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是杨子荣。那个响亮的名字,已经永久的属于一个英雄传说。 但是他确实被叫做“知青杨子荣,”方圆十几里的农民,都这样叫他。他姓卓,只因为扮演了《智取威虎山》里面的侦察英雄,真实的姓名,反而只有很少的人叫。 乡村舞台,没有幕布,没有聚光灯,两个灯泡吊在竹竿上,因为发电机电力不足,灯是昏黄的。锣鼓倒是各有一只,却没有章法,到剧情紧张的时候,锣手就只顾拼命地“嘡嘡嘡!”鼓也不住气地敲,有时收不住,盖住了演员的唱腔。 乐器,是一把京胡和一把二胡,外加一只笛子,技艺都不是很精湛,却也能勉强跟着演员,吱吱呀呀的,维持着必须的音乐。 那时候上面布置下来,趁着冬闲演“样板戏,”一般大队,都只能演片段,只有这个大队,因为知青的参加,能够把一场“智取威虎山”演完。消息传出去,轰动方圆十几里,本大队的人不用说,其他大队的,也来了不少。 北风在高空吹着,冷气穿梭在场子上,场子里黑压压的一片观众。老太太们,坐着小凳,把孙子揽在怀里,老汉们抽着旱烟,腾起阵阵烟雾,外围是青年,都站着,里里外外,没有一千,也有好几百人。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一句高亢的二黄导板,“杨子荣”翩翩出场。他头戴风雪帽,穿一件军大衣,里面黑色的卫生衣,罩黄色的马甲,马甲用粗帆布制成,上面用油彩描着虎皮的花纹,足蹬一双插秧用的长筒胶鞋,手舞一根马鞭。大队没有财力,只能因陋就简,装扮接近不伦不类,但是由于巧妙地在脖子上系了一条雪白的围巾,腰里紧束洁白的腰带,加上演员红红的脸膛,俊眼,剑眉,高高的鼻梁,一身英气,就把这一切的不合适,都带过了。奇妙还在那条马鞭上。马鞭是一根富有弹性的竹棍,两头扎着红通通的缨子,他巧妙地舞动着马鞭,时而腾挪跳跃,时而伫立亮相,不很亮的灯光下,红色、白色交相辉映,从整体上达到了一定的舞台效果。 整场演出,卓知青表现非凡。“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黄啦?”“防冷涂的蜡!”字字铿锵,顿挫抑扬有余韵。做动作,一招一式,都按照电影里面来,昂首,挺胸,展臂,甩手一枪:“啪!”台下一片掌声。 和他配合的,是他们知青小组的一个男生,姓黄,个子矮矮的,豹头,环眼,声音如豺,天生的反派角色,他扮演“座山雕,”两个人,一唱一和,把个观众逗得哈哈大笑。其他几个知青,也有扮八大金刚的,也有扮解放军的,演技都平平,至于队里的农民青年,因为完全没有文艺训练,就更是差强人意。整场戏,只有杨子荣,英俊潇洒,闪亮无比,台词一个不错,动作一个不错。这样板戏,早已放过电影,放过广播,以至于家喻户晓。台上唱什么,台下跟着哼什么,什么时候该亮相,什么时候该踢腿,观众心里都有谱,稍微错一点,就有人知道。像他这样的主角,能够整场演下来而不留下明显的破绽,已是不易。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农村宣传队,毕竟是没有老师也没有专业导演的! 同学告诉我,整个宣传队,卓知青是导演。排练时,他对每一个角色都能提出意见,腰怎么躬,枪怎么拿,如何在脸上做出惊愕的表情来,他都不厌其烦,讲给人家听,更多的,是当场做给人家看。他本不是演员世家,一切都仅仅来自于揣摩,那年他只有二十岁啊,足见其天资聪明!那些农民孩子们,懵懵懂懂,跟着他学,慢慢也都能入角色。而他自己,在无数次的重复中,演技也越来越熟练,当之无愧地成为宣传队的核心。 夜里演出结束,大队为演员们准备了夜宵,小麦面条,每人可有一大碗。戏要收场的时候,炊事员早已煮好了面条,用大桶热腾腾的装着,在台后面等待。戏一完,大伙就闹哄哄地去后面,各人一碗,蹲在地上吃。