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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俗广角] 河岸 (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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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5-18 18:05: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严老师让我看帖子发表意见,我实在做不了,深感抱歉。就把从前写的东西发点上来表示歉意。我不知道算什么体裁,随便写,自己看了开心的。


     


      ……
      我们在城市里盘桓了好几个月。不但躲过了漫长的夏天,秋凉了也舍不得回去,说是夏天太热没玩好,要趁着凉快在城里好好再玩一玩。秋天短暂,几阵寒风一刮,就是冬天了。大家都说,既然这样,那就索性过年吧。一直捱到过完年,大家纷纷说,应该回农村去和贫下中农过正月十五,闹元宵,也算是过了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于是,初八九十的那几天,连车船票紧张起来,大家都一窝蜂地往农村跑。
  我,小麻子,何秋远,我们结伴回到队里。进门的时候,看见陈艺正端坐在桌子边上吃饭。菜碗里竟有几条小鱼和一把青菜,比我们吃盐水煮饭时的光景强多了。看到我们,陈艺淡淡地笑。她脸上的疙瘩竟是退去了,虽然留下了一些瘢痕,皮肤大体却是平整的,浮着润泽的光彩。
  陈艺挺着肚子,一望而知是怀孕了。
  自从前年那个多雪的冬天,我们来到农村安家,开始独立生活,我就一直将自己看作是成年人。起初乡下人叫我们,前面也都冠一个“老”字:老黄老麻,老陈老何。渐渐和我们熟络了,才改叫“小”。但恭敬的态度并没有改变。可是,今天猛然看到陈艺的大肚子,我才知道这两年我并没有改变。我还是个孩子。对陈艺的怀孕,我既惊讶又好奇,还感到莫名的羞涩。我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和陈艺正眼相碰。
  陈艺说:你们走累了吧,快休息休息。
  何秋远突然扔下手里的行包,一把搂住陈艺哭起来。哭得很夸张,泪水滂沱,涕泗交流。她摸着陈艺的肚子,问:是谁害的你啊?
  陈艺去替她擦眼泪,淡淡地说:大过年的,不要哭,来,我去给你们做饭。
  陈艺的妈妈托何秋远给她捎来一个小包。打开看,里面有咸鱼腊肉,炼好的猪油,肉糜酱,辣椒鲊,卤鸡蛋和卤豆腐干。看见这些东西陈艺抹起了眼泪,说:女儿不孝,自己挣工分了,不带年货回去看妈妈,倒要妈妈往这里捎东西。哽哽咽咽地将东西拿到厨下,削了一刀肉,放到锅里去煮。
  我们都带了吃的东西,纷纷拿出来,也挑了几样生的去煮。点心瓜子糖果什么的,摆了一桌子,围在一起边吃边说话边等生菜煮熟。陈艺本来已经吃过饭了,腊肉煮烂了端上来后她又给自己盛了堆尖一大碗饭,一边吃着哆哆嗦嗦的大块肥肉,一边埋头扒饭。片刻之间就将一大碗饭吃了个干净。然后又吃卤鸡蛋,一口气吃了五六个。我说:你不能再吃了。她拍拍肚子说:没关系。我们两个人吃呢。
  我们四个分灶吃饭已经很久了。灶眼只有一个,平时下工回来,先到屋的先做,做好了端到自己房间去吃。其它人再做。像今天这样大家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张方桌上吃饭说话,是这些日子从来没有过的事。陈艺的话最多,说的都是墩子上发生的新鲜事,谁家伢儿用自己的妹妹换亲了,谁家媳妇跳塘了,谁家老婆和会计偷情了……会计主管队上钱粮的分发大权,因此好多女人喜欢偷会计。陈艺到底是怀着大肚子的女人了,说起偷情的事直不笼统,大大方方,毫无忌惮。倒让我们这些听的人忸怩起来。我们其实也带回了很多城市里的新鲜事,原来想着也是多姿多彩的,但和陈艺的话题一比就苍白了。因此我们都不吭声,只听陈艺一个人说。小麻子时不时的偷偷去瞥陈艺的肚子,我的目光也忍不住往那里扫过去。这肚子是一个好大的谜,让我们忍不住想要破解。我以为晚上睡觉的时候陈艺一定会唧唧哝哝地对何秋远说点什么,一如我们下放的第一个晚上。这样第二天我就可以从何秋远口里问答案了。可她们房间一吹灯,陈艺就开始打鼾。轻而绵长的鼾声,整整响了一夜。第二天问何秋远,果然,陈艺一晚上睡得死死的,她们什么话都没说。
