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闻着熟悉的家乡气味,阿莫的身影在眼前若隐若现,渐渐进入梦乡。除夕那天,一家人都在忙年夜饭,大哥二哥家都过来帮忙。乡里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平时非常节俭,舍不得吃穿,只等过年那几天,却要放肆挥霍一番,其余的日子就活在对过年的美好回味中。有了那几天好日子,辛苦的生活也值得过下去。不过,山里人并不讲究吃,每逢过节,弄来弄去也就那几道菜,谁家请客都少不了。我老家的菜,不论什么都用油炸一炸,而且菜里渣渣子特别多,看上去一桌菜大多黑乎乎的。土鸡杀了挂火坑上熏过,切大块入油锅炸,再把干辣椒、大蒜籽、生姜剁细了撒入,一起炒得油滋滋,干巴巴,黑乎乎的,盛起两大碗端上桌,倒也香气扑鼻。其它菜的做法也八九不离十。那天的年夜饭异常丰盛,阿莫拘谨,不敢放肆伸筷子,只夹自己跟前的菜吃,桌上靠他最近的是一碗豆渣汤,被他吃得快见底了。老爸直愣愣瞅着豆渣汤,乐呵呵对妈说:“咦,伊个伢仔喜欢吃豆渣汤!”便用赞赏的眼光看着阿莫,不停给他夹菜,他的小碗里堆起了一座肉山。满座人高声谈笑,阿莫好似在看原版电影,只有看看的份,一个字也听不懂,也很少插话。据说女婿们初次上门都傻傻的,阿莫是傻孩子中的傻孩子,竟然吃掉一碗豆渣汤,可怜的阿莫唉。饭后,一家人围着烤火架看春晚,欢声笑语间,我的手在被子底下悄悄拉住阿莫的手,偷偷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我一眼,我们的手十指相扣在一起。 一年多前,我跟他相识之初,似乎也是我主动约他去歌厅唱歌,而阿莫总是一副叫人看不清的样子。那时,一个20岁的女孩疯狂爱上比她大6岁的帅小伙,源于一场军民联欢会,阿莫表演了擒拿格斗,又唱了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他打架那样凶狠,唱歌又那样温柔,使我心醉神迷。后来知道,阿莫是青海人,退伍后当特警。我很快陷入了热恋,可是,阿莫对我的爱似乎比不上我对他的。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爱他。嗣后,他告诉我,在老家有一个定了娃娃亲的未婚妻,我难过了好一阵子,但是阿莫一再哄我,说娃娃亲是父母定的,没感情基础,可以退亲的,我就信了。其实,我并不在乎他的娃娃亲,那个女人远在天涯,而阿莫就在我身边。可尽管如此,我没敢把娃娃亲的事告诉爸妈。只要阿莫在身边,我就不怕。春晚结束后,我们又到火坑边继续烤火守岁,妈妈泡了椒子茶,阿莫也没睡。此时,山谷中的花炮声渐稀,夜一下变得很静,我忽然心生不安,靠在阿莫的肩膀上。那晚我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不久天光就亮了,爆竹声在山间回荡,窗外的山谷雾蒙蒙一片,阿莫站在迷雾里,飘渺得像一个梦。 初一早饭是每人一碗绿豆皮,用新鲜肉和胡椒粉一起煮的,非常可口。阿莫从来没见过,居然也爱吃。妈妈关心的问他吃饱没有,爸爸抢着说只怕没饱,他们爱吃面,妈妈随口说那我给他煮碗面条,阿莫什么也没听懂,却连声说好。我就少说了一句话,结果,妈妈真的煮了一碗肉丝烩面,还加了两个荷包蛋。一家人连哄带劝叫阿莫吃了。过后,我带着阿莫去叔叔家拜年,一路上,阿莫叫苦不迭,埋怨我害他吃撑了肚皮。在叔叔家,阿莫闲坐无话,又剥吃掉一大把生板栗,真教我厥倒。回来的路上,我骂他是饭桶,他气急眼了冲我大吼,一路打打闹闹,看得值年的孩子们跟在身后,顶着狮子头直乐。天放晴,积雪开始融化,泥泞难行,快到屋场口时,地上积了水,阿莫把我抱过去,惹来一阵哄笑,有个婆子的喊声从屋里传来:“静儿,带了个稀客回去喽!”我涨红了脸,夺路而跑。阿莫从后面跟上来,我问他听懂她的话没有?