那里有灯,亮亮地照着,参谋长、小常宝、座山雕、拉二胡京胡的,一无例外,亲亲热热围聚一起,脸上带着胭脂,嘻嘻哈哈吃着面条。有些观众没有走远,趁这机会,到后台来近距离观看演员。一些女孩子们,站得远远的,眼睛不离英俊的杨子荣。一直到演员面条吃完,收拾东西离去,女孩子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这个在台上驰骋纵横的英俊小生,知道打动过多少女孩子的心?那时候不兴追星,但是羡慕和思念是绝对允许的。 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演出几场之后,任务完成,大队下达解散宣传队的命令,所有演职员,立即解甲归田。卓知青,脱下演出服装,穿上属于他的破棉袄,照例缺少扣子,一根草绳系腰,风雪帽也换了,一顶“狗钻洞”牢牢地罩住脑袋,挑着泥巴担子,“嘿嘿”奔走在田埂上。与别人不同的是,在挑着空担子的时候,他会把“狗钻洞”卷起来,露出嘴巴,悠闲地哼“智取威虎山,”一曲又一曲。 我和卓知青曾有几面之缘。 我的同学下放在他们大队,他对我们这些后下放的十分关照,交往之间,体现了老大哥的风格,大家谈起他,都很尊重。据说有一回,一群不速之客闯到了我们同学那个知青点,对组长L君很不客气,是卓知青和黄知青两个,挺身而出,面对十来个陌生人,护卫L君免于尴尬。这种行为,无论如何,是仗义的。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块麦田旁边。 时间是在六月,太阳毒辣辣地悬挂在天空,我们在割麦子,汗流浃背,麦芒不时飞进背心里,叫人痒痒的。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抬头一看,是同班同学L君,一起的还有两位,不认识,看年龄比我们大。我走到地头,L君介绍,他们去县城,从我们这里路过,这两位,就是他们大队老三届的,一个卓,一个黄,因为听过他们的仗义,我便赶紧握手。卓知青稳稳地握住我的手,稳稳地说:“你还是去劳动吧,时间耽误长了,影响不好。”看他年龄,也才二十左右,说话却有成年人味道。我回身一看,地里面,我割的那一垅,已经落后了,便拿出钥匙,叫他们先去我的寝室休息,我收工就回。一会工间休息,我飞快地跑回屋,他们正稳稳地坐在屋里,慢条斯理地说话哩!我从枕头下面拿出两毛钱,一口气跑到集上,买了盒香烟跑回,将烟甩在铺上,扭头又去割麦子。听见身后卓知青嘿嘿笑着说:“你这个同学,挺义气啊!” 那时候在知青中,评判一个人,义气与否,是首要标准。这义气,包括待客,也包括关键时刻为朋友两肋插刀。 中午在我们厨房吃饭。厨房不大,加了三个客人,就挤得满满的了,女同学便离开厨房,到她们寝室去吃。我们四个,围着一个脸盆,里面是半盆凉拌黄瓜,没有油,盐却是不缺,一口饭,一块黄瓜,吃得很带劲。放下碗,卓知青说:“谢谢你的招待,改天去我们那里玩?”L君说:“改天,是哪一天?”卓知青说:“总不能说是今天吧?”L君说:“今天先给我的同学唱一段。”又笑着对我说:“你不知道他吧?我们公社有名的杨子荣!”我那时也是喜欢样板戏的,听说他会唱,喜出望外。卓知青看我的样子,稳稳地说:“要唱,我们到屋里去。”于是转到我的寝室。正中午,外面没有一个人,空旷的稻场上,一头牛歇在树荫下,两只小鸟在牛身上,蹦蹦跳跳地寻找虫子吃哩!卓知青到门外看了看,回到屋里,笑着说:“那我就献丑了!”顷刻间,他的表情严肃起来,看得出他在运气,忽然,一声惊人的高音从他嗓子里亮出:“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随着声音,他昂首,挺胸,做了个亮相动作。只这一句,非同凡响,引来隔壁的女生们都来看。