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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 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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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 2015-3-18 17:36: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鸡  肋



      冬雪飘落,阿土的思绪在雪中飞扬。十多年前的往事,如今已很难唤醒,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不小心冒出来,触痛他麻木的心。下雪的日子,阿土总会想起阿莫,他带给他的欢笑、泪水、还有失忆,都深深印刻在雪的记忆中。大约半年前,他忽然从微信中冒出来,使阿土措手不及。那天,听到手机里他的声音,阿土心烦意乱,用尽浑身的力气只喊出三个字:“你去死!”其实,这些年来,阿莫一直在打听阿土的下落,可阿土行踪不定,他很难找到。去年春天,阿土来到这座小城,陶醉在绿意和暖风中,忽然就不想再走了,厌倦了流浪的日子,他想在这儿安个窝。很快,阿土在景点附近开了这家茶吧,总算暂时告别了动荡的生活。不想,阿莫又从朋友圈里打听到阿土的下落,执意要来看他,而眼下的他已难以脱身,只能等着束手就擒。一想到那个坏东西不定哪天会突然推门进来,阿土的心不由得揪紧难受。
    阿土是个女孩,南方城市的打工妹,她叫静儿。
晌午已过,雪天没有一个客人登门,又是一个吃白板的日子,反正我也习惯了。其实,开这个茶吧唯一的理由是,我一个人就能撑下,不用帮手,也不用出去进货,轻松得很。没有客人的日子,等于找个理由坐着发呆,象我这种心里装满回忆的人,最适合过这样的生活。小城的冬季,烤火是唯一能做的事。烤火架是木头的,象个卸掉面板的矮桌,上面盖一条小棉被,底下放个电暖炉,人就围坐在架旁,拉过棉被盖住手脚,煨在那里,象一只白薯,一烤就是半天,不愿动弹。我这样坐着烤火,是很舒服的,如果没有诸事打扰,一个冬天就煨在炉边,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我老家在山里,离这儿不远,冬季烤火的日子有趣得很,想起那些温暖的时光,会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流下泪。一个人在外独处久了,时常会陷入回忆,其实,回忆是很伤人的,真的。
阿莫那年跟我回乡过春节,也是一个雪天,一家人冒雪站在门口迎接他,左邻右舍都过来看周家未来的女婿。那天,阿莫是众人关注的明星,紧张得只会傻笑。进了堂屋,妈妈端来甜酒煮鸡蛋,笑眯眯的端详阿莫,看着他吃完,眼睛都不眨一下。爸爸端着茶碗从客厅过来,阿莫见了,嚯的一声站起来,给老丈人敬烟,老爸乐得合不拢嘴。围观的邻居中有人冲我喊:“静儿,这个帅哥是谁呀?快介绍撒!”我在哄笑声中逃到屋外。站在飞舞的雪花中,我掩面而笑,脸热的发烫。
晚饭后,一家人围在火坑边烤火,火坑在老屋西南的偏屋内。每年立冬前后,爸爸就从乡里的锯木厂买回一车松树皮,堆在偏屋外的墙根下,够烧一个冬天的。阿莫坐在我对面,跳动的火苗映红了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加上旅途劳累和酒精的作用,使他看上去特别英俊、成熟。我们说土话,他听不懂,很无趣的拨弄着柴火。我怕他受委屈,趁妈妈起身取吊壶泡茶的机会,悄悄挪到阿莫身边,靠紧他坐下。妈妈指着火坑上挂满的腊肉、腊鱼,唠叨起小年那天杀猪的场面,满屋的人都兴奋得高声喊叫,唯独阿莫置身其外,象一座孤岛,我只好翻译给他听。妈妈对阿莫炫耀起满屋的年货,我就告诉他,这些切成丝的是绿豆皮,竹编里熏得黄灿灿的是豆腐块,大木桶里的方块块是糍粑,都是自家做的,妈妈开心的重复我的话。爸爸起身抓了几块糍粑来,用火钳夹住,摆在柴火边烤,顿时弥漫起诱人的香味,糍粑发泡鼓起来,爸爸用手接了递给阿莫,阿莫喜滋滋的接过来,在一家人欣赏的目光下,艰难咀嚼起来,那样子好傻。我捂着嘴瞅他,他冲我挑起眉毛,堆起一脸坏笑。

夜渐深,阿莫被我支去睡觉了,一只猫乘机占了他的位置,赶也赶不走。爸妈毫无睡意,平时他们要捱到近午夜,给小猪喂好食,才上床,渐渐养成了晚睡的习惯。柴火烧得很旺,谈话声却渐稀,我心里在牵挂阿莫,担心他受拘束,睡得不好,甚至想去给他放洗脚水。剩下的时间,我基本上都在应付爸**提问,心猿意马,说话时常走神。我爸是山里人性格,象大山般沉默寡言,虽说跟阿莫没聊上几句话,但爸对阿莫还是下了准确判断:“伊个伢仔蛮好,很老实!模样也好!”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当夜我睡在老屋北边的卧房,也就是我离乡前住的那个房间。阿莫睡在二哥家楼上,虽说两屋间仅相隔几步路,却仿佛远隔天涯。回家半天里,还没跟阿莫单独待过,而恋爱一年多来,我俩却是打死都没分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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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 2015-3-18 17:39:0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躺在床上,闻着熟悉的家乡气味,阿莫的身影在眼前若隐若现,渐渐进入梦乡。