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社区

 找回密码
 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用微信登录

扫一扫,用微信登录

搜索
查看: 2021|回复: 5

【2014年展】与土谷祠拜拜:苍松滴血几时休(5篇)

[复制链接]
来自
湖北
精华
26

41

主题

735

帖子

972

积分

上士

Rank: 4

积分
972

IP属地:湖北省黄冈市

发表于 湖北省黄冈市 2015-1-8 20:20: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与土谷祠拜拜 于 2015-1-8 20:26 编辑

苍松滴血几时休
    已经是第二次看见故乡门前屋后山峦上的松树萎靡枯黄、伤痕累累了。
    不是因为久旱未雨的饥渴,也不是因为松毛虫肆虐的蚕食,而是因为少数人目光短浅、竭泽而渔的贪婪。
    去年清明节回乡祭祖,路过故乡的田埂,踏上故乡的山丘,凝望薄雾笼罩的黛色山峦,我心中涌起一股苦涩难咽的凄楚,忐忑揪心的惶惑和锥心刺骨的忧伤。而今年清明节再次踏上故乡的热土,这种感受更像一只只百毒侵身的虫豸,侵入我的血管,爬满我的神经。
    还是儿时的乡间小路,还是从前的田畴炊烟,油菜花谢处,春燕翩跹回。一股山风从苍老的松林中匆忙忧郁地荡过,惊起几只寥落的春鸟,吓得她们懒洋洋地扑腾扑腾倦怠的翅膀,飞向另一片松林。这些松树是我们的父辈祖父辈从前一锄一锨,沐浴着早春的轻风疏雨栽就的。在贫瘠的山坡脊梁上,她们享受着雨露阳光的慷慨润泽,吮吸着父辈们淌下的汗水,才长成葱郁的松林。
    可是如今,这蓊郁的松林又变成了什么模样呢?
    树干正腰处,斧钺弯刀剜去了她皲裂的皮肤,露出一块块透着松香气味的惨白的骨肉,走近打量,满目疮痍,犹如一个个长满疥癣的皮肤病人;剜去皮肤的下沿,系着一只只白色的小塑料袋,从松树的骨肉里渗透出的鲜血——松油,悄无声息地滴落到袋中。远远望去,一只只惨白的塑料袋就像一朵朵风中飘曳的祭奠的插花;树下细看,昔日青翠欲滴的松针俨然失血休克的病人,面黄肌瘦,在春风中低声哀鸣。就这样,一棵棵浸蕴着生命活力的松树,被折腾得蔫头耷脑,了无生机。
    找到村里老人们一打听,原来早在前年,几个从外地来的陌生汉子找到村里管事的头人,要承包村里几座山上的松树林割松油,承包期为三年。经不住生意汉子三寸不烂之舌的蛊惑和蝇头微利的诱惑,村里两三个管事的未征得林业主管部门和村民同意,就把几片山林上两万多棵成年松树以每棵壹圆的价格包给了割松油的商人。
唉,伴我长大成林的命途多舛的松林!
    也有人提出过异议,但没有人出面阻拦;林业主管部门也有人来盘问过,但几个管事的头人和外地商人玩起了失踪,最后竟不了了之。听乡亲们说,这种松油可以割三年,三年再割,树就会死掉。然而看到眼前这一棵棵在风中幽咽的惨淡滴血的松林,我真担心,过不了今年,一个刺骨的寒冬,一场肆虐的风雪,她们曾经挺拔的身躯,血液将被榨干;她们曾经蓬勃的生命,将会在这代人手下终结。
    松林,不仅是对故乡深藏已久的一片记忆,不仅是对家乡梦绕魂牵的一段追思,更是故乡的一道风景,一脉风水,一代又一代人赖以生息的温床。
不谙世事的孩提时代,老屋后山上的松林,留存过我们远去的足迹,温暖过我们嬉戏的身躯,流淌过我们劳作的汗水,荡漾过我们五音不全的稚嫩儿歌。捡松子,薅松针,爬松树,砍松桠,捉松毛虫,采蘑菇,捉迷藏……这些难以复制的童年快乐如今是不再为孩子们熟知的了,可是如果没有了松林,这份深藏已久的发黄的记忆今后要捡拾粘贴,恐怕也将是件奢侈的事情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家乡后山上那蓊蓊郁郁的苍松已成为远近闻名的绝好风水的标志。七九年,我们村三四十户人家考取了五个大中专生,以后经年,我们村都有学子在高考中金榜题名。外村人提起子女读书,总是羡慕道:这个湾,风水好!风水一说我没什么研究,但我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善待他们就是回报自己。因此,几十年来,村里有一个不成文的铁定的规矩:后山树木,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得砍伐。
可是如今呢?人们的生活水平是今非昔比了,可有些人,心地也变了,变得芜杂浑浊,铜锈斑斑。物质的追求固然不可或缺,但是精神的栖息如果没有了巢穴,我们的灵魂将永远在荒芜幽暗、深不可测的黑洞里游荡!
    四月的乡野,暖风徐徐,野花幽幽,雏鸟啼鸣,彩碟翻飞。秀丽的山川依然回荡着布谷鸟悠远的旋律,肥沃的田畴的上空画满着蜜蜂繁忙翻飞的曲线;清澈的池塘,几只洁白的水鸭安闲优雅地用粉色的鸭喙梳理着羽毛,数尾游鱼时不时在岸边浮草中扑腾出几声惊喜,时不时在清澈而又平镜似的水面绣出几朵转瞬即逝的浪花。
风从松林穿过,故乡美丽依然。再见,我的故乡,也许要不了几日,我又会回到你的怀抱。但愿再回故乡,我从松林身边经过,苍松不再滴血,松林不再哀鸣,看到的是松林愈合了创口后向路人点头微笑,听到的是松林中滑过舒缓悠闲愉悦的翠鸟呢喃!
201449日初草,15日改定。)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湖北
精华
26

