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
■宝澄
哎,素姐,《寒山寺》后面的内容是什么呀?那两人为何都去做了和尚?
我拿着刚到的都市晚报,趿着拖鞋闯进陈素的卧室。才看到一半,我就想知道结局。已经中午一点钟了,我实在受不了每天喊她起床吃饭,她痛苦,我也痛苦。
她翻个身说,别吵,我睡会就起来。
我一把掀开空调被,她那瘦骨嶙峋的细身段立即显露在我眼皮底下。她腾地一下跳起来瞪着我嚷,你搞什么?死丫头。
我搂住报纸回身就走,边走边说,你再不出来吃饭,我就把你那份全倒掉,洗了碗去上班。
她气呼呼地穿着皱巴巴的棉睡衣冲到我前头去了卫生间,丢下一句,谁让你做我那份了,我自己不会做吗?
对于每天必上演的这一幕,我已经无动于衷,只要把她弄起来就好,不然她要一直睡到夜幕降临,我下班回家还得喊她起床,接着给她烧晚饭。我为了保持良好的体型,晚饭一般是只吃水果的。
听到她在卫生间里干呕,我说,你怎么隔天就这样,是不是怀上啦?
操!没想到素来雅致的人突然爆粗口,倒把我惊呆了,她说,我倒是极愿意怀上你哥的娃,就是没有那个福份。我住口。
吃饭时我瞅瞅她脸色尚好,试探说,素姐,我哥都走两年了,追求你的人应该不少,你怎么不重新开始呢?
她瞟了我一眼,随口问道,你看过《桃姐》没有?
桃姐?我脑子飞速转了转,是刘德华演的那个电影?
桃姐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她说:他们身上有鱼腥味,我忍受不了。
我扭身扑哧一笑,你信她呀?你认识的又不是卖鱼的人,身上怎么可能有鱼腥味。
有,人身上真有鱼腥味的,你看不见,闻不到罢了。
那我哥难道没有吗?
陈素停下筷子,想了想说,也有,淡一些。
那是你情有所钟吧。再说了,难道别人都有,就你没有?陈素嘿嘿地笑了,像一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小娃娃,一脸的坦然和狡黠。对我嗔道,你个小丫头,快吃饭。
时光仿佛突然放慢了脚步,屋子里静下来,她问,你年纪轻轻地,怎么也没男孩子来找你?
我戒了。
戒男友?稀奇。
我才不想委屈自己的心。有的人追你时对你好,似乎什么都能包容,你一不小心任性使气他就受不了,好多天不见人影。还有的喝茶等我买单,认识没多久就问我有几多存款。更有的奇葩口口声声说什么情呀爱的,你打几个喷嚏他就立即掩鼻躲避。哪天把我在南方几年听到遇到的奇葩讲给你听,你一定会笑得肚子痛。我嘻嘻地笑了。
见她不作声,我想了想,顺便把昨天去康复医院看望病人的情况向她汇报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应该让她知道。
昨天下午陪罗石去康复医院。没想到几年不见,再见她会是在这么个地方。我问罗石是怎么回事,他平静地说,她离婚后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想多了。抬腕给我看他胳膊上的齿痕,说,她咬的,父母年纪大了,操劳不动。我上个月强行把她送去了医院。沉默半晌又说,想着你从前和她姊妹一场,带你去瞧瞧她,看她能不能认出你来。这已经是她第二回去康复医院了,上一次出院回家正常了几天,有天跑出去一天一夜,身上的一千多块钱就没了,谁也不知道她出去干了什么。
一间空旷的大屋子里,摆着四十多张单人床铺。两排大吊扇飞速转着,气味颇重。我和罗石刚进栅栏门,铁栅栏就在身后关上了。各样面孔的女子都围上来,罗石初始还笑脸相迎,几句话后就闭紧了嘴巴。罗袂对我视若无睹,兴趣只在罗石带来的零食上。我张目略望了望,见有人端坐床头打坐,手若莲花放在胸口,对外界置若罔闻。有人如模特般从床铺中间的走道东头走到西头,重复不已。还有个听说是大学生,不停在作业本上写着什么,我好奇凑近去看,整页整页都是同样的一个字,排山倒海般,令人眼晕,我抬起头,望住罗袂。心酸。
人生天地间,如蜉蝣寄世,不过如此,有何伤悲。听我说了半天,陈素拈了片素藕,居然不紧不慢来了这么一句。
你知道我昨天去看的是谁吗?我问陈素。
她不语。几口吃完饭,扔下碗又蹲回她的书桌前去了,铁定。除了她的小说,她对一切没兴趣,包括人。
