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情深? 何谓词浓？！文\轻云之蔽月

轻云之蔽月 · 发表于湖北省宜昌市 2015-2-5 15:32:02

何谓情深? 何谓词浓？！

文/轻云之蔽月

有这么两首词，因“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而成为后世《诗词读本》必选、文学史家必论，后世读者必叹的佳作，——这便是清人顾贞观写给朋友的两首《金缕曲》。
不知为什么，清人特别爱用《金缕曲》来填词。想来，这个调子一定特别适合在满清统治下的汉人时不时地渲泻一下自己愤懑、委曲、悲怆和无奈的情绪吧？其实，《金缕曲》原本有个喜气洋洋的名字——《贺新郎》，可能清人觉得用《贺新郎》表现悲苦与哀怨有悖于它的春光旖旎，于是清人在披肝沥胆挥洒自己心绪的时候总爱把它的牌名置换成《金缕曲》（因叶梦得《贺新郎》词有“谁为我唱金缕”句，《金缕曲》便由此得名）。
清人爱用《金缕曲》填词，其数量之多，令人咂舌。譬如，与顾贞观齐名的陈维崧，一生写下的《金缕曲》就达三百首之多。不过，写得最好的，能道尽人世沧桑的佳作，还是前面提到的那两首。
此词的作者就是前清名士——顾贞观。
　　擅长“以情铸词，抒写性灵”的顾贞观，是晚明“东林党人”领袖顾宪成的曾孙。有着这样的家庭出身和生活背景，顾贞观情商和文化素养自然也非比寻常。当他还年少的时候，便以出色的才情与当时声望甚隆的吴兆骞（吴季子）结成了生死不渝好友。可这段友谊只维持了十多年，好友吴光骞（吴季子）便在一次“考场舞弊”事件中，折戟沉沙万劫不复了。面对惨遭不幸的朋友，重情重义的顾贞观立下了“必归季子”的誓言。
那么，“吴季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顾贞观为什么要“必归季子”？要说清这一切，得从“吴季子”的人生遭际说起。
“季子”姓吴，名兆骞，字汉槎，江苏吴江人。因出吴门，朋友们便用战国时期吴王诸樊弟弟（“吴季子”）的号来称呼他：一是亲切，二是略显雅谑。吴光骞才情确非寻常，不过“弱冠”年纪，便被清代最有名的诗人吴伟业（作有《圆圆曲》）列为了“江左三凤凰”之首。
少年得志的吴光骞（吴季子），平日里“简傲自负，不拘理法，不谐与俗”，想必也得罪了不少人。顺治十四年，参加科举考试的吴兆骞毫无悬念地高居榜首，这也原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他参加的这次“高考”，却偏偏涉嫌科场舞弊。而这场可能是冤案的“高考舞弊案”，偏偏又让皇帝不辨曲直，痛下杀手。吴光骞虽不在被杀之列，但生不如死的流放待遇还是生生落在了他身上。
其实，这桩轰动全国的“科场案”的起因很简单：一个姓方考生可能与主考大人联过宗，却没有回避这场应该回避的考试，这就犯了考场大忌了。落榜者总是比较激进的。一开始，他们只是围攻贡院（又称作“考棚”，即开科取仕的地方），后来声势越来越大，他们干脆把“贡院”改为“卖完”，借此影射这场有严重的舞弊行为的“乡试”。这还不算完，到后来，他们干脆编剧本，上舞台，把“江南高考舞弊案”演得煞有介事，闹得甚嚣尘上。消息终于传到了京城，引得年轻气盛的顺治勃然大怒。他下旨，把凡有“舞弊”行为的举子全部押往京城参加复试，凡考试不合格者，严惩不怠！
这原本只是一桩有待查明的“高考舞弊案”，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呢。就是复试吧，也没必要让举子披枷带锁押往京城啊。但那时的顺治正处在血气方刚的时候，何况这次闹事的地点正是满清政权最为痛恨江南呢。
新年刚过，这批可怜的举子就被解押到了北京。跪在雪地里，手脚冻得直打哆嗦。他们不知道，真正让他们魂飞魄散的地方不是这雪地，而在杀气腾腾的考场上。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考场啊，“试官罗列侦视，堂下列武士，锒铛而外，黄铜之夹棍，腰市之刀，悉森布焉”。这还不够，“是时每举人一名，命护军二员持刀夹两旁，与试者悉惴惴其慄”（清王应奎《柳南随笔》）。
