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细牛家的平均生活 一 俺叫张细牛,不笨,也不懒。可这么多年,俺就是整不明白,大家伙儿都在风风火火的奔小康,日子一天一个样儿,可是俺再怎么努力,就是奔不动,连喘气的份儿都轮不上。 隔壁李大龙跟俺是同岁,也是同学。一起念书的时候俺常常帮他做作业,他给俺买作业本买汽水,有时还将他的自行车偷偷借俺骑会儿。刚念初中的那会儿,他嫌路程太远,起五更摸半夜的几乎天天迟到,加上那狗屎成绩,好赖熬过了一学年,愣是他爹拿着胳膊粗的棒子撵着满村飞,连学校那个方向,他看都不想多看一眼。他说他看见黑板看见书本脑袋就大了几十圈,嗡嗡的乱成一团,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俺不怕路远,多远的路,只要让俺去读,俺就一门心思拼头拼脑的往下读。俺家里也一门心思的要把俺供出去。俺阿婆说,俺是个早产儿,俺在俺娘肚里七个月的时候,正是农村农忙双抢的季节,俺娘担了谷垛,没喘口气又去担秧苗,结果俺就在俺娘肚里呆不住了 ,生下来像个猫娃似的,连哭声都是哼哼唧唧的,时断时有,一直到几岁都咳咳吭吭,病病痨痨的个子也不见长。阿婆说,俺这样子,将来要呆在农村里,成天干农活,迟早会丢在地里,所以一心巴望着俺好好读书,早早跳出农门。 但那年俺娘生了病,在镇上医院住着,还没查出个是啥病,钱已经花光了,还扯了债。没有钱医院不给看,就只得回到家里,积些小钱就去抓些土方子,时断时续的的吃着。到俺读初三那年,家里箪尽竭出,连给俺买张白纸的钱都没有。那时老师也舍不得俺走,俺是他最听话最勤奋成绩最好的学生,但俺们都没有钱。要知道,把一个孩子从农村供出去,在那个时候,对于一个有家有口的老师来说真的是一件太难太难,难于上青天的事。 俺从学校回来时,李大龙已经在他爹的建材铺子里混了一年多,个子蹿得老高,学会了抽烟喝酒,说一些所谓的江湖脏话。他已经炼成了一块地道的油抹布,打不湿也拧不干。俺往他跟前一站,无论个头还是阅历,似乎连小屁孩儿都算不上。 李大龙家有的是钱。俺爷俺婆常常说,他们家是漏网的大地主,富的流油,除了几个臭钱,也只剩下几个臭钱。解放前,他们家出门都是坐轿子,吃饭喝茶都有专人伺候着。后来解放了,吃了点苦头,大片大片的地分了,大房子分了,每天还得早请示晚汇报,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重新做人。但那老地主,就是李大龙的阿爷阿婆,狡猾着呢,心机门道有的是,他们是宽大处理重新做人了,但似乎并没有怎么坦白,眼面儿上的东西是老老实实的上缴了,均分了,但私底下藏了多少财物,谁也整不清楚,据说他阿婆当年头上戴的金灿灿的,手上圈的亮闪闪的,村里是一样也没见着。但打也打过,关也关过,老头子老婆子的牙缝比整块的大青石还严实;将整个屋子上下前后仔细的收,也没找出个所以然,加上老头子老婆子除了不怎么坦白,改造的态度倒是挺积极的,从来都是捡最脏最累的活干,没有半点怨言愤懑,就算他真藏了些杂什子小物件的,比起那些被分掉的和上缴的也算不了啥子,所以后来就慢慢的不了了之。但是比起那些一穷二白刚刚翻身过来的劳苦大众来说,那些藏起来的东西可真是一笔不小的横财,养个一两代人,没啥子问题。 终于熬到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千树万树梨花开,早已按耐不住的李大龙家开始在村里大显手脚了。