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耙水响是一场预谋。当爷爷拆去火垅,封好地炉,顿时宽敞了许多的火垅屋里,父亲扛进一袋袋的谷种,顺着墙壁堆好,初阳衔着场院边的柳枝,柔顺地挂在低矮而逼窄的窗台上,像晨起的新妇,低眉顺眼,一星半点的光晕与绿意若隐若现,说不出的风韵,又令人不敢凝神端详。
农人的春事是从村庄的火垅边起身的。母亲把浸泡好的稻谷种子装进了大簸箕里,然后盖上一层塑料薄膜。每家每户都有这样的一张温床,母亲像照看幼时的我们姊妹午睡一般,时而探手试试,润不润?热不热?等每颗谷子上也露出一颗宛若妹妹小巧的嘴巴里新起的小牙后,种子被母亲均匀地撒进田垄,那星星点点的小芽儿们如落雨儿一般扑进了泥土粘稠稠的怀抱。记得儿时的育苗是在事先精心挑选的土质上好的苗田里进行的。
古人说:布谷飞飞劝早耕,春锄扑扑趁初晴。新翻的土地上成群的鸦雀追逐着蜷曲的蚯蚓,叼啄裸露的草籽,被冬土捂了一季还未醒来地白生生的草根,大水牛美美地舔一把卷起舌头,乳白的汁液溢在嘴角,惹得蜂儿蝶儿们嗡嗡作响,霎时一把长尾甩过来,招呼得更是热闹起来。蜻蜓追赶着,远处的布谷,一声远一声近。麻雀惯常地吵吵闹闹,风起时,扬一把割下的苇絮,奔跑着粘在田埂上那群“抽毛毡”(一种青草的穗)的孩子们的头上,远远望去,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处寻。
一粒谷种睡在春阳里。
从一粒种子到一种子,从一个季节到一个季节,一粒粒的种子穿梭来往,找寻着她们各自的前世今生。
秋高气爽,一粒油菜的种子舒舒服服地躺下,油黑的沙土,柔而不粘,抓一把能沁出丝丝地水渍,凑在鼻前,能嗅出村庄与烟火的味道。
这新泥的田地像一只饱满而丰泽的子宫。长形的、方正的,长短不一,宽窄有度,抑或不规则的多边形,只是那一道道的垄沟犁耕得深浅而疏密有致,这样精致的手笔大凡出自于爷爷这样资深的老农之手。
正午的阳光走过来了,倾下身子。种子把娇嫩的叶子秀出来,像壮实地村妇托起自己的婴儿,探起经过了苦心等待的孕育期而臃肿的身子,伸开胳膊,扑闪扑闪地,甩开了一蓑皱褶,袅袅娜娜地站立起来。村西头的那棵老槐树上也开始有了声响,虽然那只老鸹窝依然黑糊糊地,啾、啾、啾……和着犁耙水响的节奏,雏儿们一起探出头来掀掉了冬天的盖头。
离开村庄许多年了。尽管故乡已无迹可循,老屋门前的那一垄垄的油菜花时常划进梦来,缠绕在春日款款而来的回望里。
如果说冬日的村庄是一幅简笔画,那么,这春天里的村庄应该是一支声色俱佳的曲子。从犁耙水响的序曲开始,到莺啼绿映红的合奏。这样的时刻,油菜花姗然地登场了。村庄犹如一泻千里的黄河,浩浩汤汤,一发不可收拾;立时,田野变得漫无边际,恣意的大朵朵的、大片片的黄色如泼水救火一般风弛而来,电掣而过。那时还没有油菜花节一说,大约那时的乡人如老去的爷爷一般只晓得这油菜花开得越是烂漫,待到春尽花时了,那一串串青绿的豆荚越是沉甸甸的,像爷爷弯曲的腰背,驮负着年轮与村庄的烟火,生生不息地延续着。
我的家乡毗邻美丽的江汉平原,属丘陵地带,油菜花一坡一坡爬上田头,落下山野,委身于堰堤河岸,阡陌小径,旮旮旯旯。
一年一度的油菜花节时,喧闹地锣鼓声与探花的人流,汇集成声色与光影的河流,撩拨得我无法安静地来读一页书,或者一个章节,散开来,满桌的笔墨纸砚都幻化成了一朵朵花,金黄金黄的。老屋门前,我和妹妹躲藏在花间,花粉粘染了衣襟连同十八岁的身子与心事。那时乡间的孩子,读书是跳出农门唯一的出路,年逾七旬的奶奶是全村颇受人尊重的,尽管摇着三寸金莲,目不识丁,养育了二子二女,身为长子的大伯光荣戍边,后转业成为了一名扎根边疆的第一代农垦人;身为次子的父亲学成为商,业从教育,虽然在村庄取妻生子,也不枉爷爷故土难离,固守老屋的心愿。两位姑姑应该算是姊妹中的骄傲——中专毕业,一个学医,一个学经济。初懂人事,总是牵着奶奶的衣襟,走过老屋门前那一大片金黄的油菜地,去赶那趟经过村庄之后,开往城市姑姑家的汽车。这时,四野里的放牛娃、挖猪草的孩子们总是抬起羡慕的眼神注视我簇新新的花裙子。
油菜花开的时节,奶奶总是穿一件轻柔的白色细竹布衫,踮着小脚行走于城市与村庄之间。
一年一年,一次一次,间或,这即将来临的又一场油菜花的春事,奶奶的白布衫明晃晃的挂在心头,像秋日的圆月满满当当。我喜欢回到村庄里去看结满了豆荚的油菜地,那一汪的绿,碧色如黛宛若一江春水向东流去。
如今,我时常从城市抽身悄悄地回到村庄,尽管在每一座村庄里除了油菜花,我已寻不到儿时的玩伴。
油菜花依然一年一年的开放,不论贫瘠,不论来者与斯人,只要有一粒种子。
油菜花是朴素的,像我的童年,像我儿时的村庄;油菜花是烂漫的,村庄像一茬茬的庄稼经历了寒来暑往地交替。油菜花,转过身来,从小榨房的打油匠手中挣脱,盛开在现代化的流水线上。水车、碾房,风斗间或旧时的农具,簇拥着笑迎来自四面八方的脚步。
欣然乾隆嘉许之——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又是一季油菜花即将开放的季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