41

主题

735

帖子

972

积分

上士

Rank: 4

积分
972

IP属地:湖北省黄冈市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黄冈市 2015-1-8 20: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与土谷祠拜拜 于 2015-1-8 20:28 编辑

少小离家梦中回
      对于客居异乡的我家老叔,家乡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心结,绕不过的话题。老山,老水,老屋,老人,总在他记忆的胶片上抖动;乡土,乡音,乡俗,乡情,常在他深夜的梦境中迷离。回一趟家,尝一口家乡土灶上煮熟的农家小炒米饭,喝一口门前水井里甘冽的清泉,看一眼凋零无几的儿时兄弟伙伴,成为老叔最大的奢望。
      每年除夕之夜,当我把拨通的手机递到有些耳背的父亲手中时,从老叔那颤抖兴奋的声音里,我总能听出他们的惊喜和激动。柴米油盐,儿子儿孙,道福问安,电话两头十多分钟你来我往的嘘寒问暖,老哥俩还意犹未尽。看得出,父亲很希望老叔有生之年能够多回老家走动走动,老叔也流露出垂暮之年身体不便的诸多遗憾。
      女儿高考后,老叔从外地多次打来电话关心,说无论如何,孙女考学,他和婶娘一定要回来喝盅喜酒。我在电话里说,天热路远车马劳顿的,您身体欠安加上孙女无人照顾,就不劳您大驾了。没想到我善意的谢绝,却遭到了父亲愠怒而严厉的指责。后来一想也是。也许“乡音无改鬓毛衰”的伤怀和“故乡隔兮音尘绝”的痛楚是我们无法体会得了的,但我理解这把年纪的老人的共同心理,于是我郑重地给老叔发去了邀请。后来,我又专门给老叔打去电话,没想到老叔说,痔疮又患了,不方便,回不了了,叫你婶娘回吧,她回一样。听得出,  老叔苍老无奈的语气中颇有几分失落和伤感,而老父听了我的解释后在屋里手足无措,喃喃自语起来。
      婶娘在我家小住几天后嚷着要回家,妻子父母再三挽留还是没留住。临行前,我特意给叔父准备了些他以往喜欢的茶叶烟酒,没想到婶娘却说,戒了戒了,烟酒都戒了,茶叶我收下。推让拉扯了老半天,婶说,这样好不好,要讲礼的话,就到街上买些绿豆粑吧。你叔爱吃绿豆粑。妻子听后遂了婶的愿,就上街买了一百个现做的糯米绿豆粑。
      绿豆粑,故乡特产,再普通不过的素食。一提到它,久居家乡的人们仿佛嗅到了晶莹滑润的糯稻的清香;一见到它,客居异乡的游子仿佛见到了孩提时代的发小玩伴。这道温暖的小吃,过去曾经惹得一位共和国主席欲罢不能,偏爱有加;这张熟悉的名片,如今已然成为身在异乡而欲归不能的游子对家乡味道最深沉的咀嚼和最亲切的回味。
      说来老叔一家离老家并不遥远,单边也就四五个钟头的车程。老叔早年行伍海军出身,上世纪六十年代退伍后在外地工作。记忆中,老叔很少回家。就是在奶奶去世的时候,老叔因为单位请不动假,直到奶奶下葬后才匆忙赶回家,这一直是老叔心中解不开的结和永远的痛。脊背微曲,多少次,老叔呆坐一隅少小离家恍如昨日;青丝变白,多少回,老叔梦回故里恍然惊起一声长叹。
      一直以来很喜欢一个叫罗隐的唐代诗人的两句诗“山牵别恨和肠断,水带离声入梦流”,我总觉得诗人不是写给友人的,倒是写给像我老叔这样少小离家梦中回的游子的。故土难离情未了,安土重迁无歇时。如今,这种思亲之痛随着年纪渐迈和身体日槁,已化作汩汩泉水羸弱而经久不息地流淌在老叔的脉搏中。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湖北
精华
26

41

主题

735

帖子

972

积分

上士

Rank: 4

积分
972

IP属地:湖北省黄冈市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黄冈市 2015-1-8 20: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与土谷祠拜拜 于 2015-1-8 21:21 编辑