除夕那天,一家人都在忙年夜饭,大哥二哥家都过来帮忙。乡里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平时非常节俭,舍不得吃穿,只等过年那几天,却要放肆挥霍一番,其余的日子就活在对过年的美好回味中。有了那几天好日子,辛苦的生活也值得过下去。不过,山里人并不讲究吃,每逢过节,弄来弄去也就那几道菜,谁家请客都少不了。我老家的菜,不论什么都用油炸一炸,而且菜里渣渣子特别多,看上去一桌菜大多黑乎乎的。土鸡杀了挂火坑上熏过,切大块入油锅炸,再把干辣椒、大蒜籽、生姜剁细了撒入,一起炒得油滋滋,干巴巴,黑乎乎的,盛起两大碗端上桌,倒也香气扑鼻。其它菜的做法也八九不离十。那天的年夜饭异常丰盛,阿莫拘谨,不敢放肆伸筷子,只夹自己跟前的菜吃,桌上靠他最近的是一碗豆渣汤,被他吃得快见底了。老爸直愣愣瞅着豆渣汤,乐呵呵对妈说:“咦,伊个伢仔喜欢吃豆渣汤!”便用赞赏的眼光看着阿莫,不停给他夹菜,他的小碗里堆起了一座肉山。满座人高声谈笑,阿莫好似在看原版电影,只有看看的份,一个字也听不懂,也很少插话。据说女婿们初次上门都傻傻的,阿莫是傻孩子中的傻孩子,竟然吃掉一碗豆渣汤,可怜的阿莫唉。饭后,一家人围着烤火架看春晚,欢声笑语间,我的手在被子底下悄悄拉住阿莫的手,偷偷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我一眼,我们的手十指相扣在一起。
一年多前,我跟他相识之初,似乎也是我主动约他去歌厅唱歌,而阿莫总是一副叫人看不清的样子。那时,一个20岁的女孩疯狂爱上比她大6岁的帅小伙,源于一场军民联欢会,阿莫表演了擒拿格斗,又唱了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他打架那样凶狠,唱歌又那样温柔,使我心醉神迷。后来知道,阿莫是青海人,退伍后当特警。我很快陷入了热恋,可是,阿莫对我的爱似乎比不上我对他的。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爱他。嗣后,他告诉我,在老家有一个定了娃娃亲的未婚妻,我难过了好一阵子,但是阿莫一再哄我,说娃娃亲是父母定的,没感情基础,可以退亲的,我就信了。其实,我并不在乎他的娃娃亲,那个女人远在天涯,而阿莫就在我身边。可尽管如此,我没敢把娃娃亲的事告诉爸妈。只要阿莫在身边,我就不怕。春晚结束后,我们又到火坑边继续烤火守岁,妈妈泡了椒子茶,阿莫也没睡。此时,山谷中的花炮声渐稀,夜一下变得很静,我忽然心生不安,靠在阿莫的肩膀上。那晚我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不久天光就亮了,爆竹声在山间回荡,窗外的山谷雾蒙蒙一片,阿莫站在迷雾里,飘渺得像一个梦。
初一早饭是每人一碗绿豆皮,用新鲜肉和胡椒粉一起煮的,非常可口。阿莫从来没见过,居然也爱吃。妈妈关心的问他吃饱没有,爸爸抢着说只怕没饱,他们爱吃面,妈妈随口说那我给他煮碗面条,阿莫什么也没听懂,却连声说好。我就少说了一句话,结果,妈妈真的煮了一碗肉丝烩面,还加了两个荷包蛋。一家人连哄带劝叫阿莫吃了。过后,我带着阿莫去叔叔家拜年,一路上,阿莫叫苦不迭,埋怨我害他吃撑了肚皮。在叔叔家,阿莫闲坐无话,又剥吃掉一大把生板栗,真教我厥倒。回来的路上,我骂他是饭桶,他气急眼了冲我大吼,一路打打闹闹,看得值年的孩子们跟在身后,顶着狮子头直乐。天放晴,积雪开始融化,泥泞难行,快到屋场口时,地上积了水,阿莫把我抱过去,惹来一阵哄笑,有个婆子的喊声从屋里传来:“静儿,带了个稀客回去喽!”我涨红了脸,夺路而跑。阿莫从后面跟上来,我问他听懂她的话没有?阿莫说:“懂,她说买个西瓜回来。”我听了直接蹲地上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指着他说:“阿莫,你要笑死我啊?哈哈哈哈哈!”午饭在大哥家吃,阿莫入座后,爸爸把豆渣汤换到他跟前,阿莫这回总算开窍了,我指引他吃啥,他就吃啥,没再动那碗汤。爸爸没趣的对妈说:“今天的汤盐味淡了些。”大嫂听见了,从厨房探出脑袋,刷了老爸一眼。大哥上菜时,我把堤蒿炒腊肉、湖藕炖排骨放到阿莫跟前,让他多吃点,谁知他死活咽不下,可怜的娃没见过堤蒿和浮藕。饭后,大家挪到老屋里吃茶,阿莫这几天学会了泡椒子茶,自告奋勇表演茶艺。老爸开心的对妈说:“伊个伢仔会主动找事做,很勤快!”阿莫得意的把茶端给爸妈,脸上的表情很有成就感。我取了一杯来看,天啊,十几颗椒子浮在水里。再看老爸的表情,一脸失望,操起勉强能听懂的普通话对阿莫说:“一杯只放两颗,或者一颗,有的还不放。”阿莫连连点头,自取了一杯坐那吃,喝完茶汤,学别人样用食指把茶叶拨进嘴里咀嚼,象个地道的山民。我看着他醉醺醺的双眼,心生怜意。往后几天,阿莫跟我家人混熟了,不再拘谨,就恢复了嬉笑打闹的真面目。家里不方便,我俩就坐微型车到镇上去疯。二哥家没人时,我们就在楼上闹腾,恋爱中的人,智商都很低。阿莫兴致上来时,也四处转悠,看什么都新鲜。有一次他跑猪圈转一圈,回来摸摸鼻子说没啥味道,我们就一起笑。接着问我猪圈地上铺了两块板,中间留条缝,是干什么的。我以为他是开玩笑,世上哪有没见过粪坑的?就没好气的说:“你老家没茅厕?”他又问中间插根棍子干啥?我不耐烦的喊:“搅屎棍!”他说哦,不吱声了。我坏笑道:“今天长见识了吧?”他挑起眉毛,斜睨着我,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得在床上打滚,快要岔气了。他表情极凶恶的扑过来,我也举起了手脚准备反击。在深圳时,这样的战斗,常常会从楼上打到楼下,再从屋里打到街上,直到一方讨饶为止。在那些飞快流逝的时光里,类似的胡闹,使我陶醉,阿莫脸上每一个极细微的表情,都会叫我笑得岔气。闹够了,我们就煨在堂屋的烤火架边,被子底下两人的手十指相扣,看着山谷对面的大峰山,看着岩上的积雪融化消失,一看就是大半天,看也看不够,直到妈妈喊我们吃饭,才依依不舍的起身。