阿莫说:“懂,她说买个西瓜回来。”我听了直接蹲地上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指着他说:“阿莫,你要笑死我啊?哈哈哈哈哈!”午饭在大哥家吃,阿莫入座后,爸爸把豆渣汤换到他跟前,阿莫这回总算开窍了,我指引他吃啥,他就吃啥,没再动那碗汤。爸爸没趣的对妈说:“今天的汤盐味淡了些。”大嫂听见了,从厨房探出脑袋,刷了老爸一眼。大哥上菜时,我把堤蒿炒腊肉、湖藕炖排骨放到阿莫跟前,让他多吃点,谁知他死活咽不下,可怜的娃没见过堤蒿和浮藕。饭后,大家挪到老屋里吃茶,阿莫这几天学会了泡椒子茶,自告奋勇表演茶艺。老爸开心的对妈说:“伊个伢仔会主动找事做,很勤快!”阿莫得意的把茶端给爸妈,脸上的表情很有成就感。我取了一杯来看,天啊,十几颗椒子浮在水里。再看老爸的表情,一脸失望,操起勉强能听懂的普通话对阿莫说:“一杯只放两颗,或者一颗,有的还不放。”阿莫连连点头,自取了一杯坐那吃,喝完茶汤,学别人样用食指把茶叶拨进嘴里咀嚼,象个地道的山民。我看着他醉醺醺的双眼,心生怜意。往后几天,阿莫跟我家人混熟了,不再拘谨,就恢复了嬉笑打闹的真面目。家里不方便,我俩就坐微型车到镇上去疯。二哥家没人时,我们就在楼上闹腾,恋爱中的人,智商都很低。阿莫兴致上来时,也四处转悠,看什么都新鲜。有一次他跑猪圈转一圈,回来摸摸鼻子说没啥味道,我们就一起笑。接着问我猪圈地上铺了两块板,中间留条缝,是干什么的。我以为他是开玩笑,世上哪有没见过粪坑的?就没好气的说:“你老家没茅厕?”他又问中间插根棍子干啥?我不耐烦的喊:“搅屎棍!”他说哦,不吱声了。我坏笑道:“今天长见识了吧?”他挑起眉毛,斜睨着我,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得在床上打滚,快要岔气了。他表情极凶恶的扑过来,我也举起了手脚准备反击。在深圳时,这样的战斗,常常会从楼上打到楼下,再从屋里打到街上,直到一方讨饶为止。在那些飞快流逝的时光里,类似的胡闹,使我陶醉,阿莫脸上每一个极细微的表情,都会叫我笑得岔气。闹够了,我们就煨在堂屋的烤火架边,被子底下两人的手十指相扣,看着山谷对面的大峰山,看着岩上的积雪融化消失,一看就是大半天,看也看不够,直到妈妈喊我们吃饭,才依依不舍的起身。 从我记事起,这座大山就是我全部的世界,山外有我的全部梦想。后来我到城里念书,打工,恋爱,今后我还要跟阿莫结婚,去他的老家青海,做他的堂客,这些念头如飞云般在我心头翻涌,使我激动得想哭。很快就要回深圳上班了,就要告别这座大山,去跟我的阿莫在一起,日夜不分。 我们回深圳上班后,生活恢复了常态,只是阿莫打电话回家总是跟父母争吵,原因不外乎娶亲的事。起初,他家人的话没说绝,我总觉得这事没啥大不了的,可是后来他父母坚决不同意我跟他处对象,阿莫就火了,不再打电话回家。我说那就在深圳领了证吧,反正也不回青海生活。阿莫想了想说不可,得先退了亲,不然他爹会宰了他,女方家里也饶不了他,必须得回家一次才行。我火气腾的就上来了,阿莫你还是个爷们吗!我就不信你跟我领了证你老子真能宰了你。闹到后来,阿莫一咬牙,决定年底带我回家,把这事弄出分晓。这下我倒害怕了,越想越委屈,怎么会是这个结局呢,差点哭死。美好的梦想一碰到现实就搁浅,老天不公啊。不过,阿莫天天哄着我,使我暂时放下了烦恼。可是,我害怕见他父母,不知他们是多么凶的人,我把担心告诉了阿莫,他哈哈大笑说我蠢,我狠狠踢了他一脚,竟然笑得出来。 去青海的火车上,我心事重重,几乎睡了一路。到了西宁下车后,已是一个雪的世界,换上羽绒服,走在街上被寒风一吹,空气沁人心脾,竟然心情舒畅起来,烦恼全无。阿莫带我去莫家街吃了羊肉汤、炒面片,吃完我就爱上这座城市了。换乘大巴行驶在公路上,中途临时停车时,我下来呼吸新鲜空气,看到了辽阔的原野,积雪覆盖着褐色的草地,越到远处,草地的颜色越白,原野上曲折蜿蜒的河流形状清晰可辨,期间零星点缀着牦牛。