雨润秋山松菇香(散文)
      野山菇是家乡一道不可多得的原生态美味。
      春潮水涨,山峦染绿;百草丰茂,野花招摇;蜂飞蝶舞布谷脆,雨顺风调燕呢喃。没错,清明过后四五月晴好温润的天气,一年之中上山采集野山菇的时节到来了。
不过,熟稔农时节令的庄稼人和山里孩子更清楚,野山菇虽是质嫩鲜纯的天赐美味,但春夏之交采食,质虽娇嫩而养分不足,色虽鲜亮而味道尚短,故暮春并非理想的采食季节。采食野山菇的最佳时令,是霜降至立冬这个时段。
      晚秋初冬时节,天气尚暖,微雨滋润,朗日驱寒,松针丛落,草木渐凋,昼夜温差大,地表腐殖质沤烂,有利于益生活性菌生长。野山菇择时崛地而起,吸吮着天之灵气地之精华,窜出粉嫩的胖乎乎的头孢,羞怯地露出松针草丛,一两天工夫,就大胆地张开色泽鲜润的头冠。夜晚,释放出蛰伏的能量;白天,绽放出生命的光华。初冬时节的野山菇,淡橘色的裹着金衣,虾仁色的身着粉袍,肉褐色的镶着彩晕。也有没采的老蘑菇,失去了水份,顶冠边沿打着蔫儿,呈浅褐色或蓝色,却不卑不亢,依然孤傲地伫立在草丛中,聆听着擦地而过的松风。
      卸下农活的人们十分清楚,深秋山峦,杂树灌木封山,荆棘藤条挡路。茶余饭后的闲暇,他们虚掩家门,提上竹篮,操把镰刀,满怀自信,循着他们熟烂于心的山岗,披荆斩棘。大概是物多以贱的缘故吧,大人们采食山菇很挑剔,扣子大小的不捡,过老的看不上眼。半个时辰刚过,一篮粘着松针碎末的浑圆厚嫩的野山菇就豁亮着人们的眼睛。
      放学归来的孩子也不急着回家蹭饭,顺带上山捡些枞菇回家是必须的。孩子们自有他们的妙法。他们扎紧裤管,捡根串菇的藤条,三五结伴,稚嫩的嗓音哼着儿歌,彼此招呼一声:“上山捡菇子啰——”孩子们眼贼脚勤手快,泥鳅似的小身子在松树林中钻来蹿去。一座山转完后,孩子们一根根藤条上就串满了光滑润亮的野山菇。
      家乡的大小山岚,哪儿是野山菇疯长的旺地,哪儿的野山菇质肥味美,都装在大人小孩的心中。不谙此道的过客看见,嘀咕不解,他们这哪是去捡山菇,简直就是去收山菇。
那是一段乡人悠闲惬意的日子,也是一截农家灶台飘香的光阴。
      说起家乡的野山菇,其实就是松乳菇,家乡人习惯上称之为枞树菇子。据说枞树菇素有“菌中之王”的美誉。想来,此名不虚。只要你亲口尝尝家乡这道清香微甜的美味,你就难以忘怀。一道最简捷的清炒野山菇或山菇汆烫就会让人尝出余香满口、甘之如饴的痛快淋漓之感。难怪南宋诗人杨万里在《蕈子歌》中发出“色如鹅掌味如蜜,滑似莼丝无点涩。伞不如笠钉胜笠,香留齿牙麝莫及”的绝叹。
      野山菇经除蔸去杂,清水反复漂洗,开水焯捞祛土味,油滚入锅爆炒,放上香油、辣椒、葱蒜等调料,毋须荤拌,一碟清香扑鼻、勾人馋虫的清炒野山菇就摆放在眼前。别急,假如钟情而挑剔的食客们犹嫌单调,尽可挑些刚冒出不久的茎杆矮胖、顶冠内卷、质厚肉肥、色泽鲜亮的嫩蘑菇,掰开成瓣,大火煸炒,佐以糊上少许淀粉的瘦肉,放入适量佐料,汆成蘑菇烫。当一盘色泽素淡、清香扑鼻、汤汁稠酽的鲜嫩蘑菇汤摆在人们面前,即便是胃口萎靡不振的食客也会大快朵颐。除此之外,野山菇亦可煨炖煲汤,加荤红烧,还可晾干晒焦储存,备四季食用。
      我生在乡下长在小城。说来好笑,每当看到集市摊上一篮篮诱惑味蕾的野山菇,我总憋不住凑上前去或瞧个新鲜或问个价格。让我惊讶的是,大概是物稀乃贵抑或足不出户的城里人吃腻了大鱼大肉的缘故吧,新鲜野生山菇在市面上的价格已经卖到每公斤五六十元。
      阒寂的秋夜,在这座小县城医院旁拥挤的小吃排摊上,灯火彻照,泊车紧挨。散淡的食客们饕餮着美食,浅呷着小酒。自然,鄂东松乳菇这道乡野美味是食客们丢不掉的。有谚曰,“三月松菇四月鸡,九月松菇当老鸡”,当一碟色泽滑润、鲜嫩味醇的野山菇摆在面前,氤氲的暗香仿佛把我带回到那个渐行渐远的采蘑菇的童年时代。那农家土灶台里噼噼啪啪的焰火,那烟筒里升腾的缕缕炊烟,还有母亲灶台上野山菇的清香,都无不弥散在心间。
(2014-11-17日)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湖北
精华
26

41

主题

735

帖子

972

积分

上士

Rank: 4

积分
972

IP属地:湖北省黄冈市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黄冈市 2015-1-8 20:24:4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与土谷祠拜拜 于 2015-1-8 20:38 编辑