  转眼就过正月十五。农村的元宵节,没什么内容,就是吃吃汤圆罢了。一种白色汤圆,糯米的;一种红色汤圆,糯高粱的。装在一个碗里吃。四喜说,从前元宵节也热闹过,办社火,舞龙灯狮子,划龙船,踩高跷,唱旧戏,后来破四旧都给破掉了。公社春节期间倒是组织唱过样版戏,《沙家浜》,本来还想请小何演沙奶奶的,可惜小何不在,回城里去了。唱《沙家浜》那天很热闹,七个大队,好几千人,都往公社集中,晚上散戏的时候,一条条田埂亮着一串串手电,像是游动着的满天繁星。正月十五就没活动了,无非是不开工了,吃一点喝一点,白天穿件新衣裳走走人家,晚上在老婆身上出点力气。乡下人,有吃有穿有老婆,就算过上了幸福生活。
  正月十五的夜晚,陈艺端坐在桌前,就着煤油灯,缝制一件小衣裳。忽然她放下衣裳,对我说:陪我出去走一走,好吗?
  我自然点头说好。我打开屋门,让她先出门,我跟在她后面。
  拉开屋门的时候,我就觉得月光水一样的哗啦泻了我一身。出门再看,那一轮月亮可真大,像一只银盘子,可又泛着微微的黄。在城市里我可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这么圆的月亮,也感觉不到这样清冽这样明朗的月光。水田都放干了,种上了紫云英,池塘和沟汊却都是有水的,随着我们的走动,月亮一会儿跳进一口塘里,一会儿落入一条沟中,时而清光粼粼,时而银波漾漾。路也是银白的,衬得我们的影子黑黢黢的轮廓分明。深蓝的天幕好象被打上了泛光灯,半透明的感觉。月亮离我们很近很近,月中的金桂和玉兔,似乎如在目前,伸手就可以摸得到。
  陈艺叹口气说:今天的月亮真好啊!
  是啊,我说,元宵节嘛。
  感叹完这一句,她又好半天不说话,只顾踏着月光慢慢地走。我一直跟在她后面。她不挑何秋远,不挑小麻子,单单地挑我出来,一定有重要的话对我说。我得耐心等待。
  终于,她站下来,回过脸,和我面对面。她摸着肚子,说:你们是不是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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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5-18 18:07:2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点头说:是,我觉得很意外。
  这件事,我对何秋远都没说,我怕她告诉我妈妈。
  应该告诉你妈妈啊,这么大的事,让她替你拿拿主意。说不定,她……
  嗯,陈艺偏着脑袋,问我,她怎么样?
  她……我语塞,我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啊。
  她会让我不要这个孩子,对不对?她会的。你们也会。所有的人都会。
  陈艺看着我,似乎有些激动。但很快就平静了。她转脸去看远处那片乌云似的山。山上有几盏灯,闪闪烁烁,像星星。毕竟是冬夜,寒意袭人,我裹紧了身上的棉袄。
  所以,陈艺说,你们都回去了,我就是不回去,我怀了这个孩子,我就要把他生下来!
  陈艺昂起头,显出骄傲的样子。她说话的语气也透着从未有过的坚决。“可怕”,这样一个极其恶劣的绰号,我们是怎么扣到她头上去的呢?这时候的陈艺,与“可怕”二字毫无关系,她的脸浴在月光下,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她不漂亮。但并不丑陋。怀孕让她具有了从容的姿态。从容的女人,总会让人感觉到母亲般的温柔。
  我无言。这时候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我想我可以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帮她分担一些繁重的劳动,替她弄点吃的,为她和孩子增加一点营养。
  麻烦你帮我一个忙,陈艺终于对我说出了她的请求,你把那个家伙找来,我有话对他说!