从我记事起,这座大山就是我全部的世界,山外有我的全部梦想。后来我到城里念书,打工,恋爱,今后我还要跟阿莫结婚,去他的老家青海,做他的堂客,这些念头如飞云般在我心头翻涌,使我激动得想哭。很快就要回深圳上班了,就要告别这座大山,去跟我的阿莫在一起,日夜不分。
我们回深圳上班后,生活恢复了常态,只是阿莫打电话回家总是跟父母争吵,原因不外乎娶亲的事。起初,他家人的话没说绝,我总觉得这事没啥大不了的,可是后来他父母坚决不同意我跟他处对象,阿莫就火了,不再打电话回家。我说那就在深圳领了证吧,反正也不回青海生活。阿莫想了想说不可,得先退了亲,不然他爹会宰了他,女方家里也饶不了他,必须得回家一次才行。我火气腾的就上来了,阿莫你还是个爷们吗!我就不信你跟我领了证你老子真能宰了你。闹到后来,阿莫一咬牙,决定年底带我回家,把这事弄出分晓。这下我倒害怕了,越想越委屈,怎么会是这个结局呢,差点哭死。美好的梦想一碰到现实就搁浅,老天不公啊。不过,阿莫天天哄着我,使我暂时放下了烦恼。可是,我害怕见他父母,不知他们是多么凶的人,我把担心告诉了阿莫,他哈哈大笑说我蠢,我狠狠踢了他一脚,竟然笑得出来。
去青海的火车上,我心事重重,几乎睡了一路。到了西宁下车后,已是一个雪的世界,换上羽绒服,走在街上被寒风一吹,空气沁人心脾,竟然心情舒畅起来,烦恼全无。阿莫带我去莫家街吃了羊肉汤、炒面片,吃完我就爱上这座城市了。换乘大巴行驶在公路上,中途临时停车时,我下来呼吸新鲜空气,看到了辽阔的原野,积雪覆盖着褐色的草地,越到远处,草地的颜色越白,原野上曲折蜿蜒的河流形状清晰可辨,期间零星点缀着牦牛。再远就是积雪斑驳的山脉,山脉背后是纯白色的雪山峰尖。此时,斜阳从正前方照过来,山体和草地都披上了一层绯红的薄纱,山的背阴处显出神秘的雪青色,天幕呈铅灰色,低沉得仿佛要扑向草地似的。我身边的白色大巴也披着红光,美得如梦似幻。我上车后,坐在阿莫身边,回忆当初他唱的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幻想春天来临时,原野上开满缤纷的花儿,牧羊姑娘骑在马背上,头上带着花环,举起柔软的皮鞭,轻轻打在阿莫的身上。这样想着,就扑哧一声笑起来。我打小就爱幻想,时常黄昏时坐在门槛上,看远处的大峰山出神,直到山岚升起;有时在夏夜,蛙声会突然静默,于是听见风从大坳那边吹来,漫山的竹子发出海涛般的轰鸣声,每当这时,我会幻想大坳那边的水库决堤了,水正从山谷漫上来,蛙声又起时,我会突然惊起,心狂跳不已,这时,窗外满天繁星,萤火虫在山谷里一闪一闪,疑似从天上落下来的星星。这种不可救药的幻想一直伴随我整个幼年,直到我走出大山,到城里念书。
到站后,还要换乘中巴到他家。可是,上车前我想找个厕所,结果遇到麻烦了。阿莫领我到一个小土坡前,指着一堵齐腰高的矮干墙说:“等他出来, 你就进去。”我分明看见里面是个男人的脑袋在晃动,我直接想哭了,这是个什么破地方。等我从里面逃出来,想吐,更想把鞋子脱下来扔掉,终于还是流泪了。阿莫哄我上了一辆破烂不堪的中巴,一路颠簸前行,汽油味差点把我熏死。站在我前面的几个当地男人,长着鬼一样又黑又瘦的脸,眼珠子贼溜溜盯着我,教我不寒而栗。如果没有阿莫在,打死我也不敢坐这样的车。
傍晚时,车停靠在山区的一条公路边,下了车,对面有几间石头房子,非常古朴。沿着窄窄的石阶走下去,石头房子中间,有一条乱石铺的小巷,到处是残存的积雪,没有一个人影,荒凉不堪。穿过石巷,是一条小街,沿街全是人家院落,大多是夯土院墙围起来的平顶房,灰头土脸,房顶上积满了雪。小街背后就是平缓的山坡,种满杂树,也是积雪斑驳的凄凉。西北的太阳落得晚,晚饭时间早过了,天光依然明晃晃的。缓步往前走,在一所学校旁边的僻静处,我又看见了小土坡和矮干墙,不由得心生厌恶。阿莫的父母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离着几十米远就听见一个尖细响亮的妇人声音在喊,然后看见两位老人乐呵呵的快步赶来。他妈上前就搂住了我,我顿时心头一热,喊了一声妈,然后看看他父亲,没敢喊,不知怎么称呼,老头和善的盯着我笑,我心里委屈的有点发酸。其实,阿莫的父母看上去只有五十开外,还不算老。他家也是夯土墙的院子,东南角上开了扇随墙门。院子北边是一排平顶房,越过房顶能看见白雪皑皑的山头。屋檐下有门廊,檐口露出碗口粗的圆木椽子,南墙整个是木格子窗。正门进去是堂屋,屋内有方形的锅灶,灶上竖着铁皮烟囱。堂屋西边是卧室,东边是客厅,客厅的南窗下烧的火炕,温暖的很。房间的墙面都打的齐顶高的木柜子,柜门镂成各种花形,安有玻璃。房顶是钉的木板,水泥地。门廊西头还有一间单独的卧室,东头是储物间。
当晚,他妈用羊肉汤烩了一锅面片给我俩吃,汤里放了白萝卜,还撒了香菜,非常好吃。临睡时,他妈拉住我的手,叫我跟她睡火炕,阿莫跟他爹在卧室挤一张大木床。
一晚上睡得我口干舌燥,还不敢喊阿莫。早上起床后狂饮开水。那地方人起得晚,街上也没啥动静。阿莫起床后,我第一件事就是逼他解决厕所问题,昨夜他妈在房里放了个痰盂,对付了一夜。阿莫好说歹说把我哄到他家斜对面僻静处那道小土坡前,只见矮干墙里面出来个婆子,外面紧跟着进去个男的,秃脑勺恰好高过墙,显得这墙的设计有大巧若拙之妙。墙外又来个婆子等候了,阿莫推我,我强忍着委屈挪步上前,轮到我时,身子还没闪进去,眼泪早掉下了。回屋时,想起昨天一路上的风光和美丽幻想,此刻仿佛落进了深渊般绝望,我第一次对阿莫这个男人产生了动摇。这是过日子的地方吗?我还陪他来,真是的!