铁算王二伯(鄂东乡村人物系列之一)
(一)
      二伯是我的远房二伯。查族谱,二伯的爷爷与父亲的爷爷是嫡亲叔伯兄弟。
      听父亲说,二伯年青时身材瘦小,生得白白净净,进过私塾,识文断字,能掐会算。文墨词章,耳熟能详;珠算数理,一见如故。二伯尤其擅长珠算,且有双手拂珠、左右开弓之绝技,有如弹奏钢琴。一般加减乘除,快如风行水上;四五位数的乘除,噼噼啪啪声中,噼里啪啦之际,转眼算出报数,毫无差错。因此二伯得一雅号——铁算王。在父亲那一辈里,二伯是远乡近邻少有的能人。听前辈说,二伯小时体质单薄,他的父亲我的远房大爹预见他长大后八成是个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的主,送其进私塾念子曰诗云。进得私塾,老先生观其天庭饱满、眉清目秀的外表,察其聪明俊逸、端庄脱俗的灵气,说这孩子将来准是个“吃外饭”的料。
      几年私塾念将下来,二伯转眼到了十六七岁,个头不见长,心智却成熟了七八成。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早已没有科考,家道中落后二伯再也没有机会进学,荒废在了家里,真可惜。兵荒马乱,时局动荡,饿殍遍野,穷乡僻壤,闭塞不通,小日本鬼子虽没来乡里添灾惹祸,然乡匪盗贼,昼伏夜出,袭扰乡邻。乡民惊恐,族老忧心,难以自保,不得防法。二伯家乃村中大户,嫡亲叔伯,男丁兴旺。少年二伯提议,全村四十余户,每户抽青壮年男丁,分成六组,每组六人,逢乱时节,轮执看护,巡视全村。当时村里有火铳两杆,长矛大刀无数。执勤男丁,通宵达旦,众志成城;刀矛土铳,随身携带;火把铜锣,尽在手头;遇有匪患,鸣锣放号;举村健壮男丁,迅疾出户接应。二伯此语既出,四座皆惊,众老颔首,连称妙法。还别说,此法果然奏效,不仅逮住过盗贼扭送乡公所,而且自此以后,全村安静祥和,太平无事,盗匪亦望而远遁。
(二)
      转眼间到了二伯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年龄。二伯二十岁时,大爹托人给二伯说了门亲,听我父亲八卦,女方是商家闺秀,针线刺绣,手巧心通,且初通文墨,知书达理。旧时乡下女孩,识文断字,稀奇罕有。听媒人眉飞色舞、巧舌如簧一番后,二伯起初动了兴致,就应承了这门婚事,大爹乐呵呵地给未来的亲家送去了一笔不菲的彩礼,正准备腊月给二伯迎娶媳妇。没想到,二伯古里古怪的精着哩,偷偷地跑去没过门的媳妇村里,打听来侦察去,折腾几天,终于见到了女方。二伯一看这没过门的媳妇除了三寸金莲移步袅袅还有些韵味外,其他之处,长得让他很是失望痛苦,遂一言不发,闷头闷脑撞回家,对大爹撂下句话:我要废约(我们这里方言把退婚叫废约)。大爹急了:你要废约?废么事约?你要找么样的?我看是你要吃药,吃错了药!二伯不吭声,二伯的犟劲要是一上来,谁也劝不动。后来二伯真的就废了约,把大爹气得要死。听说二伯后来的媳妇我的二婶娘,就是他跟他的二叔我的远房二爹在外做生意时自己相上的,难怪这么漂亮。用现在的话说,那时的二伯就搞起了自由恋爱,牛吧?
      二伯跟二叔在外做生意时二十出头年纪,闯荡了四年。这四年,二伯主要在汉口一带忙活,他二叔生意很火很大,时不时带他出去走南闯北。他北上过河南,南到过云贵,西游过巴蜀,见过挺大的世面。四海飘蓬,风餐露宿,与地痞流打过交道,同贩夫走卒睡过炕铺,跟江湖豪杰拜过把子,陪达官显贵喝过洋酒。精力旺盛,血气方刚,精明能干,掺合着这样的经历,二伯养成了耿直随和、侠义豪爽的性格,但也酿成了嗜赌成癖的恶习。听说二伯因交友不慎,染上赌瘾,在汉口曾经一个晚上偷偷输掉了他二叔给他进货的两百块现洋,被怒不可遏的二叔撵回了家。大爹得知此事后,气急吐血,让他在堂屋当着妻儿老小,罚跪了整整一下午。在家里安份消停了几年,二伯疏于稼穑,撑不住手痒,时不时偷偷溜出,游走于四乡,混迹于赌场,借债暗赌。到解放初期,已过而立之年的二伯把家里的现洋和大半田地房产契约偷去抵了赌债。第二年,他的父亲在给他们兄弟分家异爨后,大病一场,郁郁故去。
(三)
      世间万事孰能料,富贵岂因人力之?解放后,新中国成立,庄户人当家。那时乡下人经历最大的一件政治事件,就是根据家庭私有田地房产划定成份出身。当时还算殷实的二伯家因多半田地易主抵债,只有一爿上好的田产和三间青砖瓦房,故二伯家按政策划了个富农,真是塞翁失马。在那个万事皆惟成份是论的年代,“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帽子,能压死一个人,政治地位极其低下。之后听乡人谈论,说铁算王二伯散尽家财,能掐会算,有先见之明,不然大财主这顶帽子戴定是铁钉转脚。其实鬼才知道。
      父亲的猝死,让二伯在乡里背上个“不肖之子”的骂名。从此以后,二伯幡然悔悟,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彻底戒赌。为了让良心稍安也为了替灵魂赎罪,他把老母从哥嫂家接至家中,嘘寒问暖,细心伺候。时间是愈合创口的一剂良药,几年下来,二伯也慢慢从灰头土脸的抑郁中蜕变出来。
      文革年代到来,黑云压城城欲摧。其时二伯已近知天命之年。那时各级政府都成立了革委会,人民公社下派干部到各小队蹲点“抓革命,促生产”。很小的我依稀记得那时一位姓刘的——人们管他叫刘书记——总在村里转悠。刘书记是个很接地气的体恤民情的老土改,不像现在的官老爷动辄摆谱打秋风。他没有官架子,肯为百姓说话办事,就是没上过几年学,文化水平不算高,农忙时和百姓摸爬滚打在田间地头,农闲时走家串户跟社员拉家常。小队队长派饭派到哪家是哪家,从不挑肥拣瘦,吃完给钱给粮票,从不白吃。