  我也只能像陈艺那样,称孩子的父亲为“那个家伙”。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他叫水拐子。去问滑板,说他并不姓水,也不叫拐子。水拐子只是滑板给他取的诨名。滑板只知道他来自源湖农场,是文革以前的老知青,他的真名,他确切的身份,他具体的工作单位,在滑板也是个谜。自从那次被四喜捉奸,水拐子就蒸发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急切想找他,还真像大海捞针,很难。
  但,再难我也要替陈艺和她的孩子找到“那个家伙”!
  我要小麻子与我同去,小麻子竟敢推辞;再去找滑板,滑板一笑说:对不起,我不能陪你,要招工了,得抓紧出工捞回一点影响,不然贫下中农不肯推荐。我的那些割头换卵子的好兄弟们,都说在这个关口不能到处乱跑,必须老老实实蹲在队里干活,也都劝我不要管闲事。这样一来,我只好独自出门。
  源湖农场曾经是源湖的一部分,后来围湖造田,才形成了一大片农场。从我们这里出发,渡过桃花港,再沿着一条大路走上十多里,就上了源湖大堤。但这堤是废堤,堤的一边是农村,另一边是农场。农场和农村的景象不一样。农村一畦畦的稻田,田埂弯弯,种着紫云英;农场却是旱地,绿茸茸的麦苗,一眼望不到边。爬上堤,看到连天嫩嫩的绿色,心中可真是为之一爽。大堤现在起着公路的作用,农场的各种车辆,主要是拖拉机,来来回回的在堤上跑,扬起黄色的灰尘。农场的场部也挨着大堤,大约是为了交通的便利。很多年以前,靠农场这边的堤脚下,曾经是汪洋一片,现在这一片汪洋已经退去很远了。我从县地图上看到源湖农场是狭长的,宽约十五公里。十五公里之外,便是一个比我们县份的面积只大不小的湖。那么大的湖,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我想这次也许能到湖边去看看。
  到总场的时候,正是大中午。尽管冬天的太阳是苍白的,我在城里蓄得白嫩了的皮肤还是被它晒红了。早上出门,天冷得很,我拦腰杀了一根草袎子;一路走热了,草袎子却忘了解,脸上走出了油汗,满头满脑的灰尘。一眼看到场长办公室的门牌,我摇摇晃晃走过去,推开门就闯进去了。办公室里坐着几个人,纷纷站起来拦我,我奋力拨开他们,说:你们给我让开,我要找场长!
  后来我才知道,那场长的级别和县里的革委会主任相当,平时门禁是很森严的。除了我,大概再没有人敢闯他的办公室。
办公桌后站起一个人,大约就是场长了。
  喂,我冲他说,我找水拐子!
  他不回答我。不仅不回答我,还用轻蔑的目光看我。刚才拦我的人都环伺在我的身后,作势要抓我的样子。场长声色俱厉地问:这人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管了。我当仁不让地坐在一条板凳上。
  我很累。我从早上一直走到现在,脚上大约打了泡子。我脱了鞋子查看我觉得打了泡子的地方。走路汗湿的衣裳现在凉凉地贴在脊背上了,很难受,我将腰间的草袎子杀杀紧,这才舒服了一些。场长和他的手下衣冠楚楚。我却将一双赤脚翘起很高,脚指甲早该修剪了,长长地嵌着一些污泥。他们也许把我当作叫花子了,并不愿意招惹我,只是横眉竖眼地虚张声势。
  我说:我是知识青年。
  我说:我们队里一个女生肚子大了,她托我替他找孩子的爸爸。据说孩子的爸爸是你们农场的人,如果是,我要带他走,让他尽到做爸爸的责任。
  那帮人嘎嘎地笑。有人说:别是骑着马找马啊。
  场长却没有笑,脸上忽然和气了不少。他说:怎么说的?孩子找不到爸爸了?荒唐啊荒唐。他感慨了一番,又叹惜了一番,挥手对一个人说:你去把花名册拿来。
  他让人打来饭菜,也给我打了一份,一边吃着,一边戴上老花镜,和我一块儿查阅花名册。农场到底是国营企业,菜是猪油炒的,居然还翻出两片肉来。可我并没有胃口。查阅其实也简单,总场的老知青就那么十几个,除开女的,也就七八个了。没有一个和水拐子对得上号。我竭力将水拐子的模样描摹了一番,场长望着天花板想了好半天,摇摇头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绝对没有。
  他去吃饭。吃了两口又停下筷子,说:要不你到各分场去看看?