陈素手中转动着一支中性笔,若有所思,笔帽戴在她右侧留海上,找不到发卡时,她总用笔帽代替。几年前,陈素从一家大型企业宣传干事的位置上辞职,做了自由撰稿人,笔名陈素衣。她说,生命有限,我不能把有限的生命浪费在无限无意义的事情上去。为我哥,嫂子去她单位闹了几场,她便顺势辞职。辞职后她发挥专长,做了自由撰稿人,并不比辞职前过得差。只看她这百余平米的房子就知道,装修精致典雅。我哥离婚后净身出户来她这里时身上不名一文,这点我很清楚。幸好我没考上大学,及时就业养活自己。哥从小镇考到大城市读大学,后来工作结婚,父母已经尽了全力。那几年我哥基本上就是在吃她的用她的,而她乐此不疲接纳我哥,一个穷教员,从无抱怨。
她的文笔就和她常穿的衣服一般,素静,本市区和外省一些报纸杂志时常找她约稿,她随节令写好存稿一一发给他们。在这个大好社会里,节令多如牛毛,需要文章点缀的报刊多如牛毛。她常说不愁没饭吃。我只要看见她在白纸上划来划去,就知道她一定又在策划熬夜写传奇小说,这个纯粹是她的个人喜好。她说,过去的世代,过去的人,那么精彩,现在的人都不记念,都遗忘了,我要试着留下一些片断来。她习惯在纸上划来划去列出提纲结构,再在电脑上敲出大段大段的文字,精彩纷呈。本市的晚报上只要有她的长篇连载,那一段时间报亭的晚报必是日日售罄。
除了我没人知道陈素就是陈素衣,没人知道陈素衣是个什么样的人。自我哥去世后,我几乎成了她的保姆,这几年,她坐在家里看书写字,什么事也不做,什么生人也不见。就连她那几个吃喝玩乐的死党也不相信她就是报上闻名的陈素衣。
是罗袂。我终于忍不住说,你一点好奇心也没有吗?收拾好餐桌,我来到她房间再一次提起这个话题。陈素停住转笔的动作,揉了揉两边脑门,望住我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她不至于已经把那个女人——我曾经的嫂子罗袂忘了吧,我泄气,转身准备出去,她突然叫住我,给我说了如下这些话,我不知道她说的这些话跟我告诉她罗袂疯了有什么相干。
天花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个方形天窗,窗外一片耀目金黄。
强大的幸福感攫住我,我不由自主身心愉悦地朝天窗飘去。这一刻,意识却是清醒的。这么快就要告别了吗?遗憾,我才33岁呀。尘世虽苦,也不抹杀有意外的甜。可是我此时十分清楚,留不下来了,从看到双脚皮肉瞬间松弛变色如百岁老人,我心里便明白了,这是当去了。那么去吧。我没有想到的是,去的感觉竟会是如此美妙。愉悦,是的,愉悦!我愉悦地朝上飘去。快要接近天花板上那一片炫目火焰时,我突然醒了。听到弟弟在大声喊,妈,快看,姐姐脚上压着一块白砖。原来我还躺在床上,恍惚抬眼看去,只见脚边果然卧着一块巴掌大小如《浮生六记》般厚薄的白玉。
是什么声音在响?我用力睁开眼睛,愉悦的感觉还很清晰,环顾四周,湖绿的窗帘挡不住四射的阳光明媚,我仍然躺在黑白格子床单和被罩里,在我的床上。刚才脑海里那么多影像全部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也无法再想象。多么遗憾,我甚至有些失落,我居然还在世间,孤零零的世间。手机铃声叫醒了我。每到下午四点,那群醉生梦死之徒就开始呼朋引伴喝酒。我凌晨和他们麻将才散场。独自驾车去外环,把个破凌志开到200迈,体验过心有余悸后活着的状态,人已经筋疲力尽,到家冲个澡还写了几千字,快天亮才倒在床上睡着。到现在头还是昏的。
想到她经常连续熬夜写稿,是不是太累了,我说,你多休息吧,要爱惜身体,你又不缺钱,那么拼命做什么。她笑笑说,这是我前几天做的一个梦,我这几天都在思考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这有什么,我做梦还登上月球了呢。她沉吟不语。一会又说,你别忙出去,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她移到沙发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也随之坐下。