阿莫下午带我出去四处转悠了一圈,回来后发现他爹轮着镐头在院子西南角下挖坑,阿莫说是给我建厕所,我半信半疑。傍晚时,老头拖回来一大捆小树枝,用斧子削得整整齐齐,码放在墙根。第二天一早,他爹就在院子里拾掇,我起床推门一看,只见老头轻轻举起斧子,一声闷哼,斧子闪电般落下,圆木就开了。我哇了一声,老头听见了,冲我露出笑脸,低声说:“就好了。”阿莫白天也一起帮忙,到天快黑时,围出一圈篱笆墙,里面还钉了些木板,阿莫指挥他爹在挖好的土坑上铺了两块木板,一看就是山寨我家猪圈的设计,俨然一个标准茅厕。爷俩累得直喘粗气,我看在眼里,心生感激。收工后,阿莫站院子里欣赏了一下,又到墙根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根细树枝,折短了,拿进篱笆墙。我心思这是要干啥?跟进去一看,险些笑歪了嘴,这是我平生见过的最细的搅屎棍。这个厕所是整条街上唯一带坑的,而且是专门为我建的,过了多少年后,想起来,我依然对阿莫的父亲心生感激。
我总算可以安心住下。而此后几天,阿莫象没了影似的,整天不在家,也不带我出去。有一次,把我一个人撂家里,他们三个都出去了,回来也不说一句。他父母对我很客气,照顾得很好,可是我总觉得有一道温柔的篱笆墙把我跟阿莫隔开了,而温柔的背面分明写着“不欢迎”三个字。
那天阿莫晚上喝醉了酒回来,把我拉进卧室关上门,对我说:“静儿,退不了婚,咋办?”
我正闷得难受,被他这一说就跳起来了:“那我们逃走!离开这破地方!”
“逃婚?”阿莫转着眼珠子说。
“对,阿莫!”
“只好逃婚了。”阿莫咬了咬牙说完,满身酒气倒在床上。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使我兴奋了一晚上,躺在火炕上反复谋划怎样把阿莫带走。第二天起床后,我甚至跑去抽大门扛子,担心逃走时不会开那扇门,他妈以为我要出去,跑出来喊。回屋后,我觉得自己很搞笑,有必要这么紧张吗?要走谁还能拦着?早饭后,天开始下雪了,阿莫的父亲买了牛杂回来,老两口一起在收拾。他妈低垂着双眼,一脸的心事,沉默不语。阿莫起床后就往外走,开门时,带出去一阵白烟,外面是漫天的雪花。他妈抬起眼,迟疑的看着站在门廊下的儿子,停住手中的活,欲言又止。稍后,她的目光跟我相遇,高原人特有的红亮脸庞上霎时露出灿烂的微笑,叫人看了非常温暖。她体型高大丰满,慈眉善目,长辫子象藏族人那样盘在头上,说话声响亮又爽朗。阿莫的父亲正在切牛肝,弯着腰,动作极细致缓慢,甚至听不见刀碰案板的声音,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与那天砍斧子时的样子判若两人。看他那样缓慢的动作,我就很迷惑,心想如果我是一截圆木,老头就会闪电般把我劈成两半,而如果我是一块牛肝或一把香菜什么的,他又会变得象羊羔般温柔小心,这实在很有趣。老头这时抬起头,看到我注视他,也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极富感染力。其实,阿莫长得跟他爹一个模里刻的,笑起来特别象,加上浓眉大眼和挺直的鼻梁,眼珠子滴溜溜转,身板也是精瘦细长。看着老头,我就寻思,阿莫老了也许就这样子,砍圆木象闪电,切牛肝象绣花,我跟他能合得来吗?或许这父子俩的毛病都相同呢,例如阿莫经常用手抹鼻子,然后两只手相互抹,看得人总疑心他手上有鼻涕。正想着,老头放下刀,居然真的抹了下鼻子,双手相抹起来,天啊!我被自己的新发现惊笑出声,两位可爱的老人也跟着一起乐了。我来这儿没几天,日子过得不开心,可是必须承认,我喜欢这对老夫妻,他们对我没有恶意,非常和善。可是,他们不欢迎我做儿媳妇,而我必须把他们的儿子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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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 2015-3-18 17:40:16 | 显示全部楼层
雪一下就没个完,院子一片银白。厕所没搭顶棚,所以我是撑着伞蹲坑的,这话听起来有些可笑,可是在篱笆和伞的庇护下,我觉得自己的处境也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堪比那个扛着梯子去见德瑞奈夫人的于连。所以,我几乎拿这厕所当圣物了,它起码见证了我跟阿莫的爱情。阿莫晚上回来后,又是满嘴酒气,一声不吭的躺在床上。这种不明不白的尴尬处境,使我变得异常兴奋,心里暗暗盘算着尽快离开这鬼地方。第二天阿莫没出去,酒醒后的人会比平时更安静,一家人有说有笑,坐着看电视。后天就是除夕了,他父母忙着办年货,阿莫偷偷跟我说,双方家里谈好要他过完年请几天假,办完婚事再走。
我赶紧说:“你的婚房呢?什么都没准备,你结个屁婚啊!”
“婚房在城里,早买好了,她也在城里教书。”阿莫的话犹如五雷轰顶一般,他真是胆大包天了,这会儿才把真相告诉我,我浑身发抖,无言以对。“本来这次回家过年就要把婚事办了,因为我把你带来了,所以这事就......我爸妈叫她家人这几天回避下,别闹出事,他们也知道我脾气,真惹毛了会出人命的,所以你别怕,没人敢惹你。”
我快发疯了,想死的心都有,阿莫说这些话的口气如此平静,仿佛在跟一个陌生人讲故事。原来早就有一个阴谋在陷害我,我还傻乎乎的跟这个男人回家过年,真是太天真了。我爸还说他老实,你看他多会守口如瓶,快结婚了才把真相告诉我。
“可你为什么带我来?嫌我碍手碍脚,我马上就走!”
“静儿,你别说这些没用的话,我已经盘算好了,他们的安排是有疏漏的,因为我过完年必须先把你送回深圳,然后才能请假办婚事,可是我走了就不回来了,你明白我意思吗?所以咱要装得啥事也没有,过完年就走。”
“我不来,你们不就成婚了吗?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真相?”