　　试想，置身在四周全是军人把持的考场，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战栗与恐怖？！如果这时还被身边两个手持大刀的壮汉挟持着，别说举子们腹内的锦绣文章，就是他们的灵魂也早已吓得附不了体了吧？何况，这样的考试，历数上下五千年，是绝无仅有的啊！
不幸的是，由于仇家的构谄，吴兆骞（吴季子）也参加了这场前古人后无来者的“复试”。别看平日里吴光骞傲、狷，不拘常理，但当他真正来到这个闻所未闻的“考场”后，也因“战慄不能握笔”，而交了白卷。几个月后，吴光骞（吴季子）最终给了个“审无情弊”结论。也就是说，他科场是清白的。如果“有错必纠”的话，大清应该为他恢复功名。可在专制统治时期，这样的好事想都别想。因为在皇帝翻手为云覆为雨那一会儿，早把这一场“科举舞弊案”演变成了人头滚滚的科场惨案，——主副考官及相关官员被处死二十余人，相干与不相干的一大批考生受到广泛的牵连，直截流放到苦寒之地——宁古塔。
　　别看“宁古塔”名字好听，可这是满文的发音，若翻译过来，就是“五兄弟”，相当于中原一带张家沟、李家漕而已。不，还不如这些名字，至少这些地名还有人气。而“宁古塔”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是茫茫的荒野，无尽的凄凉。
这种地域的反差，对于生长在江南水乡的文弱书生来说，不啻人间地狱。生活的艰辛，精神的孤寂与苦闷，让流放北国的吴兆骞（吴季子）万念俱灰。他以为自己必死于塞外无疑，便写信给好友顾贞观倾诉不幸和悲伤，以示诀别。那年冬天，住在京城千佛寺里的顾贞观，挑灯默读吴兆骞的来信，感觉是那样的悲怆与无助。
　　顾贞观，这位曾立下过“必归季子”誓言的真君子，曾任过国史院的典籍。只因为人正直，所以才在遭到同僚排挤后忿而离职。此时，一身布衣的他，一想到斗转星移白驹过隙，便为吴季子揪心悲戚。为了接近上层，寻找一条“必归季子”之路，茕茕孑立的他放下了汉人的自尊，来到了天子脚下碰运气。在北京，几经辗转，终于在清朝第一权相明珠家谋得一个坐馆教书位置。
　　“塞外苦寒，四时冰雪，……藜藿不充，回念老母，……归省无日……”，吴光骞的来信让顾贞观感到一阵剜心挫肺般的难受。于是，那两首在历史上被称为“千古绝调”的《金缕曲》就在那一刻喷薄而出：

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金缕曲》一

　
            季子平安否？
            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
            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置此札，兄怀袖。

《金缕曲》二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穷瘦。
            曾不减，夜郎僝僽。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但愿得，河清人寿。
            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留身后。
            言不尽，观顿首。

   没想到，顾贞观一气呵成的这两首忧愤深广、潜气内转，能引得人五内沸腾翻滚的“千古绝调”，竟把明珠家一位纯情至性的翩翩公子——纳兰容若引得泪流满面，长叹不已。他说，给我十年时间吧，我会把“必归季子”，当作自己的事来做。顾贞观哭泣道：人生有几个十年？就五年吧。纳兰点头应允。后来，在这位贵族公子不懈努力下，终于把这一桩难度有如“挟泰山以超北海”的工程做成了。所以后来有人雅谑，说这两首《金缕曲》就是吴光骞的“赎命词”，事实还真是这样！
是啊，打动纳兰贵公子的，正是从《金缕曲》里流露出来的关切之声、失意之怀、黍离之悲、诚挚之情啊！
何谓情深？这种由朋友间惺惺相惜而演绎出的悲怆美好情谊便是情深！
何谓词浓？这两首“纯以性情结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叮咛告戒，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可以感泣鬼神”的《金缕曲》便是词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