先是在村头开了个小卖部,卖些烟酒油盐酱醋肥皂洗衣粉之类,小敲小打,试试深浅,接着就捣鼓起农药化肥,然后又卖起钢筋水泥,店子从村里一直开到县城最热闹的街口。连李大龙都越来越像他爷和爹了,走路肩膀一摇一晃的,说话哼声哈气,声音是从鼻孔里出来的。 李大龙不想念书,但他想开车。那时村子里还没有谁会开车,更没有谁家能有车。李大龙坐在自家街口的店子里,每天望着一辆辆大车小车在门前来来往往,呼啸而过,扬起一阵阵灰尘,他心里那个痒痒!他爹看在心里也痒痒。花了钱,送了礼,于是刚刚十六岁,已经牛高马大的李大龙开始跟人学开车,然后帮人开车,很神气很风光的一踩油门在村子里呼啸而过。没出两年,他爹就给他买了辆新车。那时的口号是“车子一响,黄金万两。”,一辆车,不出两年,便能挣回一辆车。李大龙那辆车得多少钱,谁也说不出,反正是得好多钱,是咱农村人没见过的。 李大龙家有点是钱,铺子开到县城都有好几家:农药化肥、钢筋水泥、家电汽配,啥能挣大钱,他家就弄啥,而且银行的大门也向他们家敞开着,贷多少给多少,所以他们家不缺钱,他们家也只有钱。这是俺爷说的。李大龙家买新车的时候,全村人都去道贺,镇里和县里也有好多人来,据说几乎各个机关里都有人到。鞭炮礼花,没个停歇的时候,震的俺家的土坯房子都快散了架。 虽说俺家和李大龙家几代邻居,却是老死不相往来。据说解放前俺爷俺婆吃他家阿爷阿婆的苦头多,解放后他家阿爷阿婆穿俺爷俺婆的小鞋多。看着李大龙的车每天从门前呼啸而过,俺爷总会用拐杖狠命的跺着地,溅起一股股干燥的灰尘,抖动着下巴上的白胡子,咬着牙根说,赶明儿俺将自家门前砌道墙,围了,看你能买架飞机飞过去!?那年,俺二哥已经说好门媳妇,因为彩礼钱,媳妇娘家非得要一千,而俺家怎么也只能凑出八百,眼瞅着日子一天天临近,终于吹了,所以俺家人心里个个都毛躁着呢! 二 俺辍学后就一直呆在家里,帮着干些农活。俺大哥下学时 村里一个泥瓦匠家起房子,俺爹俺娘两人一起帮他家挑了十几天的泥灰砖瓦,直到他们家房子完工,连凉水都没喝他们家一口,后来你泥瓦匠终于肯教俺大哥手艺,于是俺大哥终于有了一技之长。用俺婆的话说,荒年也饿不着手艺人,人总得住房子,房子总得请人起。俺二哥本不愿学木匠活,是俺娘逼他去的。那木匠是俺们家一个门房里的,俺娘喊他老娘老嫂子。老嫂子七十好几,临终前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全是俺娘端屎倒尿洗洗换换,背出抱进的,直到老太太寿终正寝驾鹤西行。那木匠哥对俺娘说,阿婶,明天让你家老二过来吧。于是俺二哥也有了一技之长。轮到俺的时候,俺娘久病不愈,不可能再帮别人做这做那。俺婆买了两斤红糖两瓶白酒,颠着小脚上了好几家的门,没有人收她的红糖白酒,也没有人收俺这个徒弟。俺只能帮着家里干干农活,农闲的时候上山逮兔子,下河摸鱼,日子久了,竟也摸索出些门道,倒也能糊上自己的嘴。俺婆常常看着俺叹气的说,细牛啊,你将来怕是连媳妇都难讨上,咋整哟! 俺婆的担心不无道理,俺个子太小,身体也差,家里穷的叮当作响,三间破泥屋还让俺二哥拆走了一半去另起新屋。剩下的一半,俺爷俺婆俺爹俺娘俺老少三代五人挤着住,到了雨季,屋里没个一处干燥的,到处叮叮当当滴滴答答的漏,成群结队的老鼠恨不能将屋里住着的几个人整个儿抬走。俺又没个养家糊口的一技之长,所以到俺差不多都三十岁了,连个上门的媒婆都没有。俺娘俺婆四处托人好说歹说,终于有人帮俺说了门亲,对方是个聋哑女子。