“静儿,我的确想退婚,可是两家都砸进去太多钱了,她也岁数大了,所以很为难,不想把事做绝,”我转身开门往外冲,阿莫一把抓住我,重新关上门,“可是,我已经决定逃婚了,什么后果都不考虑了,一去不回了,你懂我意思了吗?”他用力摇晃我的肩膀,我头痛欲裂,什么话都说不出。
过了好久,听见很轻的敲门声,我这才发现阿莫抱着我坐在床上,我赶紧跳起身。阿莫跑去开了门,对外面说了声没事,又关上了门。阿莫重新坐回我身边,此时,我的思维象闪电般清晰,我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在我心里已经没有地位了,可是,我还要装得爱他,因为除了爱他,我心里已经装不下别的东西了,世界上有一种情感就是这样不可救药,你遇上后,就恍然大悟了。
“阿莫,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回深圳就办证。”
“阿莫,你敢逃婚吗?你对得起两家人吗?对得起你的未婚妻吗?”
“我决定了,不考虑后果!”
有一小会儿,我几乎相信阿莫是爱我的,可是,眼泪告诉我,我根本不信。猝不及防间,发现自己不再是原来的我,直到十多年后,我才接受这个现实,可是,那时的我没有勇气接受。
“阿莫,你歌唱的真好,给我唱首花儿吧?”
“这种歌在家里不适合唱的,笨蛋。”
“就轻轻唱几句吧?”
“不行。”
“那出去唱吧?”
阿莫没吭声,穿上了外套,我们出门时,天还没黑,雪早停了。漫山的积雪,往哪儿去呢?阿莫说走,上公路。我们就在冷得要命的雪地里往小石阶那边走。石头屋子间被雪淹了,也看不清石阶的位置,我不敢往前挪步,阿莫四下张望了一下,一扭头说:上!蹲下身把我背了起来。就这样边走边唱:
“牡丹的花儿才开开,采花的蜜蜂儿来采,花儿的唱家们我跟前来,三天价对上了唱来。”
猝不及防听他大声一唱,我吓了一跳,精神抖擞起来。阿莫踏上石阶时,故意摇晃身体颠我,我吓得大叫,气早消掉一半。他接着唱:
“尕妹妹你走路了风摆柳,把长辫子撂给在后头,有心肠我你俩当连手,人前头没办法开口。”
他唱着唱着回头朝我看,还挠我腿,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锤他。两个人在公路边打闹,四下一个人都没有,一片雪的世界,我俩是雪的精灵。“静儿,我教你唱,你跟着学,”他故意用尖细的女声唱道,
“我没有男人哈要嫁哩,要嫁哩,你没有婆娘哈娶哩,我们事情不成哈有话哩,怕啥哩,先人的规矩上有哩。”
他迎着风可劲唱,笑得我流出了泪,不住咳嗽。他唱得兴起,背着我一溜小跑到公路中间,疯了一样大声喊唱:
“佛手儿麦子双穗儿,迎风儿摆,杆杆儿折哩吗不折?我俩是鸳鸯凑对儿,我心上来,你心上来哩吗不来?”
一直唱到昏天黑地,唱到他的嗓子破了,我的气也消了,趴在他背上不愿下来。那天晚上,我睡得可沉了,睡到整个世界都遗忘了。
除夕早上,阿莫又出去了。到傍晚才回来。我们四个人吃年夜饭,一桌子肉,还包了饺子,他家三人都喝酒,阿莫喝掉大半瓶青稞酒,醉醺醺进了卧室。我端了杯茶进了他的卧室,他睡着了,我就坐着没动。客厅里电视机开着,老两口在说笑,街上的爆竹声传进来,听得我心惊胆颤。我很怕声音,也不想说话,就想早点过完年,跟阿莫一起离开,除此之外,心里不存别的念想。他妈进屋看看阿莫,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轻轻出去了,过一会儿,电视机声音停了。那晚,我在阿莫房内睡的觉,我没脱衣服,躺下后就把两只脚伸进被窝,睁着眼,等待天亮。午夜的爆竹响过后,阿莫睁开眼,拉过被子给我盖好,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白天进城了?”阿莫答非所问道:“我送她去车站了,旅游去了。”我不想再开口了。阿莫突然叹了口气说:“叫我怎么办?”我听出了那声音里的绝望。过了很久,我问了一句:“你后悔认识我吗?”阿莫没有回答,起身出去喝水。门开着,堂屋里的灯一亮,我看见枕头边有一封信,拿过来一看,信封上没有写字,也没有封口,抽出信纸后闻到一股沁人的香味,展开信纸,就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一行秀丽的字迹:“等了你十多年,希望你能娶我,婚后你想怎样都行。”我凝视这一行字良久,直到堂屋的灯熄灭。阿莫进屋后,我把信放回枕边。几分钟前,阿莫的未婚妻在我心里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可是,当我展开那张信笺,闻到那股沁人的香味时,她已经站在了我的眼前,赶都赶不走了。女人跟女人之间的心灵感应就是那样奇妙,只要一行字,就足以把谜底看清,男人是永远不懂的。我明白,即使阿莫跟我回深圳,我也已经输了,而且,输得心服口服。
“阿莫,你想娶她吗?”
“静儿,她是个好女人,我担心今后她怎么生活啊。
“阿莫,你娶她吧。”
“可是,你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我再也掩饰不住对这个男人的鄙视,我腾的坐起来,心中下定了决心。天色微明,第一声爆竹响起时,阿莫正睡得熟,我悄悄起床穿好衣服,拎起背包,出了门。窗玻璃上蒙着水雾,掩护我穿过院子,爆竹声又掩护我抽掉大门杠,我掩上门,背起包,在爆竹的硝烟中,朝着石阶的方向狂奔。这时,寒风中飘着小雪,打在我的脸上,冰冷刺骨,我却激动得浑身出汗,牙床不住的打颤。攀上石阶,公路展现在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喘着气。这时,我哭了,悔意袭上心头。大年初一的清早,哪里有车啊?回头望,期待他会追来。想起前天傍晚他背着我在这儿唱花儿,绝望就涌了上来,无法抑制地泪流。然后就想,万一车来了怎么办?最好车不来,他会追来把我救回家。这样胡思乱想着,身子冻得僵硬,人生最漫长的一次等待啊,可是,他没来,车也没来。就在我快崩溃时,突然听到了汽车喇叭声,我猛地冲上了公路,很远处真的有一辆货车,在雪地里缓慢开过来,我毫不犹豫就冲到公路中间,张开双臂拦车。刺耳的高音喇叭响彻山间,我脑袋嗡的一下,闭上眼,等着这车把我撞死。不多时,听见停车声,接着听见司机破口大骂声,我狂奔过去,流着眼泪,发疯的喊:“带我去城里,我给钱!”