卓知青不看他们,旁若无人,继续唱下去:“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待等到与战友会师百鸡宴,捣匪巢定叫他地覆天翻!”他一口气唱下来,并无一丝阻碍,其间不断变换着表情,尤其那眼睛,炯炯有神,时而远望,时而沉思,灵活多变,传递着急剧变化的剧情,这一刻,刚才温文尔雅的知青不见了,眼前活脱脱一个豪气万丈、有勇有谋的舞台英雄!到最后一个字,他两手举起,身体微微抖动,直到最后的拖腔结束,戛然而止,身体定格在亮相。我们都被他的气势所震撼。女生们笑着说:“唱得真好!”卓知青霎时收了架势,脸上恢复了寻常,谦虚地对她们说:“好玩,好玩。” 这是他第一次“亮相,”给人留下奇异。不久,本地大演样板戏,他们大队首场演出那天,L君邀请我去看。看完演出,等他们蹲在后台吃过面条,卓黄两人匆匆到我们这里说:“走,到我们点去!”他们的点,一所很旧的瓦屋,过去是做仓库的,当年这里住过七八个知青,如今只剩下两个。我们烧起灶来,将他们预备下的荞麦面条煮了,各人吃了一碗,趁着热气,都挤到床上去。两张床,一个上面坐两个。夜里很静,外面北风呜呜叫着,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那盏豆大的油灯不住地晃动着,卓知青意犹未尽,讲了许多他们知青点的故事,后来,又讲起他的家世来。 他的双亲都没有了!这叫我们惊骇。都只有十几二十岁,没有父母,真是难以想象。 卓的父亲,曾经在长江上拥有一艘大驳船,他长年累月在江上漂流,把妻儿放在家里,卓知青小时候,和一个哥哥,一个妹妹,由母亲带着,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居住。母亲是一个恬静的家庭妇女,她会做女红,还会讲古老的故事,会唱古老的歌谣,三个子女,在她抚育下,都具备了一些基本的文气。忽然一天,噩耗传来,父亲在江中翻船,下落不明!一个多月后,父亲被找到,已经是在下游百里之外的江水里。母亲哭肿了眼。这个小小的家,顷刻间只留下孤儿寡母,日子便艰难起来。更糟糕的是,父亲虽然已去世,但是他的成分没有变,仍然是“资本家,”这就给家人带来无穷的灾难。为了子女,母亲去街道小厂做工,微薄的工资,支撑着家庭的用度。也是为了孩子,她拒绝了一切改嫁的劝说。为了孩子,她使出了所有力量,却最终没有看到孩子长大。卓知青十二岁的时候,母亲患病去世,从此家庭的重担就落在大哥身上。街道为了照顾这个家,让十七岁的大哥去工厂做了工人,这在当时,是极其罕见的,小小年龄就有了工资。大哥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牢记着母亲的临终嘱托:把弟妹带大。发的工资,他一个钱也舍不得花,都用在弟妹的生活上。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吧,他竟然学会了又当爹又当妈!到弟妹初中毕业,却都下放农村,而且都是不能招工,当哥哥的,便把全部心思,都放在远方的弟妹身上,完全放弃了个人的生活。 “我哥二十好几了,一直不肯谈对象!”卓知青深沉地说:“我哥一表人才,又聪明,又善良,哪个女孩都喜欢他的!可他自己就是不肯交朋友。说了,弟弟妹妹不招工,他绝不成家!” 我说:“那么你们的招工,不但是你们自己的事,还牵涉到你哥?”
卓知青说:“就是。我们必须早点有个拿工资的单位,不能耽误哥哥一生呀!不过我和你们不同,我没有爹妈了,不一定非要回家乡不可。我可以四海为家。”说这话时,他看着地上,呆呆的,似乎有许多无奈。 这个“杨子荣,”和我们有很多不同,他的情况,太特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