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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 2015-4-7 06:4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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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奶奶的来历不平凡。
她的丈夫,竟然是黄埔军校的!黄埔六期很有名的一个教官。许多当今军队高官,都是他的学生。那年他带兵进鄂豫皖苏区,被红军俘虏,做了红军教官,还给家里来了信的。可是不久鄂豫皖搞肃反扩大化,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夫人从此孀居,带着独生子。她不改嫁,自己吃尽了人间的苦,什么苦工都做,硬是咬着牙把儿子带大,还让儿子受了中等教育。到儿子落难,她又和儿子一起,带着孙子孙女到这偏远的乡村,胼手胝足,创下这片生存的基业。老奶奶没有文化,却懂很多我们不知的事情,思维是警醒的,说话很有分寸,叫人只有听从。
老奶奶会做很多鞋样,我们小组女生常常向她学。老谢夜里老是出去串门,他在本大队交游很广,也正是凭这个,开拖拉机的好事能稳稳做着,不然像他这样的出身,人家随便一个借口,就可以让他离开机械,扛起锄头下地。竹生晚上也不大在家,金兰总有借口叫他出去。只有菊生陪着奶奶。我们去了,那家就热闹些。乡下要节约灯油,在有月亮的夜里,灭了油灯,几个人拿凳子去正屋外面,就着月光绱鞋,一边听老奶奶说古话。
四下是一片幽幽的竹林,在夜风吹拂下,林中有簌簌的乐音。月亮在高空,银盘一样,缓缓穿行云中,月光洒下来,地上一片银白,老奶奶讲她们家族的故事,更多的,是向知青询问,那个长江边的古城,离别十几年,发生了哪些变化呢?她说出了许多老地名,老餐馆的名字,问省城人现在还吃早点不?油条、面窝、热干面现在卖多少钱?说了几个剧院的名字,问现在是否还在演戏?她甚至唱起了过去的老歌,是五十年代的:“王大妈,要和平,要呀么要和平……”这歌连知青都不会唱。老奶奶自豪地说,那是抗美援朝时候,她还参加了居委会里为志愿军做军鞋的工作。那时候她还不老,所以能出去做事,居民委员都很尊重她。“就是他爹呀,”她指着菊生说:“为人太直,说话没有轻重,闯下那样大的祸!要不,我们现在还住在那里。菊生竹生还不是和你们一样,做知青?”听得出,她对知青是很羡慕的。确实,知青,是可能随时回城的。
菊生在我们去后,渐渐也开朗了许多。奶奶说话,她不再打断,有时还顺着说几句。像这样无拘无束地说话,那月亮渐渐向西,竹林中传来脚步声,老谢走出竹林,大声问我们:“还不歇息啊,明天不出工么?”他走上台子,我们便站起来,去收拾板凳,老谢大声说:“莫管莫管,我来!”他麻利地将板凳拿进屋,进去点上油灯,扶着老奶奶进去。菊生对我们说个好走,我们便相跟着,走进竹林里面的小路,听着身边竹叶簌簌声,月光斑斑点点洒进竹林,道路看得很清楚,踏着一地碎光,默默无言,直到走出竹林上大道,才又说话。
在这人地生疏的乡村,来自家乡的这一家人,渐渐成为我们的亲戚,一个月,总要到那家去个两三次。
老奶奶忽然病了!乡下,得了病一般是不看医生的。就躺着,喝水,喝粥,等自己慢慢好。可是老奶奶有些日子不好了。问她,她总说不要紧,她知道自己,过些天就会好。
有天上午,我去公社送粮食,回来很早,路过四队,想到老奶奶的病,便吆着毛驴弯了路,去那家看看。
咦,老奶奶坐起来了!她坐在门前阳光里,两手端着一个簸箕,簸箕里是一些黄豆,她将黄豆里面的土粒、杂皮拈起来扔掉,将光滑的豆粒放进一个碗里。我将驴车停在台子下,走上台子,高兴地向她问好,问她吃的什么药就好了?老人高兴地说:“我吃的,是灵丹妙药哩!”说着转身朝屋里叫:“梅生,出来见见你知青哥哥!”
一个姑娘从屋里出来。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衫,挽着袖子,露出白净的手腕,手上戴着一块手表,下面一条军绿色的长裤,脚下一双红色皮鞋,一看是城里来的。她约比我小两岁,中等身材,白净脸,眼睛宝石一样,气质十分优雅。不用问,这是那位留在城里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小女儿。
老奶奶高兴地说:“这是竹生的妹妹,她来了,我的病就好了!”
梅生是接到父亲的电报,从省城赶来看奶奶的。她没有下过乡,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她问我,毛驴有几岁了?拉车的时候,你是坐在车上吗,它跑得快不快?听我说拉车时我必须站在地上,握着车把跟着毛驴一起跑,她眼睛里便露出失望来:“那多慢啊,跟我们城里拉板车的不是一样吗?”