司机愣住了,打开车门,把我使劲拽上了车。车朝着未知的前方缓慢移动,我听见司机在跟我说话,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昏睡了半年后,重新找了份工作,总算告别了过去。那段时间我处于失忆状态,什么都记不得了。我能继续回忆起的,是有一天接到以前的同事打来的电话:“你能来一下吗?阿莫伤得很重,快死了。”我放下听筒,没有说话,阿莫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个陌生人。过了两个月,电话又来了:“他想见你。”周末,我去了深圳,进病房时,在走廊里犹豫了很久。他躺在病床上,身上缠满了绷带,脸色蜡黄,胡子很长。他转过脸看见了我,笑了,笑起来很像以前那个人。他试图坐起来,我叫他躺着别动。
“没事了,执勤受伤的。你坐吧。”
“你爸妈知道吗?”
“他们几天前刚走,我这儿没事了。”
“你媳妇没来?”
“我们结婚一个月就离了。”
他轻声嘟哝了一句,转过脸去。我不知说什么才好,非常意外,沉默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道:“你那天怎么回去的?”“来了辆车,司机很好,直接把我送到城里的汽车站,死活不肯收钱,我在招待所住了一夜,回程很顺利。”
    阿莫把手伸过来,拉住我的手,我低着头,没去看他的脸,我已把他当陌生人了,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对他。告别时,他喊了我一声:“静儿......”我低头嗯了一声,他说:“你回去吧,我这儿没事了。”
我那些日子一直很麻木的,现在真的想不起是怎么过来的,我的工作也不好,也不恨阿莫,对一切都置身其外,跟换了个人似的。阿莫伤好了后,调了职务,做内勤工作,人也轻松些了。他经常打电话给我,求我回去跟他一起过,我懒得表态,就是感到厌倦,对他没了兴趣。但是,阿莫经常来找我,慢慢的,习惯就很难改变,我们终于又在一起过日子了。可是,谁都没谈结婚的事,因为没了那种情绪。平常的生活,一旦没了激情,就很乏味,到后来就变成彼此讨厌对方,于是两个人就陷入了“冷战”状态,谁都不愿搭理对方。分别一年后,再见面时,我就没喊过他名字,称呼就是一个“你”字,有时我自己也觉得奇怪,“阿莫”这两个字竟然喊不出口。他起初还喊我“静儿”后来渐渐也改称一个冷冰冰的“你”字。晚上他开门进屋,我也懒得张望一下,反正不会是别人,他走进房间,我也不看他一眼。而吵架反而变成了生活的调味剂,隔一段时间就要爆发一场冲突来缓解紧张关系。其实,我不是没想过结束这种看不到出路的生活,许多次,在争吵后一个人徘徊街头时,我都对自己说:反正没结婚,抽身离去呗。可是,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拽住我,放不下他,仿佛那个人欠了我债,此生必须得还,而一旦他不在我身边,我的债就没法追回似的。我就是他的讨债鬼,此生他都欠我,所以,我得回去。常常踯躅到半夜,又回到他身边,睁着眼,看那个凶凶的人,他见我回来了,就乖乖躺入我的怀中,此刻,我就是他的讨债鬼。
    这样的状态下,我们过了四年,这些日子太乏味,我都懒得多说。在我看来,激情过后的生活,就好比踩刹车后的惯性滑行;又好比火焰熄灭后的余烬,虽然继续燃烧着,但是,终将会熄灭。而促使这爱情的余烬加快熄灭的诱因,就是那年再次回青海过春节的遭遇。阿莫自从离婚后,就再也没回家过年,非常想回去看望父母。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前妻离婚时已经怀上了他的娃,后来生下个女孩,一直由前妻单独抚养,阿莫见过女儿的照片,却从来没跟女儿见过面。本来回乡过年也是常情,可是,不知他哪根筋搭错,执意要我陪他同去,甚至为此放低了姿态,主动跟我搭话。似乎没个女人陪着,就羞于回乡见人,这到底算胆怯还是念旧情呢?我不知道,但是,我还是陪他去了。尽管那里留给我的只有痛苦回忆,可是,欠我的总要还给我。
下了火车,西宁又是一个冰天雪地,我对阿莫的记忆,永远是冬雪般冰冷。五年后,中巴车又把我们送到那个熟悉的石头屋子前。踏上冰冷的石阶,仿佛走入了记忆的墓地,那里埋葬了歌声,也埋葬了泪水。小街冷清,夯土墙依旧,小土坡和矮干墙蜷缩在角落,时光在记忆的墓地中打盹,不忍惊动。老两口等候在门口,老远就兴高采烈的跑来,我亲热的喊了声爸妈,阿莫的妈妈擦起了眼泪,阿莫的爸爸已是满头银发。院子里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篱笆围的厕所耸立在原处,浪漫得象童话里的城堡。
阿莫的父母待我如亲闺女一般,变着法子弄好吃的给我。那里冬天蔬菜品种很少,也就萝卜、土豆、大白菜之类,还都冻得硬邦邦的。我吃多了牛羊肉,吃少了新鲜蔬菜,很快就上火了,他爹跑老远路买来梨子给我,路面都积冰的,我很过意不去。阿莫这次回家老实不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陪父母,还帮着干点活。不过,他是有心事的,只有听父母谈小孙女时,才露出笑容。他每次去看孩子回来,都闷声不响,我不知怎样开口安慰他。除夕早上,他出门去看孩子,晌午时,带回来一个小女孩,父女俩手里提满了五彩的花炮和其它礼物。孩子五岁,极活泼可爱,老两口见了,欢天喜地般跑出来又是亲,又是抱,这时,阿莫跟换了个人似的,恢复了从前的调皮劲儿,逗着女儿玩,看得我心里酸酸的羡慕。孩子进门就看见了陌生人,不论到哪儿都盯着我瞧,我扮鬼脸逗她,她乐得躲到爸爸身后,阿莫叫女儿喊我阿姨,我突然就心疼得受不了。不知为何,我想出去走走,出门时,一家人围着孩子,没人招呼我。