      那年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为了跟上面保持一致,每年都要在大队部召开几场大规模的批斗会,批斗对象不外乎是妄想变天的“黑五类”地富反坏右。批斗大会高台中央站着批斗的主犯,其他地富反坏右份子陪斩,清算罪状,洗涮灵魂。每次批斗会,都有领导和苗红根正的贫雇农代表典型批判发言。刘书记不善言辞,二伯就毛遂自荐,事先为他写好发言稿并反复念给他听。刘书记嗓门高,每次发言总能激起阶级感情,搞得刘书记有时挺不好意思。
      记得我读小学五年级时,学校一位姓金的老师,由于“偷听敌台”的罪名,县公安派人在大队部召开公捕公判大会,点名要蹲点的刘书记在公捕大会上典型发言,发言稿又是二伯主动请缨帮写的。除此之外,公社革委会要求蹲点干部每年度都要上交一份工作汇报,就像现在的干部述职报告。刘书记找到二伯意未挑明,二伯就心领神会。这官样文章,于二伯来说,信手拈来,小菜一碟。
      刘书记原本心地善良,因此对二伯心存感激,暗中保护。一年下来所有的批斗大会小会,拉去“陪斩”的地富反坏右不在少数,但从没看见二伯上过批斗台。有人骂二伯是见风使舵的马屁精,有人说二伯是铁算王吃的就是这碗饭,还有人私下说刘书记敌我不分,丧失阶级原则立场。平常随和的刘书记这时发了狠为二伯辩解也为自己撇清:XXX(指二伯)老实做事,规矩做人,平时改造得么样,乡里乡亲的,你们还不清楚?
(四)
      由于刘书记的倚爱,瘦小的二伯在村里也受到了重用。加之当时村里文化人的确难找,二伯被委以小队会计的重任。二伯担任会计,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从不以权谋私贪占便宜。除了同村里的老少爷们犁田打耙、推进挑出外,小算盘一扒拉,把队里的各项收进支出打理得规整有序。大到全年上缴公粮买化肥购种子农药,小到五保户柴米油盐开支,每笔账目,眉目清楚;每月收支余欠,有根有据。村民代表,年终对账,无不打啧啧。
      二伯担任会计之前,村里总是闹粮荒,全村百十亩薄田,几十片瘠地,年年歉收,老老少少几百口总难糊个肚儿圆。当时形势,浮夸虚报之风甚嚣尘上,好大喜功者如过江之鲫。小队粮食产量,勉强糊口,热衷名利者却瞒天过海,夸大亩产量,而上级则据往年上报的粮食总产量规定缴纳公粮数,实则缴完公粮,自留口粮,所剩寥寥。村民辅之以红薯南瓜、萝卜白菜,亦难填饥腹。每到收获季节,青壮男丁,手推单车,稻谷麦粒,装满麻袋,上缴粮店。推粮车队,长队尾随,碾起滚滚灰尘,车轱辘嘎嘎作响,脚底下呼呼生风。声势好不热闹,景象好不壮观。
      铁算王二伯,看在眼里,忧心忡忡。他夜晚私下召集小队头目到家中,商议对策:让蹲点刘书记到公社帮忙游说,小队派人去公社革委会请分管领导,下到本村,对村里农田水利做一次实地勘察,实事求是,重新确定上缴公粮数额。众人狐疑:这办得成吗?二伯说,死马当成活马医,不试么晓得,刘书记人厚道,我先找刘书记谈谈。后来,二伯怎么跟刘书记谈,不知道。只知道两天后二伯每天揣上干粮,带了张村里很旧的土地勘察分布图,几摞账本,一份二伯写的报告,早出晚归,连跑了四五天,竟然把这件事真的办成了。
      自此以后,村里每年少上缴万余斤公粮。再以后,村里的女人脸上有了些血色红晕,男人的臂膀有了些凸起的肌腱,孩子的脸蛋有了些笑靥。村里人说,铁算王就是铁算王;我说,二伯就是二伯。
(五)
      二伯为人精细地道,是个热肠子,左右隔壁,皆受其惠。
      小时我家家大口阔,挣工分的少,拿碗筷的多,上学放学我总是肚皮贴脊梁。春夏季节,生产队每个星期都要组织队里的妇女下午到小队的花生棉花芝麻高粱地边摘豇豆,傍晚收工后,再在村后打谷场上按人头分到各家各户。每到分豇豆时,我娘总是扯着嗓门性急地喊我:XX,快去把豇豆称回来。我就提起篮子屁颠屁颠地往打谷场猛冲。嫩豇豆剥开去米能生吃,看见堆积如山的豇豆,孩子们馋得直流口水。二伯和队里的保管负责分豇豆,保管先过秤称总重,二伯负责记账汇总再分算到各家各户。孩子们一边窥探着二伯和保管,一边乘机叼走几根事先瞅准的能剥开生吃的豇豆。二伯算盘珠子扒得噼噼啪啪,也不抬头,扯直了嗓门似嗔非怒地咋呼:“小屁孩走开走开,莫在这里吵螺儿,要吃称回家吃。”保管拿着竹扫帚驱赶我们,二伯埋头账本算珠呵呵笑。轮到像我一样穷家孩子称豇豆时,二伯总要在过完称后顺手拈一撮丢在孩子的提篮里送个顺水人情。
      这些年来,全村红白喜事少不了请他,或主持仪式,或发表致辞,或说个彩头。二伯早年私学临过帖,字写得特棒,全村逢年过节、娶亲乔迁的春联喜联几乎出自他的手笔,词儿全装在他那略秃锃亮的小脑瓜里。
      我高考前的一九七八年,二伯快奔六十了。过年时,父亲请二伯写副对子贴在门楼下,想图个吉利。二伯自带笔墨,架着副眼镜,踱步到我家,裁纸舔墨,提笔疾书,一气呵成写就一联。上联:庭栽栖凤树;下联:池养化龙鱼。横批:前程似锦。现在清晰地忆起,二伯当年写的是颜体,字迹浑厚苍劲,用墨饱满,很有范儿。许是沾了二伯的吉言,第年七月我和姐姐一同考取。接到入学通知后,四十出头的父亲请二伯过来喝喜酒,二伯欣然应允,还送了五块钱的贺礼。后来我入学报到时,二伯还送了我一条毛巾服、一个搪瓷缸和一个笔记本,搪瓷缸和笔记本一直保留至今,舍不得丢掉。
      铁算王二伯生于公元1922年(民国11年)农历五月,长我父亲十五岁。二伯去世时六十四岁,那时我在县北教书,离家乡一百余里,很遗憾没能最后送送他。听父亲说,二伯上山那天天上像杵破了洞,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久下不止,而出殡时辰,暴雨骤停,似有神示。全村男女老幼,都恸哭而悲,为其送行。唉,二伯这个人怎么说呢,少年聪慧机灵,青年糊涂犯浑,中年造福乡梓,老年彻悟祥和。一生做过许多善事,也遭人诟病造过孽。
      如果健在的话,二伯今年该是92岁的寿星了。
      (2014119日改就。)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湖北
精华
26