俺一听对方有残疾,心里是一千一万的不愿意,想当年,俺也是爱读圣贤书之人,沦落到如今,连个老婆都讨不上。后面见那姑娘倒也生的十分标致体面,加之哥嫂的轮番相劝,终于点头同意。 俺在自己三十一岁的时候终于结了婚,那时李大龙的儿子快十岁了。所谓龙配龙凤配凤,蟑螂配臭虫,李大龙的老婆外表虽不咋样,但她娘家却是镇上有名的富户,据说他爹的钱有多少不是用数,而是用秤称。前些年李大龙出了车祸,酒后撞死了一家母子俩,人家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吵吵闹闹的来讨命,他老亲爷话都懒说一句,眼睛一瞪,当下砸出二十万,乖乖,二十万元,数都数死你!二十万!那年头买两条命绰绰有余!那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了似的赶紧裹了钱,灰溜溜的走了 第一次看见俺老婆的时候,李大龙那狗娘养的居然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吓得她不知往哪儿躲,满脸通红的瞅着俺。李大龙见了,哈哈一笑说想不到你小子竟然还有这等福气,居然讨了这么个漂亮的老婆,看着都让人养眼!俺心里那个气呵,又不知该如何发作,这狗日的李大龙啥时变得这般的不地道,恶心龌龊呢,他还是当年那个不论两家大人有多大矛盾都和俺一起勾着肩膀上学,抢我的烧地瓜吃,硬将橘子汽水塞给俺的李大龙吗? 三 俺的第一个孩子临世时,俺母亲旧疾复发,没钱上医院,只能躺在屋里哼哼。俺八十岁的阿婆带着俺挺着大肚子的哑巴媳妇到周围远远近近的些个小山,整麻袋的撸些树叶蒿草的,回来煎了当茶饮,说是邻村的某个人的症状当年和俺娘一样,那时候的农村人哪里还知道个啥子医院,有钱的就去请郎中,没钱的就胡乱东寻西问一些土方子,这个土方子就是他家人花了多少个鸡蛋从一远房亲戚那儿换来的,煎着喝了半年多,要死的人居然渐渐活蹦乱跳起来,吃饭干活不减当年,和俺婆差不多年岁,现在都还硬朗的很。多亏俺婆的殷情好,加上都是年岁一大把的老人,好说话,那人啥都没要,特爽的把方子告诉了俺婆,俺婆心里挺过意不去,只要俺弄了像样的稀缺的鱼,俺婆就让俺给那老太太送去。 那天俺老婆和俺婆白天还到一个比较远的小山上撸回半麻袋草药,洗了锅正准备煎了给俺娘喝,说发作就发作了,疼的嘴唇都咬出血,村里人七手八脚帮忙送进医院,医生上下一检查,说是早产,最好是剖腹,让俺赶紧交钱签字手术。俺心里怵的惶惶的,有些手忙脚乱,口袋里就八百元钱,还是俺老婆嫁过来时的压箱钱,俺娘病的那么厉害都没敢动上一分,就是准备着给俺媳妇生孩子的。俺慌慌张张的拿了单子到窗口,将单子和钱一把递给收钱的护士小姐,巴巴的望着护士小姐慢吞吞的数了,又仔细的将俺递进的单子看了一下,还差,眼睛仍盯着单子,手没好气的从窗户里伸了出来,俺赶紧又将全身上下口袋里的零零票票全翻了出来,塞到她手上,没想到她狠狠瞪俺一眼,挺漂亮的一个女子,瞪人的样子却吓死人,还没等俺回过神是咋回事,她就将俺交进去的钱和和医生开的单儿一股脑揣在俺身上,你长没长眼睛看单子,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总计:一千六百三!然后低头继续织毛衣。 这么多钱!这么多钱!我喃喃道,六神无主的回到病房里,俺大嫂问俺怎么了,俺说手术的钱不够,还差一半。大嫂说没钱动手术就自个儿生。可是万一-----,俺看着俺媳妇,不能做主,她疼的大汗淋漓,嘴唇上全是咬出的血印。