再远就是积雪斑驳的山脉,山脉背后是纯白色的雪山峰尖。此时,斜阳从正前方照过来,山体和草地都披上了一层绯红的薄纱,山的背阴处显出神秘的雪青色,天幕呈铅灰色,低沉得仿佛要扑向草地似的。我身边的白色大巴也披着红光,美得如梦似幻。我上车后,坐在阿莫身边,回忆当初他唱的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幻想春天来临时,原野上开满缤纷的花儿,牧羊姑娘骑在马背上,头上带着花环,举起柔软的皮鞭,轻轻打在阿莫的身上。这样想着,就扑哧一声笑起来。我打小就爱幻想,时常黄昏时坐在门槛上,看远处的大峰山出神,直到山岚升起;有时在夏夜,蛙声会突然静默,于是听见风从大坳那边吹来,漫山的竹子发出海涛般的轰鸣声,每当这时,我会幻想大坳那边的水库决堤了,水正从山谷漫上来,蛙声又起时,我会突然惊起,心狂跳不已,这时,窗外满天繁星,萤火虫在山谷里一闪一闪,疑似从天上落下来的星星。这种不可救药的幻想一直伴随我整个幼年,直到我走出大山,到城里念书。 到站后,还要换乘中巴到他家。可是,上车前我想找个厕所,结果遇到麻烦了。阿莫领我到一个小土坡前,指着一堵齐腰高的矮干墙说:“等他出来, 你就进去。”我分明看见里面是个男人的脑袋在晃动,我直接想哭了,这是个什么破地方。等我从里面逃出来,想吐,更想把鞋子脱下来扔掉,终于还是流泪了。阿莫哄我上了一辆破烂不堪的中巴,一路颠簸前行,汽油味差点把我熏死。站在我前面的几个当地男人,长着鬼一样又黑又瘦的脸,眼珠子贼溜溜盯着我,教我不寒而栗。如果没有阿莫在,打死我也不敢坐这样的车。 傍晚时,车停靠在山区的一条公路边,下了车,对面有几间石头房子,非常古朴。沿着窄窄的石阶走下去,石头房子中间,有一条乱石铺的小巷,到处是残存的积雪,没有一个人影,荒凉不堪。穿过石巷,是一条小街,沿街全是人家院落,大多是夯土院墙围起来的平顶房,灰头土脸,房顶上积满了雪。小街背后就是平缓的山坡,种满杂树,也是积雪斑驳的凄凉。西北的太阳落得晚,晚饭时间早过了,天光依然明晃晃的。缓步往前走,在一所学校旁边的僻静处,我又看见了小土坡和矮干墙,不由得心生厌恶。阿莫的父母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离着几十米远就听见一个尖细响亮的妇人声音在喊,然后看见两位老人乐呵呵的快步赶来。他妈上前就搂住了我,我顿时心头一热,喊了一声妈,然后看看他父亲,没敢喊,不知怎么称呼,老头和善的盯着我笑,我心里委屈的有点发酸。其实,阿莫的父母看上去只有五十开外,还不算老。他家也是夯土墙的院子,东南角上开了扇随墙门。院子北边是一排平顶房,越过房顶能看见白雪皑皑的山头。屋檐下有门廊,檐口露出碗口粗的圆木椽子,南墙整个是木格子窗。正门进去是堂屋,屋内有方形的锅灶,灶上竖着铁皮烟囱。堂屋西边是卧室,东边是客厅,客厅的南窗下烧的火炕,温暖的很。房间的墙面都打的齐顶高的木柜子,柜门镂成各种花形,安有玻璃。房顶是钉的木板,水泥地。门廊西头还有一间单独的卧室,东头是储物间。 当晚,他妈用羊肉汤烩了一锅面片给我俩吃,汤里放了白萝卜,还撒了香菜,非常好吃。临睡时,他妈拉住我的手,叫我跟她睡火炕,阿莫跟他爹在卧室挤一张大木床。
一晚上睡得我口干舌燥,还不敢喊阿莫。早上起床后狂饮开水。那地方人起得晚,街上也没啥动静。阿莫起床后,我第一件事就是逼他解决厕所问题,昨夜他妈在房里放了个痰盂,对付了一夜。阿莫好说歹说把我哄到他家斜对面僻静处那道小土坡前,只见矮干墙里面出来个婆子,外面紧跟着进去个男的,秃脑勺恰好高过墙,显得这墙的设计有大巧若拙之妙。墙外又来个婆子等候了,阿莫推我,我强忍着委屈挪步上前,轮到我时,身子还没闪进去,眼泪早掉下了。回屋时,想起昨天一路上的风光和美丽幻想,此刻仿佛落进了深渊般绝望,我第一次对阿莫这个男人产生了动摇。