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胜利大队去,要经过一片很大的竹林。竹子青幽幽的,遮住了太阳光,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带着人上坡下坡,走出竹林,有一条很窄的小溪。 过了小溪,就可以看见山坡上有一片茅屋,靠西的一栋茅屋,就是知青点。我的街坊刘子成下放在这里。一起的,还有四个,两男两女,都是一个班的同学。 这里的田都很窄,弯弯曲曲的田埂,隔出奇形怪状的稻田,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和农民在一块田里除秧草。看见我,刘子成立刻上了田埂,把钥匙给我,叫我等他们收工回来做饭。 收工了,各人一腿泥。这里的土,很粘,要在溪里反复冲洗才能洗掉。就看见一个男知青和一个女知青互相搀扶着,在溪水里洗濯。另外两个,则是并排坐在溪边一块石头上,一边洗脚,一边嘻嘻哈哈的。刘子成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低头洗好脚,很快就进屋了。 这是一所典型的农家茅屋。进门是厨房兼饭厅,两边各有一间厢房,男女各住一边。墙是黄泥垒的,门是竹子编的,开门关门,就吱吱的响。 下午吃粥。 五个人,轮流做饭,每人一天。今天是叫田丽的女生做饭,那个叫何汉斌的男生就在灶门口帮她加柴。其他的人没有事做,那两个各自进屋休息,刘子成和我在灶旁稻草捆上坐着说话。刘子成,个子不高,面目清秀,眼睛细长细长的,说话声音不大,已经带点本地口音了。 竹门一响,女生向婉芬从女生屋里出来,走进男生屋,听见她和杜奎大声笑着。我看看刘子成,在这个点里,没有女生和他亲近。 下放已经三年了,彼此天天在一个锅里吃饭,有些比较开化的人,就自然和眼前的异性好上了。每天天刚亮就出工,太阳落山收工,挑着百斤担子,汗流浃背,不可谓不苦,但是有了异性的友好,艰苦之中就有些许甘甜。所谓好,也不是现在电视剧里的动辄上床。那一代年轻人,从学雷锋的教育中走来,从铺天盖地的革命口号中走来,许多相恋的人,竟然把男女之事视为不洁!彼此是小心翼翼的,尽管亲昵,却难得越雷池一步。像杜奎和向婉芬,说是好,有一回杜奎趁周围没人,在向婉芬脸上亲了一口,竟然挨了一巴掌!何汉斌和田丽也是如此,就喜欢在一起谈谈说说,男的帮女的挑水,女的给男的缝缝被子,如此而已。 尽管这样,和他们相比,刘子成是落寞的。他没有“好”的女孩。那天晚上吃过饭,他叫我出去走走,我们沿着小路,走到离家很远的山坡上。四下是一片片竹林,夜风中簌簌有声,竹林里跑动着夜行的小动物,再远处,有点点灯火,农舍那里有狗在叫着。刘子成说,他在知青小组里,很寂寞,空闲的时候,就喜欢到处走走,有时候到农民家里串门。 “很诚实的人呀!”刘子成说:“从来没有扯谎的,说什么,就是什么,绝不亏欠人。我想,中国最好的人,就是我们队里的农民。”我也有同感。这里离大城市几百里,山水隔绝了外界,空气是清新的,水是纯净的,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善良的人。 已经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了。忽然,一个黑影忽的从台子上窜下来,很快到我们身边,是一条狗,它绕着刘子成,亲热地喷着响鼻。一个女孩子在台子上叫着:“虎子,虎子!又调皮了!”虎子便跑回去,那女孩问:“是知青吗?”刘子成应了一声。女孩说:“是小刘啊,来家坐坐吧?”刘子成说:“算了,有同学一起,我们就走走。”女孩说:“同学怕什么呀,来,喝点水!”一个苍老的声音问:“秀子,谁呀?”女孩回身说:“是知青哩!”老人便说:“知青呀,来坐坐!”刘子成对我说:“去坐坐吧!”我们便走上台子,进到屋里。 也是茅屋,和知青点的一样。