  下午我赶到二分场。我手里拿着总场场长的亲笔写的条子,分场的人自然对我十分客气。
  晚上我宿在五分场。一个和我素不相识的老知青招待我吃晚饭,还给我铺了一张干净的床。老知青样子像个老农民,我碰到他时候,他正蹲在地边装锄头把,佝偻着背,一身粗布衣衫,灰头土脸,一点城市人的气味都没有。他主动和我打招呼,一开口竟是纯正的城市口音,吓了我一大跳。他说:别看你系着草袎子,一看就是城市人。又说:我们城市人再土也有城市人的味道,和乡下人不一样。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真有点不寒而栗,我在农村呆久了,也会像他那样,再也看不清自己吗?农场是有电灯的。一只积着厚厚灰尘的小灯泡,挂在老知青的床头,让我羡慕不已。吃罢晚饭,我们顶着这只黄梨般的灯泡,说话说到很晚。老知青回忆当年响应党的号召,向邢燕子学习,报名上山下乡的情形。他们那时候和我们现在不一样,上山下乡并不是必由之路,他们可以选择升学,也可以参加工作;但报名上山下乡,做一个社会主义的新农民,比升学和做工更光荣,也是所有同学的共同理想。当时他们学校的所有毕业生都报了名,学校优中选优,挑了三十名最好的学生,走下放之路,他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名字高高写在学校放出的大红光荣榜上,曾经召来多少羡慕的目光啊。被选中的三十个人,个个欣喜若狂,落选的则垂头丧气,觉得前途黯淡,人生渺茫。那时候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

    我有一个理想
    一个伟大的理想
    等我长大了要把农民当
    要把农民当

  他就是唱着这首歌来到了源湖农场的。还有一首歌,《边疆处处赛江南》,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老知青中间传唱,美丽了也浪漫了这一代人激情飞迸的青春岁月。刚到源湖农场的时候,他们三十个人住在一起,过集体生活。他们穿着工装裤,脖子上扎着白毛巾,开拖拉机,开康拜因,头上是蓝天白云,脚下是绿色田野,那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张宣传画,一个电影镜头。晚上他们几乎天天跳舞,在操场上,点着明晃晃的汽灯,吹笛子,拉胡琴,用汽油桶当鼓敲起来,男男女女手拉着手尽情地舞蹈。老知青哼起《青春圆舞曲》,说:那真是一段好日子,神仙般的日子。
  神仙般的日子究竟有多长?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它不可能再长了。人会记得曾经快乐的日子,在回忆中将它无限地延长,其实快乐如同蜜月,是人生精华的浓缩,极其短暂。单调沉闷,枯躁乏味,一天接着一天简单的重复,才是我们需要面对的现实生活。而在农村,包括农场,还要加上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艰苦得难以想象的生活环境。在操场上跳舞最终成了一种麻醉自己的文化方式。农场并没有真正的文化生活,没有书,也没有电影,更没有商场和公园。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所谓理想,很快就成了泡影。做农民,就意味着过最原始的生活,做最卑微的人。农民的字典里,没有理想这个词。
  老知青说这些的时候,面无表情,样子很麻木。他究竟有多大?按我的推算,大约二十三四岁吧。但看上去他像个老爷爷了。他有一张沧桑的脸,黑黄黑黄的,额上有一道深刻的皱纹,像被人砍过一刀。他的目光一直游移不定,似乎无法聚焦在某一个点上。他抽黄烟,不停地抽,一根点烟的麻杆足有两尺长,噗噗地吹烟屎,吹了一地。
  说话说到半夜,老知青忽然抬起头说:你说的那个水拐子,不像我们老知青啊。