这是过日子的地方吗?我还陪他来,真是的! 阿莫下午带我出去四处转悠了一圈,回来后发现他爹轮着镐头在院子西南角下挖坑,阿莫说是给我建厕所,我半信半疑。傍晚时,老头拖回来一大捆小树枝,用斧子削得整整齐齐,码放在墙根。第二天一早,他爹就在院子里拾掇,我起床推门一看,只见老头轻轻举起斧子,一声闷哼,斧子闪电般落下,圆木就开了。我哇了一声,老头听见了,冲我露出笑脸,低声说:“就好了。”阿莫白天也一起帮忙,到天快黑时,围出一圈篱笆墙,里面还钉了些木板,阿莫指挥他爹在挖好的土坑上铺了两块木板,一看就是山寨我家猪圈的设计,俨然一个标准茅厕。爷俩累得直喘粗气,我看在眼里,心生感激。收工后,阿莫站院子里欣赏了一下,又到墙根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根细树枝,折短了,拿进篱笆墙。我心思这是要干啥?跟进去一看,险些笑歪了嘴,这是我平生见过的最细的搅屎棍。这个厕所是整条街上唯一带坑的,而且是专门为我建的,过了多少年后,想起来,我依然对阿莫的父亲心生感激。 我总算可以安心住下。而此后几天,阿莫象没了影似的,整天不在家,也不带我出去。有一次,把我一个人撂家里,他们三个都出去了,回来也不说一句。他父母对我很客气,照顾得很好,可是我总觉得有一道温柔的篱笆墙把我跟阿莫隔开了,而温柔的背面分明写着“不欢迎”三个字。 那天阿莫晚上喝醉了酒回来,把我拉进卧室关上门,对我说:“静儿,退不了婚,咋办?” 我正闷得难受,被他这一说就跳起来了:“那我们逃走!离开这破地方!” “逃婚?”阿莫转着眼珠子说。 “对,阿莫!” “只好逃婚了。”阿莫咬了咬牙说完,满身酒气倒在床上。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使我兴奋了一晚上,躺在火炕上反复谋划怎样把阿莫带走。第二天起床后,我甚至跑去抽大门扛子,担心逃走时不会开那扇门,他妈以为我要出去,跑出来喊。回屋后,我觉得自己很搞笑,有必要这么紧张吗?要走谁还能拦着?早饭后,天开始下雪了,阿莫的父亲买了牛杂回来,老两口一起在收拾。他妈低垂着双眼,一脸的心事,沉默不语。阿莫起床后就往外走,开门时,带出去一阵白烟,外面是漫天的雪花。他妈抬起眼,迟疑的看着站在门廊下的儿子,停住手中的活,欲言又止。稍后,她的目光跟我相遇,高原人特有的红亮脸庞上霎时露出灿烂的微笑,叫人看了非常温暖。她体型高大丰满,慈眉善目,长辫子象藏族人那样盘在头上,说话声响亮又爽朗。阿莫的父亲正在切牛肝,弯着腰,动作极细致缓慢,甚至听不见刀碰案板的声音,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与那天砍斧子时的样子判若两人。看他那样缓慢的动作,我就很迷惑,心想如果我是一截圆木,老头就会闪电般把我劈成两半,而如果我是一块牛肝或一把香菜什么的,他又会变得象羊羔般温柔小心,这实在很有趣。老头这时抬起头,看到我注视他,也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极富感染力。其实,阿莫长得跟他爹一个模里刻的,笑起来特别象,加上浓眉大眼和挺直的鼻梁,眼珠子滴溜溜转,身板也是精瘦细长。看着老头,我就寻思,阿莫老了也许就这样子,砍圆木象闪电,切牛肝象绣花,我跟他能合得来吗?或许这父子俩的毛病都相同呢,例如阿莫经常用手抹鼻子,然后两只手相互抹,看得人总疑心他手上有鼻涕。正想着,老头放下刀,居然真的抹了下鼻子,双手相抹起来,天啊!我被自己的新发现惊笑出声,两位可爱的老人也跟着一起乐了。我来这儿没几天,日子过得不开心,可是必须承认,我喜欢这对老夫妻,他们对我没有恶意,非常和善。可是,他们不欢迎我做儿媳妇,而我必须把他们的儿子拐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