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蒿香
元辰
有段时间,我执迷于五月的夜空。那是十八、九年前,我48岁从县委政研室主任移任劳动局长之后。回想起来,原因有三。 其一呢,做了大半辈子公文匠,军队和地方宣布部、县委政研室总共28年,无论文革搞运动还是工作重心转移之后抓建设,文秘人员总是跟着领导转,加班加点没日没夜炮制公文。公文虽属体制运用文,写得自己和人家满意不容易。好笔头靠一寸一寸光阴磨出来。吃饭的家伙过硬可以少点头哈腰,是我尽心公文的唯一原因。公文之余,还写点新闻、言论、通讯、论文、调研报告,拿到报刊发,显得有文字工作能耐。让领导不至于认为你写的材料尽是狗屁。这又得花去更多时间,头发一把把地掉。过这样的日月,光勤勉肯学不行,还得有精力充沛、反映迅速、永累不垮。我就练气功,站桩坐禅,内外兼修,确保体力脑力透支后恢复得快。50岁我还能头顶劈砖、喉断筷子。写作这事除了拼勤奋拼学识,就是拼体力拼健康。林黛玉似地捧着一颗心,三步虚汗淋漓,才情再高拼不过人。因为练功,五月的夜空与我结下特殊情缘。 其二呢,在28年的公文生涯中,一直放没放弃文学爱好。从1970年发表第一篇评论文章开始,每年总有一些类文学、近文学、准文学的稿子发表,比不写稿子的人多些零花钱。在那个年月,能自己给自己长一两级工资,很实惠。1995年出了第一本杂文随笔集《悠悠人生》。这本书获1999年宜昌市屈原文学创作奖。但我深感文学意识、文学思维与文学手法老套、不足,别人看来近乎妖了,自己一百个不满意。我需要更沉入,到灵魂的深处寻找悸动。最适宜的方法莫过于沉思默想、静对夜空。儒家历来有内省之法,袁了凡静 坐法是禅悟中赫赫有名的大法。此外还有庄生逍遥游、藏密恒河大手印、少林移筋经、金刚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老子道德经诸家法。入经,入静,必入夜空。五月,不冷不热,芬芳四溢,再适宜不过,这又是一层情缘。 其三呢,到劳动局正赶上金融风暴引起的失业、下岗、大衰退。工作忙累是小事,工人没饭吃,机关没钱为工人办事,是大事。领导天天强调稳定,工人天天找劳动部们要工作要饭吃。。工人围劳动局是小事,劳动局做的是这工作。围领导是大事,领导不能出席会议不能接待客人甚至不能回家吃饭,劳动局长能不出面解围?来劳动局之前,领导谈话说是年龄大了不能提拔,现在安排你,上面马上也要安排我。坐到火山口上之后,才知道自己根本不能有被安排养老的想法,那不符合实际,也不符合我的理念。端人民的碗,受人民管。竭尽心力为人民办事,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写下的文字。谢天谢地,五年中各项工作没出什么纰漏,各项劳动事业艰难中还有进步。安置几千失业、下岗工人,最大限度为他们争取了利益。相对于他们的牺牲,那点补偿虽然微不足道,但总比机械执行上级政策、不为他们争取要强得多。更重要的是五年中为全区企业改制探索出模式与方法、待遇标准,不使一个职工的待遇不落实。处理完复杂的事务,只要不开会,我便来到河边,面对夜空,放松心情。站一会站,打一会太极拳,再回到小小的书房,扣文字,上文学网站交流论战。第二本随笔集《网上漫语.》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抠出来的。这本书获得2001年宜昌市屈原文学创作荣誉奖。 是五月,1997年的五月。刚下过雨,夜非常沉静。远山近水笼罩在蒙蒙的雾气之中。天上的星星与两岸灯火一起映在黄柏河中,被雾气拉成一幅梵高或者拉斐尔的油画。焦虑和疲惫中的我来了,在这幅浸透五月气息的画中求静求安求慧光普照、神明自得。立于草地,面对山水,凝神,静气,放松,每临琐事生静意,心安自然少忧烦。将自己当作一粒砂一抔尘土一株草一棵树,融入星光融入夜色融入略带腥味的雾气之中。想穿了,人就是一株草一棵树,就是远山近水中的一份子,像水中的星月虚幻莫测。心不可并吞八荒,力不能拔举关山,诸事由命,顺天应人,竭尽人力而已。至于成王败寇、人前人后,运而已,何须纠结? 月光的清辉与近处的灯火浑成一体,从头顶从四肢的肌肤射入我的躯体,到达肌肉、骨骼、内藏、髓里。