  可他说他是啊,他也说过你们敲汽油桶,男男女女抱着跳舞的。
  老知青笑了:可惜现在不让跳舞了,那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又说,你要是想学,我教你。
  我摇摇头,表示不学。
  我更加细致地向老知青描绘了水拐子的形象,包括水拐子的口头语,小动作,唱歌的声调神态,讲故事的语气表情,等等。老知青还是摇头,说想不起有这样一个人。老知青说他认识源湖农场包括总场和七个分场的所有老知青,就是没有一个知青像我所描绘的水拐子。但他说这事他记在心里了,他会替我在老知青中打听水拐子其人,如果打听到了就立刻通知我。他也鼓励我继续寻找。他说:心诚,石头也能开出花来,只要农场真有这个人,就一定能够找得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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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5-18 18:08:1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跑完了总场和七个分场。
  这时我已经绘制了一张“联络图”,图上标明了每一个老知青所在的位置。有些老知青,一听介绍就觉得不像,但只要他是男的,我就要去和他见面,亲眼证实他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老知青并不都呆在总场部和分场部,他们散布在农场的每一个角落,我也就按图索骥,几乎走遍了这些角角落落。走着走着,棉袄穿不住了,太阳开始灼脸,堤那边满畈的紫云英开出了紫色花朵,堤这边的油菜地也黄花一片,空气中混合着花香,蜂子飞来飞去,麦苗长高了,从嫩绿变成油绿了;我的一双解放鞋已经走出了大窟隆,我也走出了一双铁脚板。我就这样走啊走,终于走到了湖边。
  我要找的老知青中,有几个人就住在湖边,我问到了他们住的地方,去敲门。开门的是个女的,看样子也是老知青。她拦着门,看了我一眼,说:还早,饭还没熟。
  她把我当成要饭的了。
  我说:我不是要饭的。
  她笑了:哦,你也是知青,我没看出来。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我是哪副样子?我从来不照镜子,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将我放进门。听我说明来意,她说:他们都不在。又说:他们几个里面,绝不可能有水拐子。她想了想,还是拿来一张照片,是一张集体照,将几个男知青的面孔逐一指给我看,照片虽然有点模糊,但可以肯定其中的确没有水拐子。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联络图”上的最后一个点,如果这里没有水拐子,就可以肯定水拐子并不是源湖农场的老知青了。水拐子到底是谁,究竟又在何方,如同石瘌痢头上的瘌痢,成了一个无可破解的谜。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很想知道石瘌痢头上究竟有没有瘌痢。石瘌痢常年戴帽子,夏天最热的时候也不摘。后来我终于被推荐进工厂了,石瘌痢找我谈话,他看完公社给我的做的思想鉴定,取下胸前口袋里插的黑钢笔,旋开笔帽,在上面添了一行字:“该生有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望对其加强监督教育。”然后对我说:我这样写,是为了对你负责,是关心你爱护你。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放到帽子上了,好象要摘帽;我居然紧张起来,因为一个谜就要解开了。可是,他的手只是摸了摸帽子,终于没有摘。我好失望。