街上太阳暖暖的,天很蓝,山头积满白雪,人家门前都挂红贴彩,一派喜气,小孩们喊叫着,往地上甩炮。我心里空落落的,直往前走,冷风刮得我脸生疼。走到街尽头就是小土路,往山上蜿蜒,路都积成冰,不敢上去。就掉头回走,穿过几条小巷子,转悠到石阶前,下意识的上了公路,走得累了,心里也舒坦些了。公路旁积了冰,阳光反射很刺眼,我没处走,也不想回屋去,无聊和厌倦袭上心头。这时,就听见孩子的欢叫声远远传来,石头屋子间的小巷里走来一个女人,搀着个小女孩,两人手里提着节日的礼物。我在看见小女孩的第一时间,就明白那个女人是谁,她穿一件白色毛皮短大衣,黑色紧身裤,短靴,走近了才看清她戴着眼镜,白皙清秀,披肩长发用头箍绾着,三十出头,气质非常好,超出我的想象。我跟她对视之下,毫无选择的迎着她走下石阶,快擦肩时,我抬起眼来,目光碰撞处,她坚毅的神态使我胆怯,我只能躲闪而过。她比我高大得多,西北女人的健美体型,表情冷淡,双目炯炯,岁月磨砺的痕迹淡淡挂在嘴角和眉宇间。下了石阶后,我情绪坏透,再回身看她,眼前浮现出那张字迹秀丽的信笺,顿时感到晕头转向。走了几步,我扶住石墙,定定神,意念中回放了一遍刚才的遭遇,嫉妒使我不能自已,趴在墙上掩面痛哭。我那年就是从这儿逃走,一个月后,这个女人做了阿莫的妻子,怀上了阿莫的娃;这儿曾是阿莫背着我唱花儿的地方,却又让我蒙受耻辱,我是个多么失败的女人啊。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我那些在昏睡半年中失去的记忆复苏了,擦干眼泪,我心里恨恨的骂:“去死吧,阿莫!”从此,这个为了阿莫,在漫长等待中虚度青春、又艰辛抚养孩子的女人,深深印刻在我脑海中。其实,在我与她劈面相逢的瞬间,从她坚毅的嘴角就看出,她不会原谅阿莫,这个男人注定同时失去两个女人。多少年之后,我对她的印象始终没变,我喜欢这个女人,尊敬她。
    当晚的年夜饭,我跟他一家人包饺子吃,看春晚,乐呵呵就过去了,跟往年一样平淡无奇。我很累,春晚没看完就早早上床了,午夜鞭炮声响过后,阿莫也睡下了。我一觉醒来,天还没亮,就听见有人在抽泣,起先没注意,以为是错觉,后来听清楚了,就在枕头边,是阿莫。我吓了一跳,不敢惊动他。阿莫知道我醒了,伸手到床头柜抓了张纸抹了抹鼻子,不吱声了。我就说话了:“把孩子接过来住几天吧,一家人难得团聚。”他又哭了,这回是哭出声了,从来没有过,我被他闹得也心烦起来。“我这次本不该来,待着碍手碍脚,要不我先走吧?我也多年没回家了,想回去住几天,这里没蔬菜吃啊,上火难受。”阿莫没开口说话。我此时心里是有点可怜他的,假设五年前我不逃走,阿莫跟我一块回深圳,也许跟我结婚了,也就没有那场婚姻变故了,也不会有骨肉分离之苦。忽然我想起个问题,开口问:“你们离婚,是谁提出的?”他说:“是她。”跟我猜测的一模一样,他同时被两个女人抛弃了。阿莫的泪水,抵消了他欠我的一半债,与此同时,我强烈的想离开他,因为呆在这里我感到耻辱。
    起床后,我心里就有一股邪火在窜,想发作,我不知今天该干什么,浑身难受。阿莫在院子里,我就跟过去了,“今天我想回去,我在这里难受,吃不到蔬菜,我上火了。”说完就往屋里走。他跟进来,见我在收拾行李,脸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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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 2015-3-18 17:40:56 | 显示全部楼层
“等几天不行吗?上次闹过了,今年又想闹,你把我闹到这地步了,还嫌没闹够啊?”
“我不是闹,确实上火了难受,再说我在这儿算什么?又不是你家人。你老婆孩子都在,接她们回来住住啊,我在这儿碍手碍脚,本来就不该来......”
没等我说完,他就阴沉下脸,咬牙切齿,甩手给了我一巴掌。顿时,我眼冒金星,脑袋嗡一下,就傻了。除了父母外,从来没人打过我。我瘫软在床上,不能动弹。等我听见他妈走到门口大声喊我时,我连忙起身,这时,奇迹出现了,我感到自己的头脑清醒无比,如万里无云的长天,刚才那个巴掌如一剂药,把我从迷乱中拯救过来了。我象没事人一样,镇定的应声而出。阿莫一天没话,倒在炕上,软弱得象一床破棉被。我看在眼里,心里有一种幸灾乐祸冒出来:这男人给我的一巴掌,抵消了欠我的另一半债,我跟他清账了,从此,我不再是他的讨债鬼。晚上,我看电视到很晚才睡,但是,我没进他的卧室,而是悄悄出门,进了门廊西头的那间独立的卧室,这里平时没人住,也没生火。我要一个人静静躺一晚。今晚是很难睡着的,那边屋里温暖如春,这边冰冷刺骨,但是,这里隔绝一切,给我安全感。我坐在床上很久,心里没有一丝念想,就是等天明。坐久了,我就起身去擦窗玻璃上的霜雾,看见院子里明晃晃的月光,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到月光下看看,我把被子叠起来,披在身上,轻轻开门出去了。寒意立刻袭来,令我浑身哆嗦,我裹紧被子,走下门廊,走进月地里,篱笆墙的厕所在月色中可好看了,再抬头看屋后的山头,雪白耀眼,邻居家的屋顶也被月光勾勒得神秘无比,仿佛幻梦中的景致。可是,我已经冻僵了,再美的幻梦也抵挡不了西北冬夜的严寒,我的牙床打颤得不听使唤了,只好转身回屋。这时,我看见堂屋的门开着,一个人影闪了出来,无声无息,我知道是谁,赶紧三步两步逃回屋里,回身就把插销插上了。
我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又推了几下,再敲,就悄无声息了。我倒在床上,把被子盖紧身体,心中没有一丝悔意。
第二天我吃早饭时,跟他爸妈说有急事要先走一步,老两口大惊失色,无论如何不答应。饭后,我收拾起行李,准备告辞。他妈紧抱住我不放,哀求的目光盯着我。这时,阿莫走出卧室喊道:“让她走,她离开我,在社会上会混得连渣都没得点剩!”我坚定的看了他一眼,宁可渣都没得剩,也要离开他,因为我跟他清账了,没爱也没恨了,还留着干啥?他妈把他推进了屋,他还要出来谩骂,老人朝他声嘶力竭的哀嚎,猛扑向他,死死顶住他的身体。看着她踉跄的步态,我的心都碎了。他爸木讷地看着,苍老的脸上显出无限的愁苦。出门时,我朝院子里的篱笆墙行了个注目礼,然后,深情的喊了声:“爸妈,我走了。”就踏上了归程,两位可爱的老人一路跟在身后,声音沙哑的跟我告别,看着我上了车。回程的路上,我又看见了斜阳映照下的雪山草地,那一抹绯红仿佛美丽的爱情,曾经引诱我误入歧途,多年以后,在我即将离别时,依然被它摄魂动魄。

阿土离开阿莫后,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打工,后来的经历坎坷无常。她原来的朋友圈子中,总能听到阿莫的消息,知道他一直在找周静,每次他从QQ中冒出来,没完没了的说你回到我身边吧,阿土就回答他:“你去死!”有不少人劝她跟他算了,她也反复思考过一个问题:阿莫到底爱不爱我?可是,她跟他同居的四年已经使她彻底厌倦了他。