我坐上莲台,身体也成为莲花。光的剑从头顶劈开,花瓣落下,寓意病气晦气不净之气落下,落入地底最深层,再化成为光从中脉冲起,穿过头顶与夜空中的紫气相接。如此循环往复,光亮的范围越来越大,密度越来越高,稠如糊醍,流入丹田。丹田三昧真火已升,炉壁金黄,镕冶光亮糊醍,渐结为丹。丹再练九转,越练纯度越高,致成金丹。 譬如婴儿之浴朝露兮,晶莹其身。譬如荷花之映夕阳兮,光艳其形。有如虎啸深涧兮,月小山高。又如龙腾大海兮,波翻浪滚。 流丹溢彩兮,是气血之畅通。光影成形兮,是天人之相合。心温意暖兮,乃心性之旷达。气定神闲兮,是元神之自认。 五蕴俱宁兮,怀之以远。七情畅和兮,怀之以仁。身形胀缩兮,理之以气;金丹灌顶兮,纳之以灵。 无人无我,无天无地。无空无色,无相无形。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非无非非无也,是有真性灵隔岸观火,于无所住处生其心,任运流住,而合和万物、身等宇宙也。 穿越冥想,到达心意彼岸,我嗅到五月的气味,听到五月的声音,触到五月的脉搏。是艾蒿与粽子的清香味,是赶耖与扳層的水响声,是龙舟的鼓点与端午的鞭炮响。冥冥之中我都感受到了。也看见自己站在夜空下的草地上,听见心脏的跳动和血液的流淌。我早已顺着艾蒿的冉冉青烟腾空而上,穿过薄薄的雾气和云层,穿过星星的长河,来到人迹罕至的宇宙最顶层。地球像个深蓝色的圆球在夜色中随我的呼吸旋转,无论怎么转也没有甩落我的躯体。我看见草地上失落的缝衣针,闪着微弱的亮光。还有山林里树木的叶子,脉络那么清晰,看起来像我身上的血管。月季花开,枇杷裂开了嘴,柚子已长出指拇大的果实。我父亲忙碌一天,正坐下大口喝我母亲递来的面子汤。母亲叨念:“老大他们听说很忙,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再不回来这枇杷留不住了。”父亲说:“爱吃你就吃呗,有时间他们是会回来的。”妻儿已经酣睡,我在夜色中独自流泪。 五月蒿香,龙舟其殇。屈子哀绝,汨罗投江。杜鹃泣血,粽子含伤。 五月麦黄,雄黄其殇。夜呜鹌鹑,致罗遭殃。青蒿燃火,枇杷裂伤。 五月水响,赶耖插秧。蚂蝗蠕动,巴掌轰响。辣椒初市,黄瓜泛殇。 五月水涨,流木满江。排走浪飞,人乱镐忙。扳層撒网,鱼虾其殇。 回到书房,已近午夜。从部队到地方,上千册书随我流浪,搬了若干次家,直到1992年才有七八平方米的书房。书没地方装,老伴做主打了四口立柜,上下各三层。后又增添不少,被塞得满满的。而今发展到两间书房、五面顶墙大立柜依然装不下,找一回书累个半死。从河边回来,这里要消耗我更多时间。翻翻书,再打开电脑,去榕树下、青青草、稻香村,会晤吴过、齐格、俞白眉、宁财神、邢育森、尙爱兰、风儿、恳纳等一干网友,管理问石斋网络文学批评论坛,多年不曾间断。还得抽时间写散文写小说,也把局里公文带回家写,白天没时间。总是两三点洗漱上床,这习惯至今改不了。 我是属耗子的。在夜晚我才心旷神怡。夜色幽深,令人恐惧。五月的夜,更是饱合各种心神不宁的因素。屈原投江,伍子胥蒙冤,陈圆圆病逝。古人说五月是毒月。“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需挂菖蒲、艾叶,薰苍术、白芷,喝雄黄酒,以避五邪。我不怕夜,也不怕五月。该来的啥都会来,怕有何用?我在深夜沉思冥想,嗅五月的夜空下神秘的味道,用自己的方法,化腐朽为神奇,练烦恼为丹药。十八九年前那段人生中最为繁忙艰巨、焦虑不堪的日子,如果不是在河边站桩养神,根本坚持不到现在。退休之后,没了压力,人变得懒散,很久没站一回桩养一会儿神了。身体和精神都变得麻木。如不是发起这个同题竞赛,不是自己出题,我也会问“五月的夜空和四月的夜空有区别吗?”我已经进入没有区别的状态,想不起五月了。五月四月与我何有哉!唯一的念想是那段艰难而从容的日子已经走过,但愿今后能想得起来。 2014-5-20夜夷陵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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