堂屋里点着油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乡拿着几尺长的烟袋,站起来迎接我们。女孩跟在我们身后进屋,那条狗乖乖地伏在门外。 女孩子好年轻!大约只有十六七岁,相貌很甜,大大的眼睛,圆脸,柔和的嘴唇,长辫子,一米六的个子,看上去很单薄。她从灶上提下水壶,把热腾腾的开水倒一碗,递给刘子成,笑盈盈地说:“小刘哥,喝吧!”又给我一碗。 这水有甜味。细看,带黄色,是用某种植物泡的。 坐在一条矮矮的长凳上,刘子成和他们拉着家常。这家人,就父女俩,女孩子是公社初中毕业的,刚回到队里不久,已经是社员了。女孩子读过书,对外面的世界很感兴趣,不停地问这问那,对大城市的一切都感兴趣。问长江上的轮船,是不是有三层楼高?飞机飞进城市,会不会碰到楼房?还问大城市的街道,到夜里熄不熄灯?刘子成则像个大哥哥,耐心地讲解。有些问题,其实我们都回答不上来,就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女孩子便失望了,微微哼一声,有些不屑。不过一会她就快乐了,她父亲叫她去灶上为我们换茶,她轻盈地站起来,一边走,一边哼着:“我是公社小社员哪,手拿小镰刀啊,身背小竹筐……”哦,她才刚刚接触农活,新奇感还没有消失。 这家人家,实在贫穷得很。在农村,家里没有劳动力的,工分不多,就没有收入。他家只有老父亲一个劳力,家里就空荡荡的,连一般人家都有的装粮食的大木桶都没有,粮食堆在墙角,用一张竹席圈着。板凳也只两只,桌子很矮,黑黑的,桌上有几只碗,里面是黑乎乎的腌菜和泡萝卜。老父亲和这里所有的农民一样,善良而近乎有些口吶,我们说话,他就在一边微笑着看着,时不时把烟袋吸一口,慢悠悠地吐出浓浓的烟雾。 坐了一个小时,我们告辞,老父亲说:“秀子,送送知青!”秀子高兴地走在我们前面,那条黄狗也站起来,摇头摆尾,跟在女孩子身后,直到走出住有人家的台子,女孩子才回去。看她在夜色里几乎蹦蹦跳跳地走着,狗跟着她,很快就没入黑暗中。 回到知青点,灯亮着,那几个还没睡,围着桌子说话。看我们进来,都笑了笑,也没说什么,看来刘子成独自出去,他们早已习惯。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秀子。 再次去那里已经是几年后。那时候这里已经进行了几次招工,大部分知青都招回了省城,刘子成小组里,那四个都招走了,只留下刘子成一个。 我又走过那片竹林。 刘子成门上一把锁。他到哪里去了呢?问旁边台子上居住的农民,一个大婶说:“小刘啊,可能去帮秀子家种自留地去了。”按照她指的方向,上一个坡,远远看见在下午的阳光下,两个人在一块地里翻土。走近去,是刘子成和秀子。看见我,刘子成笑了笑说:“你到我那里,没有人吧?在这等等,一会我们回去。”秀子也羞涩地望着我笑了笑。她成熟了,和过去的纤细相比,现在她丰满了许多。她穿一件水红褪色的旧春装,拿一把锹,两手握把,一只脚用力踩着锹,将泥土翻起来。因为用力,白净的脸上泛起两朵红晕。我对她说:“你歇歇吧,我来。”她抬起头说:“那怎么好意思?”还是把锹给了我。我接过她的锹,用力挖起来,一会,秀子却从刘子成手里拿过锹,低头挖土。刘子成就坐在旁边田埂上。 太阳西下,大地一片苍茫,远处的高山呈现深黛色,我们停止挖土,扛着锹回去。到一个岔路,秀子轻声对刘子成说:“谢了小刘哥,我回去的。”又对我羞涩地一笑,转身朝那边台子走去,她家在那里。刘子成和我进屋,赶紧烧火做饭,饭刚熟,秀子忽然走进来。“小刘哥,我爹让我给你们送点腌菜来。”她手里捧着一个小陶罐,罐里是腌制的蒜苗。刘子成把蒜苗倒在碗里,说:“你就在这里吃吧?”秀子嫣然一笑:“我回去的。”说着提起陶罐,像来时一样,很快就出门,眨眼就走出老远。 夜里,我们俩躺在铺上,刘子成对我说了很多话。他对招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因为他父亲有历史问题。“就在这扎根吧!”