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何忠华 于 2015-1-9 10:39 编辑
北方的年是在三十的晚上。这时该回来的人全回来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吃饺子。北方人过年吃饺子是取新旧交替“更岁交子”的意思。南方的年是在三十的中午。这餐,把好吃的全弄出来,一家人坐在桌子上过年吃大餐。正因为如此,大年三十不放假在南方很是不适应。盼了一年到头能团团圆圆的吃个年饭,却因为不能放假而生愁怨,年就更不是个味了。 年哪里去了呢?这年哪里去了呢?这年究竟哪里去了呢? 看 春 联 中午吃完团年饭后,大人们打着酒嗝串门或者放牛去了。虽说是过年,牛还是要放出来吃草喝水的。牛的胃大,不光装得食量多,水也喝得多,心痛耕牛的农人过年时要煮些稻谷喂牛吃,让耕牛同人一样也过年。即使有稻草和煮的稻谷喂牛,也还要放牛出来喝水,你总不能挑水牛喝了。如果挑水牛喝,那你就真“牛”了。 放牛不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过年。我那时虽小,就喜欢色彩鲜艳的东西,特别是那大红大红的春联。上学了,识得几个字,不仅爱看那红的渗透的春联纸,还爱读那春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春回大地千山秀,日照神州百业兴”,“勤劳门第春光好,和睦人家幸福多”,“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香”等春联,读了一年又一年,却又没有读够。 爱看红纸上的黑字,那一笔一画、歪歪溜溜的是我的启蒙老师写的。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一年级的班主任,教刚入学的娃守规矩,学横平竖直。他写的字也就如同刚学走路的娃那样歪歪溜溜,但这多年他家的对联一直是他在写。 圆润秀丽、工工整整的是我父亲的手笔。父亲有三姊妹,他是幺儿子,头上是两个姐姐(我的姑姑)。爷爷待幺儿子娇贵,没有给两个姑姑读书,让父亲读到了初中一年级,后来因为文革,就没读了。读了书的父亲在我们村庄算个知识分子,先后担任了小队会计、大队会计。担任会计期间,不管哪个会计的帐不平,找到父亲之后,父亲都能给理出来。他常说,帐记错了不要紧,只要钱没错,只要心没错。后来又安排父亲到村小学教书。父亲虽说腿残疾,走路一瘸一瘸的,但他的字却不残疾,如同他的人品工整。父亲不仅字写得好,文笔也好,那时小队与小队之间、大队与大队之间常常挑战农业学大寨,好多挑战书也是父亲写的。 喔!那意气奔放、洒脱自如的,应该是我们村当时的字写得最好的那个人写的。因他姓朱,又会吹喇叭,红白喜事的时候都有人请他们喇叭班子捧场,因而人们都亲切地称他朱师傅。朱师傅住河对面。一条小河把我们村分成了东西两半,我家住东边,他住西边。有一次,也是写春联,朱师傅在写“波”字三点水的时候,笔头一点一顿,随即迅速下滑,一按一挑,我感觉到水随着他的笔头涌来,浩浩荡荡。还有,别人吹喇叭的时候,腮涨得鼓鼓的,好像要极大的气流才能把喇叭吹响。他却不同,两腮平和,随着音乐的节奏、指头的翘按、头脑的晃动,喇叭的肚儿颤抖着,迸裂着,仿佛那喇叭的肚子里埋藏着千军万马,听令他的号角,冲锋,刺杀,呐喊,蛰伏。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迅畅,时而哽咽。朱师傅有许多吹喇叭的门徒,有的称他师傅,有的称他师爷,他都一样平和地待他们,即使以外的人,他也一样,一点也不像他的字他的喇叭那样张扬洒脱。 那时候,读书识字的人不多,会写春联的就更少。每每要过年的时候,门户大家庭条件较好的户都要请人到家里来写春联。因为父亲的缘故,我常常跟着父亲到张家、李家,父亲写的时候我就帮助他牵。这时候,别人就摸着我的头说,写字的徒弟牵纸的师。可是到现在,我也不是师,更没有得到父亲的真传。 被人接去写春联往往不止写一户。有先生来,那块、那方的人家都晓得了,就夹着红纸、拿着墨瓶、揣着烟都到这家来,要先生一起帮着写春联。 