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次日清晨,天灰蒙蒙的一片。早早打电话给齐老师跟请了假,便带了小宇坐上早七点钟的班车回家。八点多点就到了河岸,本想打个电话请二哥来接我,但他心里一想,现在什么时候,大家心情都不好,哪有心思来接。看看四周,依旧是连绵的山峦,依旧是漫山遍野的林子儿,四面弥漫一片冷灰的色调,对面的叶河,大块大块的河床都裸露在外面,干枯而又沉寂。唉,搭个麻木儿早点回清河堰罢。 一路颠簸无语。一下车,老远,就看到二嫂在老屋前的菜地里慢慢走出来,手里提了满一袋子青菜,眼睛肿肿的,看起来比原先老了一大截,见到我和小宇,简单地打个招呼,便一同向屋内走。 刚到屋内,堂屋内凌乱但却无人。走到厨房,但见二叔媳妇、五叔媳妇、大嫂、九儿媳妇,还有小玉儿,六、七个女的,一班人烧火的烧火,择菜的择菜,做鱼的做鱼。女人的手浸在脸盆中的冷水里,泡得通红,也红肿着眼睛,见到我,简单打声招呼,各自忙各自去。走到中间房内,一眼便见母亲、晓萱、大舅、大哥、二哥沉然坐在房内,围在火炉旁。床上,父双目紧闭,平躺着,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响。 “家安呐,志轩跟小宇来看你来了。”妈啜泣起来。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父跟前,看了看闭目不醒的父,不觉泪眼模糊了视线。轻轻抚了一下父放在被子外的右手,那还是一双滚热的手呵!现在,却插了针管,打着点滴。母亲在一旁又哭起来。 “小宇,快看看外公。” 小宇眼里没有一滴泪,郑重地走到外公身边,站在外公身旁,反复地端详着外公,然后,默默地回转身走开。 我双手紧握住母亲的手, “妈,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来了,没有法子的事。你现在也要坚强些,现在你身体也不好,为儿女着想,保重身体,是么?” “志轩,哪个晓得呀?前天还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啊。七十一岁了,还满山跑,么不先死我呢?偏是有用的先要走了。一句话都没留下呵。”母亲止住了哭,却不住地拭泪。 我走到晓萱身边。她喃喃地道: “前儿中午,虽说天上阴沉得紧,但也没有下雪。本不想烦父来接我,但不知不觉还是跟父打个手机,说我回来了。他骑着摩托跑几十里地,从叶河铺子那边赶来了。又骑车把我带回清河堰,说他带着团里的那一组在那边做婚庆,叫我明天上午跟这一组在萧家坳唱戏。跟父一路回来,就在屋里一起吃了饭。他问我累不?晚上好生休息。自己又骑那摩托急匆匆地走了。” “昨儿一大早,大概是六点钟,他又打我手机,叫我准备好,我说,父,你放心罢。你多穿些,莫冻着了。他道:你好好演,莫跟我丢脸。到七点多钟,那边的小玉儿打手机我,说,父病得好狠呐!又说,你哥已经开车赶到叶河铺子去了。我不敢声张,又不能哭,撑着把几个折子戏唱完了,再问她们时,才晓得父已倒在地上不能说话了。” “先是抬到叶河铺子卫生院,那里说不要拖,送到县医院;到了县里,也说不拖了,用县医院的车直接送省里去。打志轩的手机不通,四点钟,两个哥两个嫂,还有大舅他们,开了车子直接赶到省医院去,刚把父抬下车,县院的车早先走了。几个哥嫂抬着父上十楼,直接做CT,还没动手就去了一万多;到晚上九点结果出来了,医生说,回去罢,脑血管都炸开了,便拿出片子来,大哥道,我是山里人,不懂绕弯子话,你们跟我说直点,能开刀不?有救不?医生把哥叫到片子边,指着道,跟你打个比喻,你父好比人体总指挥部被炸毁一般,流血量大太,闭住了要害。又说瞳孔已经扩散了,快走罢。哥说,你们出台救护车送我们回去怎么样?反正总是出钱。省医院说,不能,我们保证不了路上的事。你们自己回去罢。没法子,把父抬进二哥的车,又打电话在武汉打工的继林,叫他把车开过来送我们。继林连忙从汉阳开车赶过来。夜间一点多钟才到屋。父硬是撑着到现在还有口气......” 言到此处,晓萱哽住了,再也说不出成句的话。 “是等浩子、阿霞他们回来呵。”母亲哭道。 “浩子他们不是已经在广东买了车么?” “他听着这消息,好似天塌了一般,急着往回赶,心情又不好,媳妇坚决挡住他,叫他搭高铁。” 