他无可奈何地说。 问那几个伙伴,三个回了省城,杜丽被一个护士学校招去,在一个地级市。“总比乡下好。”刘子成叹息一声。我问他,杜丽,是和何汉斌要好的女孩子吗?那他们不是分开了?刘子成说,什么要好!在乡下,都很苦,互相帮忙罢了。真要到了城市,能不能在一起,还真难说,环境变化那么大! 我们谈到秀子。他说,秀子很可怜,从小母亲就死了,是爹把她带大,秀子学习成绩很好,但是初中毕业后,她考虑到父亲的困难,主动放弃了读高中。“我们说是知识青年,其实哪里有什么知识!”刘子成说:“我只读了小学五年级。秀子却是真正读完了初中的。现在颠倒过来了,她叫我知青,我叫她农民。”刘子成笑了。这是实话,我们这些人,都经历过“停课闹革命,”充其量就是小学水平。 秀子很善良,对猫啊狗啊一些小动物都很怜悯,她家黄狗死了,秀子哭得很伤心。我一下子记起那年到秀子家去,那狗摇头摆尾地跟在秀子身后。 刘子成语言中,谈到秀子,有一种亲切,一种眷恋,我很快听出来了。刘子成感慨地说,大家都走了,留下他,好孤单!幸亏有秀子家对他很照顾,那父女俩都善。 “如果我在这里安家,除了秀子,没有别人。”他深沉地说:“开始她拿我当哥哥,我呢,正好没有妹妹,她就是妹妹了。可是时间久了,心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现在我要是一天不看见她,就觉得心里少了什么。好在都在一起劳动,总能见到。” 那么他是在恋爱了。想起那次来这里,其他知青都有好的,就他没有,现在他是有了。可是秀子,是农村户口呀,要是刘子成招工了,秀子怎么办呢?这个地方,既贫穷又荒僻,很难叫一个年轻人愿意永久呆下去,如果有了招工机会,谁都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们队里有个老三届的知青,下放不久就和一个当地女孩恋爱,不久结婚生子,谁知第二年招工,其他人都招回城,他因为已经成家,不属于招工范围,送伙伴走的时候,他痛哭流涕。 刘子成,会不会有那一天呢?是他哭,还是秀子哭?当然他可以选择哪里都不去,在这一片僻静的山坡上、竹林中,和自己心仪的爱人,相伴相依,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像我们古老的祖先一样,静静地老去。可是那样,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劳累和贫穷将影子一样伴随他一辈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每天都要天不亮起来,面朝黄土背朝天,或栽秧,或割谷,或者挑着重担,在崎岖山路上颠簸。收入却是少到不可思议!一个工,两毛钱,只能买一盒低档香烟。两个工,才能在餐馆里吃一盘肉。买一双尼龙袜,要10个工!粮食限制,家家瓜菜代。与外界基本上是隔绝的,文化生活是零。这样的生活,从城市来的刘子成,他能忍受一辈子吗? 刘子成谈到这些,也很无奈,长长地叹息:“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刘子成,虽然家庭成分不硬,招工总是错过,但是他毕竟是下放知青,知青是有招工离开农村的资格的。说不定哪一天,一个机会,他就可以从农民变为工人或者其他城市人员。而秀子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民,户口已经牢牢锁在农村,没有半点移动的资格,城市对于她,永远紧闭大门。哪怕她嫁给城里人,户口也是绝对不能迁移到城里的。没有户口,就没有工作,也没有粮食供应,基本生存条件不存在。 法律不禁止城乡通婚,但是这种通婚唯一的存在方式,是夫妻几乎一辈子的两地分居。 这个地方,离省城千百里地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