老奶奶还在念叨:“梅生的娘,现在也想开了。过去叫梅生来,她是不许的。”
梅生便说:“您不要这样说,过去妈是看我小,怕路上不方便,现在我大了,她自然让我来了。”又补充说:“妈总是念您,说您不容易。”老奶奶显然得意了,说:“我有什么不容易啊,倒是你妈,一个人带着你,才不容易哩!”说着便去厨房做饭。
梅生今年读高中二年级,很快,她也要下放了,她很细心,问了我们知青小组的各种情况,问做饭做菜难不难?又问一般下放几年可以招工?这个我真不好回答。我们这里,有老三届的知青,下放四五年也不能招工,但是也有人下放半年就回城了。我说,你就到这里下放不好吗?跟着你奶奶他们,有人照顾你的生活。政策上,有“投亲靠友”一条,下放到亲戚家,也算知青。她看看奶奶,没有吱声,一会看奶奶不注意,她小声说:“我妈不同意我来这里哩!”这又叫我奇怪了,女儿到父亲身边,有什么不好?何况老谢,跟大队干部们关系都很好,她来了,肯定会受到一定照顾。
她解释说:“我爸戴着帽子哩!”哦,这才是她母亲的考虑。这个地方,远离城市,民间古风犹存,但是上面的气候还是顽强地影响到民间。比如开会,老谢就不能进会场。作为儿女,看见自己的父亲那个样,是很尴尬的。
忽然她问:“我听说你们知青,有很多自己的歌?”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她们街上也有下放的,回去把农村的歌唱给她们听,很好玩的,她想学一个,回去唱给母亲听。
“我妈很喜欢唱歌,会识谱哩,听了歌,她会记下谱子来。”原来她母亲,在一个小学教音乐。我想了想,把我们知青人人会唱的那首“知青之歌”唱了一遍,她两手支着下巴,很认真地听,听完了说:“好悲啊,要是你爹妈听见,会哭的。”她起身回到屋里,拿来一个本子说:“你把歌词告诉我。”我说一句,她记一句,不时要我解释一下。记录完,她遗憾地说:“可惜我妈没来,要不她能记下谱子。”又说:“几时有空,你教我唱会,我回去唱给妈听也一样。”时间已经不早,我得回生产队了,刚站起来,看见菊生匆匆回来了,扛着把薅锄,一见是从棉花地里回来的。她穿着件很旧的紫花布衫,袖口破了,下面一条宽大的长裤,膝盖上两块大补丁,脚下一双沾泥土的布鞋。由于常年嗮太阳,脸是红黑色的。和白白净净、亭亭玉立的妹妹站在一起,城乡区别分明。如果不是知道她喜欢读《青春之歌》,此刻她就是个村姑无疑。她快步走上台子,大声叫着:“奶奶!爹说中午不回,叫我们自己吃。”奶奶在厨房里应了一声,她将薅锄靠在屋檐下,对妹妹说:“你要是没事,帮奶奶做点事!”这话偏偏奶奶就听见了,她在厨房里大声说:“没有事她做!我叫她陪知青说话的。”梅生看我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看看姐姐,马上收敛了。那一刻,她的天真显露无遗。
梅生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金兰家里请她吃饭,大队一个和老谢很要好的副大队长也请她去吃饭,古老的乡村,那样贫穷,礼数却是不缺。我们小组商量,也请她来了一次,姐妹三个都来了,没有肉鱼,最好的菜,是豆皮烧大白菜。乡下的豆皮,是真的黄豆做的,大白菜没有化肥,没有任何调料,只有盐,味道却鲜美无比,一大脸盆,很快就吃完了。
梅生走的时候,由她姐姐带着,到我们小组和我们告别。“以后回城到我家玩呀!”她说。她来这一趟是有收获的,那个《知青之歌》她学会了,更重要的是,由于她的到来,奶奶的精神好了许多,她们三姐妹,多少年没有见面,这次团聚,奠定了她们将来的基础。
我们知青总是要走的。
小组陆陆续续,招工走了几个,到我被招工,已经是下放四年了。
我去老谢家,向这个来往几年的特殊老乡家告别。
竹生无动于衷,埋头整理他的瓜秧,只是说了个“路上小心!”老谢照例不在,菊生听说我走,倒有些不舍之意,她问我什么时候动身?到什么单位?几时正式上班?又说:“这下你妈妈高兴了!”眼睛里有些迷惘。我知道,她是触景生情,想起了她自己。一会,她到屋里拿出一双鞋垫给我,说:“没有什么送,这个你留着垫脚吧!”鞋垫上,绣着几只竹子,用绿线,锈在白色的底上,竹节、竹叶都清晰,可谓活灵活现。老奶奶听说我要走,念叨着说:“走吧,年轻人,都走吧,到省城去。我老了,回不去了,我的老骨头就埋这儿了!”可以听见,话语里多少有些伤感。老人,离开老家十几年,心里是想着那儿的。
第二天很早,有人敲我的门,是老谢。他拿着两只口袋,对我说:“你要走了,这有两袋花生,一袋给你,一袋烦你带给梅生。”稍犹豫一会,他说:“你要是遇见梅生娘,给我捎个口信,就说她带梅生这么些年,苦了她了!”说完低下头,慢慢转身离开。
我懵懵懂懂的,跟着一车喜笑颜开的知青,飞一样回到省城。第一件事,是将那袋花生送给梅生。谁知梅生已经下放了!家里就她母亲一个人。她也有五十年纪,不显老,音乐教师,不吹不嗮,长年与音乐为伴,肤色很好。不过眉宇间结着一种忧郁,一见可知。她很少说话,我把老谢的话带到了,起身要走,这时候她问了句:“梅生爹,他身体好吗?”我说很好,和大队干部们关系也好,开拖拉机,经常在外打牙祭哩!她听了,似乎想笑,脸颊动了动,终于把笑留在忧郁里面了。
若干年后,同学聚会,听说老谢右派已经改正,带着直系亲属一起回到了省城,在郊区一个大学安了家,还教书,两个子女也安排了,菊生就在学校里工作。老奶奶跟着他们。
其他的信息就没有了。
那么金兰呢,那个跟竹生要好的腼腆的乡下女孩?说话的人含含糊糊,也说不清。不过已经是这个年代,就是农村女子,没有户口,也能在城里生存,何况对于农村配偶,转户口是允许的。
以竹生的憨厚,绝对不会丢下金兰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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