41

主题

735

帖子

972

积分

上士

Rank: 4

积分
972

IP属地:湖北省黄冈市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黄冈市 2015-1-8 20:25: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与土谷祠拜拜 于 2015-1-8 20:42 编辑

剃头匠吴老瘸(鄂东乡村人物系列之二)
      我们乡下有句俗话:有副好腰板不如有个好饭碗,养个好身体不如学门好手艺。因此,高考发榜那年,当我姐姐收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惹得父亲咧嘴乐呵村人嫉妒羡慕的时候,大概是看出我还没接到通知蔫头耷脑的熊样,抑或还沉浸在姐姐升学的喜悦之中,父亲就很洒脱地对我说,没来就没来吧,你瘦精卡骨的个头又小,学门手艺我看挺合适的,看是学个木匠还是篾匠,要不就跟隔壁湾的瘸哥学剃头也行。我本能地觉得父亲话里的揶揄,气得眼睛鼓睁睁的。
      这个瘸哥就是剃头匠吴老瘸。但提起吴老瘸,我对他并无恶意,甚至颇有好感。
      老瘸跟我同宗,排起辈分来我该叫他哥。那时的吴老瘸小个儿,四十岁左右,右腿带残,这在靠身板体力吃饭的那个年代当然是个半残废,但吴老瘸学得一门剃头的好手艺,驰骋十乡八里几十年无人能望其项背。其手艺师从于何方高师,不得而知。据说吴老瘸的剃头活,男女老少莫不称道。手剪械推,盥洗热敷,剃须修面,掏耳尽鼻(毛),摩顶展臂,捏肩捶背,样样功夫,手法娴熟精纯;穴位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平头,分头,光头,吴老瘸轻车熟路;胎头,娃娃头,学生头,吴老瘸眼到手到;姑娘刘海,媳妇耷毛,老妪绞发,吴老瘸义工服务,从不推辞。最让男人们熨贴享受的两刷子绝活是吴老瘸的刮胡子和掏耳屎。
      先说刮胡子。那时乡下人家没有躺椅,推剪已毕,男人们就坐在靠背椅上微闭双目,静静地等待难得的轻松愉悦。吴老瘸从工具箱里拿出烫刀片挂在椅背的翘角上,剃刀上手,噌噌噌,寒光闪闪的刀口贴着烫刀片上下翻飞几下后,他揭下敷面毛巾,也不用打皂沫,刀锋嗞嗞嗞地在男人脸上游走,从额头到鬓角,从眉宇到下颌,一闪眼工夫,眉宇显现生气,脸颊露出青光。也有刻意蓄胡须的主,吴老瘸就从口袋里掏出小巧的剪刀,嚓嚓嚓,三下五除二,按要求精心修理,从不马虎。动作之迅疾麻利,须发之形状长短,尽如人意。
      掏耳屎更是吴老瘸一绝。力道不足,耳屎难尽,犹如隔靴搔痒,挠而犹痒;用力过大,主顾难受,且容易伤及耳膜。两三寸长的小挖耳在他指间一摆弄,恰似精灵探洞,入耳之深浅毫厘不爽,力道之精准让人拍案叫绝。一会儿工夫,一勺勺淡黄的耳屎被顺势捣净,汉子们还闭目静待,意犹未尽。小时候,每当看到午饭前或午饭后父亲的头在吴老瘸指间左右摆弄下,时而闭眼安详,时而咧嘴哼唧的享受劲儿,我就产生一种想让吴老瘸给我刮一遍胡子掏一次耳屎的冲动,尽管那时我脸上长着的还是些茸茸的胎毛。掏耳屎的要求当然也被父亲以一顿呵斥而枪毙。
      手艺人行走江湖免不了一些江湖陋习。吴老瘸的恶习是烟瘾大酒虫馋会耍嘴皮。瘸哥那时常抽的牌子是9分钱一包的“红花”。抽烟尚无大碍,但嗜酒对于一个舞刀弄剪的剃头匠来说可不是什么让人省心的事。小时候,看到吴老瘸红着眼抖着背厚锋薄的锃亮锃亮的刀口舔着隔壁大爷的脸颊时,我发怵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而闭眼养神、伸长脖颈等待挨刀的隔壁大爷竟面带微笑,安于泰山。当然也有人提出过抗议,但吴老瘸总是那句不紧不慢的话:放心,我心里有底。我嘛,好这一口但干活时从不喝多。也怪,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他有过闪失。
      有一次,我小学放学刚进家门,大概是等得不耐烦,吴老瘸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按在椅子上,麻利地系上围脖,推剪就在我头顶嘎叽嘎叽地滚动,吴老瘸一边干活一边叼着根烟跟父亲咵天。我突然感到后脖一阵滚烫,知道是瘸哥劣质烟草的烟灰落进了我的后脖。我恶狠狠地骂了句现在记不清的脏话,吴老瘸呵呵一笑,吸气猛吹,烟灰又呛进了我的眼睛,说了句不碍事不碍事,马上就好,一边继续跟父亲咵天,气得我后来一个多月碰到他就翻白眼。