新年初一图个吉利,家有小孩的,怕小孩说话犯忌讳,写上一条“童言无忌”贴上,求得心里慰藉;出门求平安,在大门边贴上“出行大吉”,讨个好兆头。炭火烧旺了,灯光拨亮了,借着酒劲,父亲提笔挥毫,各自抱得满意归。 春联的内容有专门的书,写时照本宣科,有时也按主人的意编写。这样一来,相同内容的春联一般很少,因为大门有大小,门大了就要接上一截,这样写出来的字数也不一样,内容就更不一样了。再说厨房是厨房的对联,正屋是正屋的对联,一户虽有多个门,但绝没有两幅一样的春联。讲究些的家庭在猪栏门上也贴上联、下联、横批等。这就闹了笑话,不识字的人把本是贴在猪栏门上的贴在了正屋。 后来,读书的人多了,虽说用的是钢笔,但那时为了不让具有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中华瑰宝——毛笔字失传,学校专门开设了毛笔字课堂。这样会写春联的人就多了起来。春节那段时间,我就这家看了看那家,这门看了看那门,不光看字体,也看内容,看到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年。 现在倒好,都是买来的一个模样的春联,纸也没有那时的红,看与不看一个样,就象现在的城市建设,到处都是充满现代的高楼大厦,住在这个城市就不需要到那个城市里去看了,反正一个模样。 春节七天的假期结束了,回到城里的时候看到我的楼下的门口贴了春联,上联是:富国民强龙马奔腾四季新;下联是:花红柳绿河山壮丽门庭秀。这春联是在红纸上写的,一笔一划有点欧阳询的味道,每次上下的时候我都要看一眼,耐读。 放 鞭 炮 雾霾这个词是这几年从媒体上学来的。说真的,我只知道雾,知道雾是气温下降时,空气中的水蒸气凝结成的小水点。家乡的山里雨后天晴,清早起来,整个山村弥漫着轻烟似的氲氤之气,山顶若隐若现。若是登临山顶,村庄则全部被云海吞没,你就感觉到自己在空中楼阁,在南天门神游。 我的家乡——铁坪村是块小盆地,四周被山包围着。有雾的天气真好,早晨挎着书包上学,头发被雾浸润,结成小水珠。老人们说这水珠是上天赐予的甘露。听了老人们的话,我们都把头上的水珠抹在脸上,抹在脖子上,希望皮肤变得白净娇嫩。 前几年媒体上报道京津冀被雾霾笼罩着,人们里三层外三层把口给遮起来,防止雾霾中的MP2.5呼入口中。对于雾霾,人们只能无奈地把汪峰的歌《北京北京》唱成雾霾版的《北京北京》。这几年,雾霾越闹越凶,从京、津、冀到珠三角、长三角,到如今席卷了多个城市,多个地方。由于雾霾造成的交通事故频频被披露。一些学者追根求源,把产生雾霾的罪魁祸首主要归咎于煤气、汽车尾气、工业废气等,还有就是过节燃放的鞭炮产生的气体。 国家正在下大力气治理雾霾,北京市出台了《大气污染防治条例》,从源头到末端全过程控制污染物排放,严格排放标准,实行污染物排放总量和浓度控制。一些地方拆除了水泥厂、钢铁厂、排放不达标的燃煤锅炉等,一些大城市还禁止市民春节期间燃放鞭炮。 大城市由于人口集中,春节燃放鞭炮不仅产生雾霾,还容易炸伤人和引起火灾是不鲜的事实。可乡下就不同了,山脚下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一些房屋,春节燃放鞭炮也产生不了什么霾,就是有,产生的烟雾在乡下人看来也是一种风景,他们不知道MP2.5。 我喜欢春节放鞭,不仅有儿时的情节,还有一种期盼,一种文化。 也许是男孩胆大或者天生都具有寻求刺激的缘故,男孩大多都爱玩鞭炮。可惜那个时代条件不允许,再说鞭炮不是玩具,不是天天都能玩的,只能过年的时候过把瘾。 那时的鞭炮包装不能防潮。过年的先天晚上,父亲担心鞭炮受潮,将鞭炮放在火炉傍烤,希望燃放时响声更大些。看着这鞭炮,真想掏几个出来炸炸。待到第二天,春联贴了,菜端上桌了,在一家人的瞩目中,我英雄般地点燃了挂在竹竿上的鞭炮。鞭炮劈哩啪啦炸响开来,炸出一团团火花,炸出一团团烟雾,炸出一团团岁末团员、丰收、幸福的喜气。 如果说大年三十中饭前的鞭炮是对一年辛勤劳动成果的总结,那么初一早晨的鞭炮则是对新年吉祥的祈求。 