  我用女知青的镜子照了照脸。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蓬头垢脑肮脏不堪的家伙。我又黑又瘦,我的棉袄领子油晃晃的,我的头发干枯焦黄,粘成一缕一缕的,我的脖子黑黢黢的,我的唇边长起胡子来了,前不久还是一些黑绒毛,现在却又粗又硬有点泛黄了。我闻到了从我的领口冒出来的味道,是一种热哄哄酸渍渍的腥臭味。我已经很多天没洗澡了,有时候连脸都不洗。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叫花子。
  女知青招待我吃了饭。这些天,我的每餐饭几乎都是老知青们招待的,如果没有他们,我一个人绝对不可能走遍这么大的农场。吃饭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哗啦,哗啦,哗啦,一声接着一声,撞击着人心。我停下筷子,侧耳听,问女知青:这是什么声音啊?女知青也侧耳听了听,说:没有啊。我说:像海浪一样,哗啦哗啦的。女知青笑了,说:对了,就是海浪,你吃完饭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听到的是源湖的涛声。
  吃过饭我去了湖边。湖大极了,无边无沿的,真的就像是海。站在它面前,只觉得满世界都是粼粼波光。几叶白帆在波光里缓缓挪移,仿佛最终会驶入天幕中去。青绿色的湖水咀嚼着堤脚,一下一下的,轻柔舒缓,却又深沉有力。天边涌起一团浓云,静静地压着湖面,湖变得凝重了,像是油画。我深深地呼吸,湖的气息如青苍苍的草,流着绿的汁液,沁入肺腑深处。我在湖边站了很久很久,心中苍苍茫茫的,好象怀着一声叹息,可又叹无可叹。我下到堤脚,撩起湖水洗脸,湖水冰冰凉,呛着鼻子很舒服。如果不是冬天,我就会跳到湖里去游泳,那样就可以洗掉身上那股叫花子的味道了。
  湖堤背后有几个窝棚,显然是挑堤人遗留下来的宿处。我向女知青借了一套被褥,钻进窝棚,在稻草上铺好铺盖,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夜里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我听到风在呼号。我的小窝棚在风中摇晃,似乎要被颠覆。我驼鸟般用被子蒙住头,想接着睡,窝棚外面突然有人叫喊:快起来了快起来了!是女知青,她叫得很急促,似乎出了什么大事。我掀开被子,看见她拿着一把大手电照着我的窝棚,肩上还挑着一副大箩筐。
  我说:睡得好好的,叫什么啊?
  她说:起来啊,起大西风了啊。
  我说:起风就起风,只要吹不倒窝棚,我就接着睡。
  她说:别睡了,快来帮我捡西风滩。
  她不由分说揭掉了我的被子。我爬起来,钻出窝棚,跟着她往湖里跑。湖上狂风大作,黑云翻卷,青白色的湖水掀作排空巨浪,一浪一浪朝远处滚动过去。湖边竟退出好大一片滩地来。在女知青大手电的照射之下,我看到好多来不及随水退走的鱼儿在滩地上跳跃。女知青欢呼着朝鱼儿扑过去,捡起鱼儿就往箩筐里扔。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女知青朝我喊:发什么愣啊,快捡鱼啊。我才回过神,也欢呼着朝鱼儿扑过去,一扑就扑到了一条十多斤重的大青鱼。那鱼好大的力量,我使出全力,好不容易才抠住了它的腮,将它扔进箩筐。
  不一会儿,滩地上来了好多人,大家都挑着箩筐捡鱼,一边捡一边欢呼。
  这个晚上我和女知青一块儿捡了满满两箩筐鱼,足有一百多斤,我挑起来都有点吃力。女知青告诉我说,这样的西风滩,一年难得碰到一次,捡一次滩,就能吃好几天的新鲜鱼,还能腌好多咸鱼,够吃好几个月。我和她捡滩捡得满身泥泞,也顾不得换洗,接着就将鱼都剖出来了,选了几条小的烧来吃,大的都用盐腌了,准备晒起来。
  喂,腌好鱼,女知青一边用肥皂洗着手上的鱼腥味,一边问我,你有钱吗?