      吴老瘸的另一陋习就是管不住自己那张臭嘴,一遇到老主顾就胡咧咧瞎掰乎。照说像吴老瘸这样的半残废在当时找媳妇挺难,但听湾里人说,他那模样还算周正的妻子就是他在邻村胡咧咧吹得来的。他曾给我吹嘘说,当年学徒时吃过数不清的栗壳,挨过记不清的板子;练“刮功”,刮过数百个鲜葫芦上的茸毛,直到不伤葫芦皮分毫才算过关;练“掏功”,掏过羊耳牛耳的耳屎,牛羊俯首帖耳才算功成。
      我读高中时有次他来家里给我剃头,我故意拿他开涮。我说瘸哥,我伯说明年我考不取让我在家学手艺,我想了下,就跟你学剃头怪好的,到处游走,又不用日晒雨淋,多快活。我伯还说艺多不压身,你收我做徒弟那可是你的荣幸。干活从不歇手的吴老瘸这次却停下手上的推剪,连珠炮似的咋呼开了:“你可别小看剃头匠,自古至今皇帝老儿也离不开剃头匠。当年翼王石达开还专门为理发店写过对联,叫什么我一时忘了。剃头,干的可是行善积德的活,有‘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的美称哩……干我们这行要心存正气祛戾气,胆大心细,有悟性有耐心,不是随便捡个歪瓜裂枣就能教的。”吴老瘸知道我并非诚心学艺就故意话中带刺杀杀我。我都成歪瓜裂枣了?气得牙痒痒的我把想骂他娘的话只好咽了下去。
      瘸哥的好手艺成了方圆几十里的香饽饽,但由于腿脚不灵,瘸哥只揽了附近六七个湾的活,用他的行话来说,就是宁可丢了世主,不可丢了手艺。人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于瘸哥而言,可谓乐也手艺苦也手艺。瘸哥因为一张毫无遮拦的油嘴喜欢抱不平胡咧咧,这在那个祸从口出的年代自然免不了吃亏。
      我读小五的那年秋天,中心校一个姓金的外籍教师据说因为收听敌台刑满后放在我湾监督改造。刑满犯也需要剃头,吴老瘸本没义务给金老师剃头,可能是在瘸哥眼中金老师不像什么坏人,也有人说老金曾经带过老瘸儿子的班主任,对老瘸儿子颇多关照,瘸哥就替老金很认真地剃了回头,推剪捶刮,面面俱到。公社住队干部夏书记老半天不见老金,就到处找人,发现在一棵大楝树下的石礅上,老金正在享受着瘸哥的服务。蹲点干部训斥完老金后又熊起吴老瘸来。这个瘸哥自恃有身好手艺和受村人喜爱,就跟住队干部呛了起来:“剃个头有么事大不了的啊书记,我看老金这人就很不错。”夏书记暴跳如雷骂起老瘸来:“你个狗日的瘸子,跟现行反革命穿一条裤子,你还有阶级立场冇?老子非送你去改造两个月不可。”就这样瘸哥很不幸地被送到县北劳教工地抬石料。瘸哥一走,湾里汉子急了,没人剃头那咋行,于是分批次车轮战纷纷找夏书记,发牢骚的牢骚,叫苦的叫苦,打圆场的打圆场。二十多天后,瘸哥又操起了老本行。
      吃过一次亏,照说该长点记性,但是瘸哥老毛不死旧性在,反而像个得胜凯旋的英雄,从此以后不仅不买住队干部的账,还逮着机会狠狠地整了夏书记一把。第年夏天“双抢”时节,还是这位住队干部让瘸哥给他剃头,瘸哥先是小心地伺候着,推,剪,洗,刮,修,捶,瘸哥闷头闷脑地忙活,一点也不含糊。轮到掏耳屎时,可能是想起了公社干部当初熊他和老金时凶神恶煞的样子,也可能是讨厌眼前的这位干部大人平素颐指气使累积而成的臃肿发福的神态,瘸哥的挖耳小心地探进耳洞游走几下后,突然手一哆嗦,挖耳戳得书记脸上的饱肉变形,夏书记打了个激灵,“哎哟”一声,差点惊起,于是破口大骂:“你个狗日的老瘸,想存心戳死我啊?”瘸哥的力道分寸当然拿捏得十分精准,一手按住他:“失敬,失敬了书记,冇么事吧?狗日的,放屁也不选当口,刚才被蚊子咬了口。”说完停下活计,心里幸灾乐祸暗自发笑,挠起痒来。
      手艺人除了有门好手艺外,最讲究的是一个德性声誉。吴老瘸的手艺在方圆十余里很是吃香就是因为他心眼好,有德行,讲信义。不嫌贫攀富,不谄强媚贵,待人实诚,价格公道,是他的为人为艺之道。
      那时大集体,我们这里剃头匠颇似乡野游医,凭手艺吃饭,行走于村寨之间。他们可以不参加小队生产劳动,每年向小队缴纳一定数额的手艺款,小队给计工分,享受生产队工分粮和口粮待遇,年终还略有盈余。吴老瘸的剃头活守时守信,刮风下雨,日毒冰寒,每月三次,从不延误。因此印象中十多年来我湾里的大老爷们一直是他的老主顾。
      那个年代,我们乡下有两类人不好找媳妇。一是地富反坏右子弟,一是有生理缺陷的小伙。我读高中时,听湾里人讲,湾里有个小伙子,论辈分是我的侄子辈,都快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个头相貌长得没话说,干活也勤快,就是头上长了癞痢。这在现在不过就是一般的皮肤病,可在当时却是一种人见人厌的顽疾。每次相亲,小伙子不是顶着顶帽子,就是一股气味把姑娘熏跑了。老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遇到村里的叔婶爷娘便烧香拜佛说好话,希望给儿子说门亲事。