恍惚间,夜幕降临了,雪花在路灯的光影中飞舞,阿土竟然坐在烤火架旁忘了时间。正想起身时,茶吧的门开了,进来一个男人,喊了声:“静儿。”她没抬头,光凭声音就知道进来的是谁。他站在门口,她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很难开口喊他。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坐在烤火架边,把手伸进了被子,她的手霎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仿佛是从坟墓里伸过来的。这个男人带给她的,从来只有冰冷。他盯着她看,把手与她的手十指相扣在一起,她把头扭过去,没理他。可是,不争气的眼泪却扑簌簌掉了下来。这眼泪,不是落给眼前这个男人,而是落给她那虚度的青春岁月。
               

         原创于2014年12月27日
          改定于2015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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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 2015-3-18 17:41: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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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闹,确实上火了难受,再说我在这儿算什么?又不是你家人。你老婆孩子都在,接她们回来住住啊,我在这儿碍手碍脚,本来就不该来......”
没等我说完,他就阴沉下脸,咬牙切齿,甩手给了我一巴掌。顿时,我眼冒金星,脑袋嗡一下,就傻了。除了父母外,从来没人打过我。我瘫软在床上,不能动弹。等我听见他妈走到门口大声喊我时,我连忙起身,这时,奇迹出现了,我感到自己的头脑清醒无比,如万里无云的长天,刚才那个巴掌如一剂药,把我从迷乱中拯救过来了。我象没事人一样,镇定的应声而出。阿莫一天没话,倒在炕上,软弱得象一床破棉被。我看在眼里,心里有一种幸灾乐祸冒出来:这男人给我的一巴掌,抵消了欠我的另一半债,我跟他清账了,从此,我不再是他的讨债鬼。晚上,我看电视到很晚才睡,但是,我没进他的卧室,而是悄悄出门,进了门廊西头的那间独立的卧室,这里平时没人住,也没生火。我要一个人静静躺一晚。今晚是很难睡着的,那边屋里温暖如春,这边冰冷刺骨,但是,这里隔绝一切,给我安全感。我坐在床上很久,心里没有一丝念想,就是等天明。坐久了,我就起身去擦窗玻璃上的霜雾,看见院子里明晃晃的月光,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到月光下看看,我把被子叠起来,披在身上,轻轻开门出去了。寒意立刻袭来,令我浑身哆嗦,我裹紧被子,走下门廊,走进月地里,篱笆墙的厕所在月色中可好看了,再抬头看屋后的山头,雪白耀眼,邻居家的屋顶也被月光勾勒得神秘无比,仿佛幻梦中的景致。可是,我已经冻僵了,再美的幻梦也抵挡不了西北冬夜的严寒,我的牙床打颤得不听使唤了,只好转身回屋。这时,我看见堂屋的门开着,一个人影闪了出来,无声无息,我知道是谁,赶紧三步两步逃回屋里,回身就把插销插上了。
我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又推了几下,再敲,就悄无声息了。我倒在床上,把被子盖紧身体,心中没有一丝悔意。
第二天我吃早饭时,跟他爸妈说有急事要先走一步,老两口大惊失色,无论如何不答应。饭后,我收拾起行李,准备告辞。他妈紧抱住我不放,哀求的目光盯着我。这时,阿莫走出卧室喊道:“让她走,她离开我,在社会上会混得连渣都没得点剩!”我坚定的看了他一眼,宁可渣都没得剩,也要离开他,因为我跟他清账了,没爱也没恨了,还留着干啥?他妈把他推进了屋,他还要出来谩骂,老人朝他声嘶力竭的哀嚎,猛扑向他,死死顶住他的身体。看着她踉跄的步态,我的心都碎了。他爸木讷地看着,苍老的脸上显出无限的愁苦。出门时,我朝院子里的篱笆墙行了个注目礼,然后,深情的喊了声:“爸妈,我走了。”就踏上了归程,两位可爱的老人一路跟在身后,声音沙哑的跟我告别,看着我上了车。回程的路上,我又看见了斜阳映照下的雪山草地,那一抹绯红仿佛美丽的爱情,曾经引诱我误入歧途,多年以后,在我即将离别时,依然被它摄魂动魄。

阿土离开阿莫后,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打工,后来的经历坎坷无常。她原来的朋友圈子中,总能听到阿莫的消息,知道他一直在找周静,每次他从QQ中冒出来,没完没了的说你回到我身边吧,阿土就回答他:“你去死!”有不少人劝她跟他算了,她也反复思考过一个问题:阿莫到底爱不爱我?可是,她跟他同居的四年已经使她彻底厌倦了他。
恍惚间,夜幕降临了,雪花在路灯的光影中飞舞,阿土竟然坐在烤火架旁忘了时间。正想起身时,茶吧的门开了,进来一个男人,喊了声:“静儿。”她没抬头,光凭声音就知道进来的是谁。他站在门口,她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很难开口喊他。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坐在烤火架边,把手伸进了被子,她的手霎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仿佛是从坟墓里伸过来的。这个男人带给她的,从来只有冰冷。他盯着她看,把手与她的手十指相扣在一起,她把头扭过去,没理他。可是,不争气的眼泪却扑簌簌掉了下来。这眼泪,不是落给眼前这个男人,而是落给她那虚度的青春岁月。
               

         原创于2014年12月27日
          改定于2015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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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如果你涉世未深,我会陪你看遍世间繁华;如果你历尽沧桑,我会带你坐十遍木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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