阵阵清风。舞了一会儿,望向后排师父的房间,蜡烛早已熄灭,师傅已经安寝,轻掌挥出,屋里顿时一片黑暗。
那晚,我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梦。不是在被人追杀,就是在追杀别人,一晚上的拼拼杀杀,醒来大汗淋漓,东方已经泛白。
起身,站在后院。灰蓝色的穹隆从头顶开始,逐渐淡下来,延绵至天边与地平线接壤,呈淡淡青烟。山林里升起一片轻柔的雾霭,山峦被涂抹上一层柔和的乳白色,白皑皑的雾色把一切渲染得朦胧而迷幻。
从身边桂花树上折下枝条,随风舞动。浮白色的雾气渐渐散去,一道金色的阳光拔开云层,大地上顿时一片金黄,万物在瞬间变得鲜活起来。
师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和那枚玄铁长剑,他见我停了下来,将包袱和剑递于我,道:“十儿,时候不早了,你下山去吧。到岳阳楼找你师伯履泽。找到你师伯,他自会安顿好你的一切。包袱里有盘缠和去岳阳楼的路线图。”说完这些,不容我问话,便向房间走去,随后“碰”地一声,他关上了房门。
四周一片静寂。阳光很热烈地照在的我身上,温暖而柔和。
竹屋四旁的紫藤花开得正艳,嗡嗡的蜜蜂和美丽的蝴蝶穿梭在花丛中。一只灰色的松鼠从白桦树上跳下,钻进草丛,瞬间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望向师父的房门,门楹上的雕花已经很暗淡了,窗棂上的白纸已经发黄,风吹过,发出呼呼的响声。
师父,师父——
我双膝跪地,冲着师父的房间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拎起包袱和剑,向后山默默走去。
五
岳阳楼位于洞庭湖畔。
根据师父地图中的描述,岳阳楼离平湖只有三百里路程。途经君山,君山四面环水,与岳阳楼遥遥相望。去岳阳楼,必须涉水而过。在君山山边,足足等了三天三夜,才遇见一条两丈余长的渔船。
船夫四十来岁的样子,面色黝黑,黑中透着红,可能是常年经受江水吹泡的缘故。他一身粗麻布做成的短衫,腰里系着一条黑中带红的腰带,腰带上挂着一只宝塔形的葫芦。头戴麦草编织而成的草帽子,帽沿上偏偏绣着一朵鲜红的莲花。
渔夫摇着橹,半眯着眼睛,望着我,笑道:“姑娘,哪里人。”
“平湖。”我微微颔首。
平湖?渔夫摇摇头,说,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说着,他从腰带上解下葫芦,拔开盖子,扔过来,笑道:“江面上风大,湿气重,来,喝一口,抵抵寒气。”
我接过葫芦,大喝一口,可是刚入喉咙,全都喷了出来。
哇,这是什么酒?又辣又苦,味道完全不及师傅和我一起酿下的桂花酒。
“可惜,可惜了。”渔夫叹气,接过葫芦,仰头大啖一口,大叫道:“好酒,好酒……”
我怀抱着断水剑,背靠着船舷,望着船下流动的湖水,低头不语。
渔夫将酒葫芦重挂在腰间,望着我怀中的断水剑,道:“姑娘抱的可是断水剑?”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这可是件宝贝。”渔夫赞道:“断水,断水,以之划水,开即不合,当真是抽刀断水水更流。”
听他如此说来,我倒想试试,刚想拔剑,师傅的话在耳旁响起,世道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即嫣然笑道:“什么断水断火,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宝剑,胡乱防身而已。”
渔夫冷笑一声,道:“越王勾践,曾命人打造八枚宝剑。一名‘掩日’,以之指日则光昼暗。二名‘断水’,以之划水,开即不合。三名‘转魄’,以之指月,蟾兔为之倒转。四名‘悬翦’,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焉。五名‘惊鲵’,以之泛海,鲸鲵为之深入。六名‘灭魂’,挟之夜行,不逢魑魅。七名‘却邪’,有妖魅者见之则伏。八名‘真刚’,以切玉断金,如削土木矣。以应八方之气铸也。姑娘手中的这枚剑,可不是普通宝剑,正是那‘断水’。”
这些师父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听闻,心中不由得又惊又怕。一个山野村夫,小小渔民,见识竟然如此了得,定然不是普通人。
一个浪头扑过来,又一个浪头扑过来,风顿时大了,船头变得摇晃,有湖水飞溅进来,落在我的脸颊裙角,冰凉一片。四月的天气,在平湖里温暖如春,可在这湖面上,却是寒气逼人。一个趄趔,我差点摔倒在船舱里。
“船动人不动。”渔夫大声叫道。“姑娘,不要怕,蹲在舱里,没事的。”
又是几个大浪扑过来,小船在湖面上摇摇欲坠,像一片落叶飘在风中。心里一阵翻腾,哇的一声,我趴在船舷上,差点把五脏六肺都吐了出来。
这样持续了约一刻钟的时间,小船才趋于平衡。
我趴在船舱里,浑身无力,脸色苍白,似是七魂丢了六魄。
渔夫没有再说话,而是扯开嗓子吼道:“一根那个竹竿容易哟弯哟嗬,三缕啊麻纱呀扯脱难,猛虎啊落在呀平阳哟嗬地哟嗬,蛟龙啊无水呀困沙滩……”