那时候,没有电视看,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守岁,听父亲和爷爷讲些家族中的事和老祖宗们留下的规矩,爷爷说以前敬天神,先是在天井里用猪头祭拜,烧香叩头,然后才在大门外放鞭炮,不同现在只放鞭。爷爷和父亲在讲的时候,母亲在煤油灯下一边听一边为她自己赶做新鞋,过年了家人每人必须有一双千层底的新鞋,这时候我们的新鞋都穿上了,只有母亲的新鞋还没有做好。其实,那时候钱来得甘难,辛勤劳动了一年上头,末了生产队决算的时候还超支。我们全家人穿的鞋都是母亲在挣工分之余做的,偶尔买双解放鞋穿穿都觉得荣光,走起路来脚抬得高高的。此时,兴奋了一天的孩子们渐渐地上眼皮重了,顾不得大人们讲这些陈年旧事,很快就歪倒在爷爷、奶奶的怀里。 “快醒醒,快醒醒,起来好放鞭!”睡梦中突然被叫醒,极不情愿,但听说放鞭,还是一骨碌爬了起来。 天蒙蒙的,整个山村被一片褐色笼罩着。敬天神要赶早,鸡叫头遍全家人就都起来了,洗漱完毕后,一起出大门来敬天神,祈求上苍保佑我们在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万事遂心;祈求天神赐予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由于每家起的早晚不同,因而敬天神的时间不一,从黝黑的山影到天边露出鱼肚白到天亮,不时都有鞭炮燃放的声音回荡在山谷,扰得鸣啼的公鸡不知叫了几遍了。现在有了电视,守夜的时候就看春节联欢晚会,到了十二点,即新年的零点,整个山村一起敬天神,一起燃放鞭炮,火光四起,响声连片,不知天南地北。 那时候小,不知道敬天神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种田人的艰辛,只晓得放鞭好玩,敬天神的时候父亲不仅准备了一挂长鞭,还准备了几个爆竹。由于爆竹个大,威力足,燃放的时候我屏住呼吸,一旦点燃引线赶紧向远处跑去,侧眼看着引线燃烧,当看到引线燃烧到里边时,赶忙捂住耳朵,眼睛不自觉地闭上了,只听“嘣”地一声,响彻云霄,震荡山谷。 可能是觉得爆竹的声音更响亮,更容易让天神听到的缘故,敬天神的时候大多准备了爆竹。记得我的一位邻居,以前是仙居磺矿的工人,敬天神的时候,他放的爆竹声音最响亮。有次,我发现他燃放的并不是爆竹,而是一种铜皮雷管,就是那次雷管爆炸,铜皮飞来炸伤了他,后来就没看到他用雷管敬天神了。人说心诚则灵,不知道爆竹和雷管,哪个更心诚,哪个更能让天神感动。 后来长大了,每年过年、敬天神的鞭爆都是我买的,敬天神的鞭爆,比大年三十中午的鞭爆还大,还有专门的爆竹。前几年,我们还住在土改后分与我们的老房,老房由于年久,已有坍塌的迹象,真担心我买的爆竹把它震塌,因而放爆竹的时候,我都要把爆竹放在离房屋较远的地方燃放。 现在,老房拆了,建了新房,再也不用担心燃放爆竹把房屋震塌了,这两年,我买的爆竹一年比一年大,“嘣…嘣…嘣”的爆竹声中祈求新年好气象,祖国日月新。
拜 年
敬完了天神就要开始拜年了。 俗话说,“初一拜父母,初二拜丈母。”给父母拜年其实就是给长辈拜年。那时,条件虽然差,但我们家白糖还是有的。我们四姊妹(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先是奉一杯糖水给爷爷、奶奶,然后再给父母。奉糖水的时候说:“爷爷、奶奶,给您们拜年了!”这时,奶奶会从贴身的衣兜里摸索出一个包包来,说包包是因为它形状象包,其实就是一个手巾。奶奶极为小心地打开手巾,从中找出四张一元票面的钱分别递给我们说:“这是给你的,这是给你的。”我兴奋地接过,来不及细看就把它揣到贴身的兜里,父亲在傍边说:“收好,别丢了,到时买文具又没有了!”我在心里说,我才不买文具呢,我要买小人书。那时候,小人书磁性重,特吸引人,什么《小兵张嘎》、《两个小八路》、《地雷战》、《地道战》等爱不释手,自己没有,就老是盯着有小人书的同伴和同学们,和他们套近乎,为的就是借小人书看。这一元钱能买上好几本小人书,不光自己看,还有和别人交换看的资本,管它文具不文具的。要是能把妹妹的也哄来买小人书那就更好了! 给父母拜年是没有压岁钱的,因为父母没当家,是爷爷、奶奶当家的。 