俺大嫂说生孩子肯定疼,她生俺侄子的时候,疼了三天三夜,俺媳妇才疼了半天,不会有啥事的。俺紧紧攥着口袋里几百元钱,咬咬牙硬起心来对疼的大汗淋漓的老婆说,加把劲,努力些,争取自个儿生下来,那样将来就可以有钱给孩子买奶粉,给你买营养品补身子,还能热热闹闹的办个满月酒。尽管俺老婆是个聋哑人,啥都听不见,但俺顾不了那么多,只能一遍遍的这么对她说,鼓励她争取自个儿生下来。 孩子终究还是剖腹出来的,是个男娃娃,因为剖腹时间太晚了,出来时浑身青紫连个哭声都没有,医生赶紧让我送省城抢救。孩子到底给救了过来,却让俺背了一屁股找一箩筐的债。俺八十多岁的阿婆居然拄着拐杖到隔壁李大龙家很低眉顺眼的给他爹娘和阿爷说了一大挑子的好话,还是李大龙婆娘心地软,实在看不过去,在俺婆眼泪汪汪的回到家后悄悄递了一千元钱过来。后来不知咋的还是让李大龙他爹和他爷知道了,一次次过来要,说俺阿婆个老骗子,老不要脸,骗他家钱!可怜俺婆,八十好几,黄土都淹到脖子了,有今日没明日的人啊,一次次让人家点了鼻子骂,连声都不能吭一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俺拼命的挣努力的攒,一次两百三百的,一年后终于还清。但李大龙他娘每次看见俺婆仍骂个老骗子!有好几次,俺看见俺婆别过头去,眼泪迅速弥满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 俺儿子半岁的时候俺娘没能像给俺婆土方子的那个人那样能渐渐地活蹦乱跳起来,和以前一样的吃饭干活,俺婆弄给她吃的草药渣都能堆起一座小山,但她终究还是离我们而去!俺那伤痛欲绝啊,因为她的病是可以医治的,因为俺的无能,没有钱,所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去!然后俺阿爷阿婆也相继在一年中郁郁而去,剩下俺爹和俺一家三。 俺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却越看越觉出他的与众不同,除了吃便是拉,已经四岁了,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甚至不会自己吃东西自己喝水。俺把他带到医院里看大夫,大夫说因为他出世时在他娘肚子里时间太憋屈长了,能捡条命已是万幸,而且还没全身瘫痪,只是呆傻而已。俺心里那个恨与悔呀,狠狠抽俺多少耳刮子都不解恨,心尖尖一阵阵刀割的疼。俺儿子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孩子,像他母亲,俺不知道俺当时是啥子厉鬼蒙住了俺的心窍,犯那样的糊涂混蛋,只不过是几百块钱的犹豫,结果不但钱多去了多少倍,更让一个原本健康可爱的孩子沦落成现在这样一幅模样。俺知道俺媳妇也深深的怨恨俺,她常常看着两眼痴呆,嘴角溢涎的儿子,眼泪止不住的刷刷流,然后眼睛刀子似的剜我。 俺儿子六岁的时候,终于慢慢的会说话和走路了,俺们又要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娃娃,这次俺半点都没犹豫,到医院就让医生给划拉剖腹,所以俺的女儿很健康,很漂亮可爱,这多少让俺这个家有了些生气和希望,俺老婆脸上也终于有了点点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