七年前,我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不吃不喝。坐着像白痴,躺下睡不着,脑子里如盘丝洞,尽是过去的丝丝缕缕。母亲不放心,从这个城市的北边跑到南边来陪我。几天后,我认为自己一切都好了,挣扎着起床,要母亲回去。父亲去得早,母亲再婚后生了弟弟。那时弟弟的孩子刚过周岁,她有一大家子家务要忙。她口里答应回去又不走,在屋子里四处转,把散乱的衣服都叠好,把青菜洗好码在厨房案板上,直到看见我对着镜子把牙膏挤在手中往脸上抹去,她才终于控制不住,一把抱住我大哭。老人家像稻草一样的头发搭拉在脑袋上,满面皱纹,使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不孝。父亲在世时把母亲和我当成手心里的宝,家务从不要母亲插手。父亲去后,母亲带着我再嫁的是个甩手掌柜,从不知疼人,母亲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把我们姐弟二人拉扯成人,把一个家操持完整。这么多年来,我没有替父亲心疼过她,反样样事情不让她省心。不知道她怎么能丢下那家人来陪了我半个月。
你哥婉拒我的求婚,我想不通。我们明明相爱,可他就是不娶我。他说,他老家镇上一个女子等了他好多年,从小就开始等他,等他经过她门前跟着他上学,等他放学一起回家,为他织围巾,周末去他家帮着做家务,父母很喜欢她。他大学毕业到市里当了教师后,她替他在他父母跟前尽孝。他走了,他父母走不了,父母逼着他娶她,他无法摆脱她在他生命里的影响。一个小镇上的女子到了二十多岁还不嫁人,忍受了许多闲言碎语,就是为了等他。那是个倔强的女子,住得离他家百步之遥,放出话说,非他不嫁。
可是,我喜欢我的寒山,大学四年,我们都在一起。许寒山,面孔清秀,脾性良好,学养深厚,学生们都爱上他的课,我也爱听他说话,爱他独有的气质。我知道我是属于寒山的,一辈子都是。从见到他的那一眼起,我就只能是他的,这是上天注定的事,没法更改。寒山是我的,没有寒山我会死。
母亲深深知道这一点,她带着无法言说的忧虑去找了寒山。却带回来他已结婚的消息,母亲想让我死心。
自那天起,我就开始考虑生死的问题。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就只思考这一个问题。起床后,行动不过是行尸走肉。
没有想到,一年后,你哥突然来找我。他说,和不同的人一起吃饭,同样的菜品出的味道是不同的。和不同的人一起做事,心情都是不一样的。没有你,我不开心,每天都是行尸走肉,我活不下去了。
后来你哥跟我在一起的事你都知道了。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这是那个梦告诉我的,生死对我来说其实已无所谓。停了好久,她深深吸口气说,太短暂了,三年,像流星一样从生命中划过去了,那么短暂的幸福时光。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帘慵懒照在黄色木地板上,金色满眼。陈素眯起双眼,长长的睫毛在明亮的空气中清晰可见,她说,多么好的时光啊!这是你哥说的,他说他终于从死水里跳到阳光下来了。可惜,当我们准备结婚真正在一起时,他却突然走得那么匆忙。
陈素面色淡然,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一年内,他们把纠结纷争困扰吵闹冷战都用上了,最后,他答应她三年内不得另娶,她才肯离。他敏感,且脆弱,为我们一直受人诟病而抑郁。我很遗憾,没能让他更为快乐地度过那些时光。
我的生命中就只有你哥一个人。自从你哥出车祸离开我,这两年我身心麻木,除了触摸男人和吸毒,我样样都来,吸烟、赌酒、打牌、飙车、游山玩水。把你请回来住在身边也算是对你哥有个交待,有一天我离开了,你自己好好珍惜生活吧。
我没有想到她说着说着说出这样的话来,仿佛话别。我打断她说,你年纪轻轻的说些啥呢,别想多了吧,难道你也想去那个地方,我自以为幽默地来了一句。她凝滞端坐仿佛没有听见。又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该去的都会去。
前年我哥走后,陈素把我从东莞找回来,让我搬到她家里,就在本市找份工作安定下来。漂泊了几年,我也不想再让父母操心,就听她安排到一个事业单位做打字员,活不多,人也不累。我每天除了上班就是买菜做饭给她当经纪人,去邮局给她取大袋大袋的信件,回绝所有想约见她的人。她偶尔做一顿饭,却可以称得上惊艳,色香味俱全,难怪我哥的心会一直在她身上,至少我哥是个挑剔的吃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