所谓当家,就是一个家庭平常卖鸡蛋、腊月卖猪、年终生产队分红等得来的钱让家里一个人保管,这人还要有一定的地位,手紧过细的人。当家,不仅不能让为数不多的钱用的不知地方,还要把钱用到全家人的吃穿上,要周全考虑自家和大媳妇、小媳妇等娘家的人情世故上。否则,一碗水不端平就容易生意见,家里人之间产生隔阂,闹得子女不和婆媳不和等。 其实,我的爷爷、奶奶都是晚来的。所谓晚来的就是后结婚来的。我的亲奶奶去世后,亲爷爷娶进来了晚奶奶;亲爷爷去世后,晚奶奶招来了晚爷爷。我不知道那时我的父母为什么还没当家,虽然我的父母都有能耐,不当家可能是尊重晚爷爷、奶奶,还是担心他们自己手不紧不过细。 给爷爷、奶奶、父母亲拜完年后,还要给我们同住一个大门的长辈拜年。当时,我们一个大门里面住了三户,另两户按辈分应是我的长辈,和我的亲爷爷、奶奶同辈分,我们也叫他们爷爷、奶奶,叫他们的子女叔、姑。我那房子是我的太爷用蚕丝在一徐姓的地主手里换来的,我太爷是这地主的佃户。这细节我在《老屋》里详细交代过,这里不多说。那两户是兄弟俩,原是一户,成家后另起锅灶。因为我在我们四姊妹中排行老大,我就提着装有糖水的茶壶拿上香烟带着弟弟妹妹去拜年。拜年的时候,奶奶端出自家产的糖果子、花生、南瓜子让我们吃。这糖果子有两种,一种是用糯米蒸熟后阴干,然后用砂在锅里炒出来的,我们这里也叫炒米子;一种是用红苞谷炒致爆开,我们叫泡子。把米子或者泡子用熬制的糖拌合粘连成团,然后切成片,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糖果子。泡子糖是不用刀切片的,用手捏成球形。当然,这糖也是自家熬的,用红薯或者大米熬制,有一种身上长满刺的有甜味的果子也能熬。等我们拜年回来了,叔、姑又来给我们家拜年。别以为这叫一礼一答,这是我们山村固有的乡俗。 一 个大门的拜完了还要拜左右邻舍,拜一个弯子或者一个组的老乡邻。以前的伙伴现在都大了,为了生计东南西北,天各一方,如今过年了,都回老家了,说拜年也叫相互走动,了解彼此现在的状况,谈些穿叉裆裤时的趣事,谈些外面的世界。如果有兴趣,邀来几个伙伴,麻将桌上说丰年,到了吃饭的时候酒桌上免不了又是一场海战,喝得天昏地暗、天旋地转,走的时候相互掺扶着,舌头打着交说:“明年…明年…我们还…还聚。” 还有,儿时就叫姨、姑、叔、伯等老一辈的乡邻,到了他们门口,只要门开着,不管有没有人,就叫一声“拜年啦……”这个“啦”字拖得长长的,还带点下滑音。这时候,屋里人赶紧出来说:“哟!是我的大侄子,快进来烤火。”待坐定后,端茶递烟,然后端来水果、糕点、花生、瓜子。现在的水平提高了,不再是以前的“拜年,拜年,花生糖果子上前”。说实话,现在市场上买的年货还真没有以前自产的吃得欢,对于自产的花生、南瓜子,我情有独钟,总认为这些东西的身上沾有我母亲的汗水,沾有我家乡的土色,在嘴里咀嚼有一种割舍不了的乡情,越嚼越浓郁。 在一个村子里,如果是大姓,大姓中辈分又是最高的,也叫乌龟辈,那么所有的晚辈家这天都要来给这辈分最高的长者拜年。长辈的拜年饭,备了一桌又一桌,让这些子孙们在新年的第一天热热闹闹,也预示着来年更兴旺、子孙更幸福、自己更年寿。 初二该给丈母拜年了,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的都要拜。儿时,我们是跟着父母亲拜年。现在,是自己带着妻儿拜年。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儿时年轻漂亮的姨、姑,现在都有了孙子,成了奶奶,她们让孙子管我叫叔、伯。看着这些叫我叔、伯的孩童,仿佛就是昨天自己流着鼻涕兜里揣着鞭的影子,陡然间,感叹岁月无情,感叹“去年新妇今为婆”。过年了,对于这些孩童是长了一岁,个子长高了一截;对于我,白发又增了几许,却还在平庸中度过;对于我的这些姨、姑、叔、伯们,他们正在享受天伦之乐。明天是新的,明天的太阳照样升起,明年的年还要继续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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