      有次瘸哥来小伙子家给癞痢的父亲和弟弟剃头,癞痢老娘就给瘸哥唠叨起这码事儿:“他叔,你人缘好熟人多心眼实,就行行好,给你侄子说门亲吧。啊?”瘸哥本就菩萨心肠,加上被癞痢娘的好话感动,就说:“也不是不行老嫂,不过,得按我说的去做,先诊好头上的疤再说。”癞痢老娘凑近:“啥法啥法?”“我这里有个偏方,早年学艺时师傅留给我的,一直没拿出试过。你拿去调配调配,每天早晚先煎草药水洗两次,捣碎后接着敷两次。也许有用。记住,要连用一个月。”癞痢老娘感恩戴德地捧着方子小心揣进怀里。一个月后,癞痢小伙头上的结痂大有转势,并慢慢长起了稀稀落落的头发。半年后,癞痢小伙“脱癞致富”,再经瘸哥精心修理,小伙子终于对上了相并娶得媳妇归。
      一次闲谈,救活了癞痢老娘半死的心;一剂偏方,成全了一段无望的姻缘。瘸哥腿瘸心不瘸。
      瘸哥性情温存,待人和善,童叟无欺。小时候不懂事,上学放学看到瘸哥驮着剃头箱在村头村尾晃悠的时候,我们这些顽劣的男孩总是嬉皮笑脸地粘在瘸哥屁股后面吆喝着几句顺口溜:
            瘸子哥,心眼多,学门手艺不挪窠。
            四乡八里到处转,走南闯北笑呵呵。
            娶个媳妇当元宝,捡个元宝藏在窝。
      瘸哥听后也不恼,笑嘻嘻地掏出随身携带的修眉用的小剪刀,总是挽起袖子唬道:“来来来,看我不一刀剪了你那小雀雀?”孩子们于是一哄而散。
      俗话说,人上一百,种种色色。无论哪个年月,乡下总有蛮横不讲理的混混。平素偷鸡摸狗不务正业的,贪吃贪喝贪占小便宜的,强买强卖赖账不给钱的,瘸哥什么样的主都接触过。隔壁湾的有个绰号叫秤砣的混世魔王,是个本地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动不动还跟其父动起拳脚。秤砣自称“行走江湖,替天行道”,狗屁,其实也就是在当地地界干些龌龊的勾当。
      每年瘸哥给秤砣剃头他倒也领情,只是一年将尽,每到年底要交剃头费时,秤砣总是那句话:“老瘸你看这剃头费,是不是……缓缓?”其实那时成年人每年剃头费叁元,学生以下每人折半。瘸哥听后平静地笑了笑,年复一年总是那句不软不硬的话:“不急不急,有就给,没就放放。蛇有蛇路虾有虾路,行有行规,江湖有江湖的道。你是江湖人,我不急你急个毬!”瘸哥的话绵里藏针,刺得秤砣心里火辣辣的不是味。没过多久,秤砣把这几年欠的剃头费都送到了瘸哥家,走时还撂下几句话:“老瘸,你够意思。这几年没少欠你的,你看够不?”那时最大的票额就是拾元。瘸哥一看有一大叠毛票,估计有二十来块,笑了笑就说:“你看这样行不兄弟?今年的叁块我收了,以往的就算了,当我也送个人情。你够意思,我也不是屁心眼。老哥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听老哥句劝,别再在外面瞎折腾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娶门媳妇好好过日子。”
      秤砣也不接话茬,翘起大拇指嘿嘿一笑:“那我哪天请你喝酒。”
      自此以后,秤砣真的收敛了野性,很少在四乡八野晃悠了。相逢一笑泯恩仇,浪子掏心也回头。这就是瘸哥,宽宏大度,以德报怨的瘸哥。
      一晃二十余年时光已逝,可惜再也见不到瘸哥了。2011年我回老家,听父亲说瘸哥已经走了,我鼻子酸酸的。我忽然想起瘸哥从前的点点好处,忆起瘸哥最后一次给我剃头的情景。
      那还是参加工作后的二十余年后,有次回家,我还看见瘸哥驮着剃头箱在村里晃悠,只是他的步态已有些蹒跚,形容日渐槁枯,面色苍老憔悴了不少,但是,一拿起剃头刀,除了动作没了昔日的轻捷矫健外,他的身手还是那样娴熟,沉稳,从容。我想瘸哥再给我剃回头,就递给瘸哥一支烟然后给他点上,静静躺在父亲当年曾经躺过的磨得暗紫铮亮的靠背椅上,说:“瘸哥,给我刮个胡子吧。”
      (2014-09-12)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头像被屏蔽
来自
广东
精华
42

664

主题

4359

帖子

6318

积分

禁止发言

积分
6318

IP属地:广东省深圳市

发表于 广东省深圳市 2015-1-17 10:15:46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在本网BBS上发表言论,不代表本网立场,应当理性、文明,遵守相关法律法规。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扫一扫,用微信登录

本版积分规则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