声音高吭有力,悠远绵长,我听着听着,眼睛慢慢地合上了。
六
醒来的时候,已在一家客房里。
屋里光线明亮,窗台上杜鹃花开得正艳。
这在哪里?我一惊,从床上坐起,伸手——还好,包袱和剑都在。我这才缓了一口气,从床上跳下,走近窗边。
窗外,层层叠叠的楼房掩映在绿树红花之间,金色的阳光浅浅地铺过来,像是给大地渡上一层黄边。我恍然记得,昨天我在船上,还有那谈吐不凡的渔夫?我仔细打量着这间房子,紫檀色的家俱,古朴而幽暗,淡黄色布蔓从镂空雕花的窗桕中垂落下来,有细细碎碎的阳光随风摆动。
这是哪里?正在迟疑间,一个梳着双平髻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看见我,笑道:“姑娘,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昨晚?我有些茫然,望着少女,问:“我怎么在这里?这是哪里?你是谁?”
“我叫青青,这里是岳阳城。”少女嫣然一笑,露出两个淡淡的酒涡,指着不远处一幢高楼,道:“看,那就是岳阳楼。”
岳阳楼?不就是师傅要我去的地方?
我望着那幢金碧辉煌的楼阁,心里想道,难道师伯就住在那里?师傅向来惜字如金,只在临行前提到这么一个人,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一无所知。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吧!
不容我开口询问,叫做青青的少女,掩口笑道:“姑娘来岳阳,是不是要找一位叫位履泽的男子。”
我心中大奇,问:“你怎么知道?”
青青笑道:“我还知道姑娘名叫十里,从平湖里来的。”
我更疑惑,这些,她怎么知道?
青青笑而不语,指了指我身后的断水剑。
原来如此。
我开始想念师父,如果师父在身边就好了。可是师父,你为什么要我先来找师伯呢?眼前的这位少女,是敌是友,我真分不清啊。
青青见我沉默不语,浅笑道:“姑娘莫忧,我是履泽的师妹,你应该叫我一声师姑。”
这样说来,心中那千万个疑惑顿时明了,心头一喜,脚步也轻盈了许多。
七
岳阳楼果然雄伟壮观。
在师姑青青的带领下,我很快就见到师伯履泽。
这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想象中的师伯履泽一定比师傅还要衰老,可眼里的男子,偏偏是如此的年青,而且帅得一塌糊涂。
明净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黝黑深邃的眼眸,泛着沉迷醉人的色泽;浓密的眉毛叛逆地稍稍向上扬起,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有着一双像朝露一样清澈的眼睛,英挺的鼻梁,如玫瑰花瓣一样粉嫩的嘴唇……
这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好看的男子,一时间,竟然呆了。
“这就是你的师伯履泽。”青青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提醒我的失态。我脸色顿时红了,我想如果此时有条地缝,我一定会钻进去的,可惜没有。
履泽望着我,微微颔首,伸手过来,抱拳道:“你就是梦泽师弟的弟子——十里姑娘。”
我点点头,赶紧跪拜,履泽伸手拦住我,道:“在我这里,不用讲究你师父的那些臭规破矩。既然大家都是同门中人,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得相亲相爱才是。”
听他提起“相亲相爱”这几个字,我的脸莫名的红了。
青青一旁笑道:“师傅,十姑娘既然来了。是不是招呼其他的师兄弟师姐妹们进来,跟十姑娘见个面?”
履泽点头。
不一会儿,挤出来几对青年男女,女的清秀绝伦,男的英气逼人,岳阳果然是个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履泽半颦着眉,指着他们,一一向我介绍。他们依次是小溪,小柒,小贰,小白,小斩,小易……介绍完毕,履泽朗声道:“十里姑娘,你师傅把你托付给我,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他们就是你的师兄师妹,千万不要见怪,有什么不妥之处,你直接跟我讲,也可以跟青青说。”
青青微笑点头。没想到这个帅得一塌糊涂的履师伯,说话做事却是一板一眼,有模有样,心中对他顿时平添了三十二分的好感。
见面会之后,青青带我回房间,然后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什么时候开饭,什么时候就寝,什么时候练功,然后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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