  有啊,我说,我有十块钱。
  把钱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贴身藏着的十块钱,递给了她。她去供销社割了一斤肉,花去了七毛多钱,又将剩下的钱还给了我。那是一刀大肥肉,她切成一寸见方的小肉块,倒入锅里,和鱼一块儿煮。不一会儿屋里便飘起了鱼肉混合的香味。她舀了一勺滚开的汤让我尝,问我:鲜不鲜?我一边咝溜咝溜喝汤一边频频点头。那汤确实鲜。
  女知青说:有了肉,鱼汤就醇厚了,像丝绸一样的滑。
  那是用一条五斤多重的大鱼熬出来的浓浓的鱼汤,乳白色,汤面浮着厚厚的一层油皮。女知青将汤连锅一起端上桌,是满满的一大锅汤,看上去就解馋。女知青给我舀了一碗汤,说:先不慌吃肉,喝一碗汤润润肠子。我咕咚一声地将一碗汤倒下肚子,就开始吃鱼。女知青说:你别急,鱼和肉都是你的,我只吃鱼头。她将硕大的鱼头拈到一只粗瓷大碗里,拆下骨刺来,慢慢地唆,将每一根都唆得干干净净。我是顾不得鱼刺卡喉了,大口大口地吃鱼肉,幸亏鱼大刺也大,挑刺并不难,我吃得痛快极了。
  没有酱油,没有醋,也没有葱姜蒜,用源湖水煮的鱼,可真是香极了。眨眼间,一大锅鱼肉被我吃了个干干净净,我又用鱼汤泡了一大碗饭,呼噜呼噜吃了,这才摸着肚子说:下农村两年多,终于吃了一餐饱饭。
  女知青笑着说:这餐饭,你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我走的时候,女知青送了我一段路,对我说:这些鱼有你的一半,我先替你晒着,你想吃鱼,随时可以来取。我说我会来取鱼的,我也会再来看湖的。但回去之后时过境迁,我没有去取鱼,也没有再去看湖。那一个风起云涌的夜晚,也就凝固成了一段永远的记忆。

    我踏上归途。
  回来的路走得真没劲。走路走得浑身热烘烘的,棉袄有点穿不住了;脱了棉袄又觉得冷,一会儿就开始流清鼻涕。解放鞋不光破了大窟隆,鞋后跟也张了口子,只能勉强挂在脚上。走到半路,我把鞋扔了,干脆打赤脚。冬天挑河泥,我打着赤脚在冰碴子里走过。可打赤脚走长路就是另一回事了。雨雪天路被人踩成乱糟糟的泥泞,天晴了被太阳晒干了就像一把刀,穿鞋尚且硌脚,打赤脚更是寸步难行。找人没找着,我感到很疲倦,心灰意懒,打不起精神。这个时候,我一点路都不想走,只想一步跨回队里,倒在床上大睡三天。
  我累坏了。经过钱秀云队里的时候,我已经踉踉跄跄,随时可能倒下。本来我并没有打算去找钱秀云,可远远地看见他们的青砖小屋,我就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他们的屋上挂着锁,人都出工去了。我下了屋门板,进堂屋里去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天都黑了,钱秀云才收工回来,进门看见我,她惊骇地叫了一声。我站起来,说:是我。她说:我知道是你,可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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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发这么多,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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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襄阳市 2015-5-18 20:25:21 | 显示全部楼层
水拐子呢?还没有找到啊。先生写上一段,留下悬念,让人放心不下啊。
先生的小说写得相当好啊。读着读着,就要笑,那是一段我未曾知晓的岁月,下放知青的故事,永远也说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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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襄阳市 2015-5-18 20:34:5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特别喜欢小说里的景物描写,它能把读者带到故事发生的地点,有真实感。
原来我并不喜欢看大段的景物描写,每每读小说,总是将它们跳过去,专挑故事情节看,慢慢地我竟然更喜欢琢磨一点别人笔下的细节,觉得能反复去咀嚼,很有味道。记得先生曾在一篇散文里讲个一个观点,我记不清是什么文章了,大约是《无字》还是《无书》,里面讲,您更喜欢不靠情节,单靠语言就能吸引你的文章。现在想想,的确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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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襄阳市 2015-5-18 20:45:26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回头斋 发表于 2015-5-18 20:21
就发这么多,谢谢阅读。

为什么要留点悬念?我想知道水拐子找到没有啊。先生不够意思,明摆着在卖关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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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襄阳市 2015-5-18 20:49:27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哼《青春圆舞曲》的那个老知青莫非就是水拐子?我感觉我有点像侦探了,呵呵,女人总是这样,好奇心特别重。算了,先生不说,我便只有作罢。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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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5-18 20:50:15 | 显示全部楼层
莲叶何田田 发表于 2015-5-18 20:25
水拐子呢?还没有找到啊。先生写上一段,留下悬念,让人放心不下啊。
先生的小说写得相当好啊。读着读着, ...

你知道哪里可以看到全文,不过太长,看要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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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5-18 20:51:52 | 显示全部楼层
莲叶何田田 发表于 2015-5-18 20:34
我特别喜欢小说里的景物描写,它能把读者带到故事发生的地点,有真实感。
原来我并不喜欢看大段的景物描写 ...

文字有张力,也有精彩的情节,当然更好了。
细节是小说的根本,能让人身临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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