大嫂道。 两个哥哥坐在一旁,沉然无语地看着我握着母亲的手。眼里闪出些零零亮亮的光。 大舅说话了。 “志轩,你都跑几趟了,快坐到火盆这边来。” 大哥往里边坐了一坐,空出条靠背椅儿来,指着对我道: “志轩,过来。” 二哥看着我,脸色阴沉而且严肃。 我嗫嚅着,叫一声哥,在大哥身边坐下。见二哥身边,建兴哥、继林也沉然坐着,叫声: “阿!建兴哥,你来了? “是要来呵,今儿早上听建林打电话说,就来了。”建兴哥一边答着,一边握住我的手。 父的呼吸声一阵接一阵,愈来愈急促,愈来愈沉闷,隔一时间,便有一声沉重的叹息,似是憋住了气。 看看火炉边,但见一个空火盆,上面堆放了十来个纸袋儿,每排放两个。那上面,用了毛笔,用清秀而又端正的小楷写道: 江州府凰山县开元里结义乡姚公家安大人。孝子景先,景江,孝子媳建君、惠玉,孝孙姚浩、姚霞、姚旺奉上。 底下,露出个纸袋儿来,那袋儿的正面,也是毛笔写下几竖行清秀端庄的字儿: 江州府凰山县开元里结义乡姚公家安大人。孝女晓萱,孝女婿志轩,孝外孙女小宇奉上。 已是夜深。门外忽而进来一人。大家看那人,五短身材,小头小脸,脸上全是刻着的皱纹,象是干瘪的核桃。脚下穿着球鞋,满身尘灰。 这不是寡汉条子意儿么?晓萱先认出来了。 大家都让座。意儿坐下来。 “没想到啊。那年父叫我帮着照看你父,把你屋的钱用了呵。” 我说,没事儿,没事儿,辛苦你了,我老头子那时人已经糊了,偏偏送他到养老院时倒清醒,骂我们道,那个送我去我搞死那个。滨江城内请了几个,无论爹爹或是婆婆,都被他骂回去了,说是来骗钱的。父那时说,要有个好脾气的,家里又没眷属的来招呼他,于是请你过来,把你辛苦了个把月,你算是最好的了。但还是被我爸打骂走。 “唉唉,病不好呵,病得坏了啊;老年痴呆没得法子。” “怎么你也来了。” “我夜里也守一下父。” 大家坐在父身旁,听着沉重的喘息,只能低头叹息,闷闷坐着守了一夜。 次日清晨过完早,晓萱对我道;“把小宇送回去罢,她这两天要考试。” 母亲一听,泪就下来了。“这时就回去?” 大舅、两个哥在一旁道: “心意尽到就行。再说,又要考试。” “去罢,再去看一眼外公。”母亲道。 小宇走到身前,外公的喘息愈来愈重。 小宇跪到外公床前,站起来,最后看一眼外公,回过身,两个嫂子一把牵过来。 二哥、二嫂上了车,将我和小宇带着去县车站。送小宇上了车,回过头来,我陪着哥嫂,置办衣服、鞭炮、蜡烛之类。回到清河堰,天早沉黑下来。 细舅、细舅妈,小玉儿、二爷、五爷、二叔、五叔,老陈叔、大舅妈、九儿、九儿媳妇都来了。 晓萱流着泪,“他一生都爱这个唱戏。三十多年了。现在,又死在这个上头。” “有么法子?我是最知道他这个办剧团的事”,大哥在一旁道,“哪来的钱啊?不就是自己想法子?那时,他还是村里的民办教师,还带着村里的电工。后来,把电工这个事交给了我,自己办剧团去。我后来到镇供电所去了,建君哪种得田?又整天同村里的人打麻将。妈也只能兴点菜,养点猪,脾气又不好。十年前晓萱她姐走了,建兴屋里没其他人,他又帮着建兴撑屋。剧团后来年轻人出去了,请不起演员,开销又大,他自己带着那几个人,自学吹小号,边演戏边接些婚庆,又租种了八亩地,一个人泥巴里打滚,用那点收入补贴剧团的费用。” 大舅也叹息,说些父的往事。先是把儿女拉扯大,又一手一脚把浩子、阿霞带大,浩子、阿霞出去打工了,你看,文兴、婉亭又放在他身边。闲时就只这点爱好,苦中找些乐子。 妈半躺在沙发上,听得大家言语,又哭起来,不住地咳嗽。 “九儿他父走得早,还不是父主持着办的后事?没听他对九儿他父有一句怨言。”九儿媳妇道。 “上个月,我还看着父,抱着婉亭在村头转悠。”老陈叔在旁道。 “前些时,我给婉亭二十块钱,叫她捏到手上,晚上回来,不见了钱,便问她钱哪去了,她说给了太爹。我问,么不给太奶啊?她说太奶有时就自己拿了。太爹不会要她的钱,过几天会还她,还跟她买糖儿吃。”大嫂在旁叹道。 二嫂又提起父那时为小舅子整晚上打家具的事儿来。 “怎么药瓶里的水不往下走啊?”我注视着父的吊针瓶儿,药液没往下滴。 大哥走到父身边,看看悬挂在衣架上的针袋儿。又把水管打开,将上面的药水倒出来,再合上。看看那管子,吊瓶里的药水依旧未下来。 大舅走到大哥身边。“我来看看。”他端起父的右手,又将缠针头胶布轻轻地双手紧一紧,望上看时,但见吊瓶上的药水从管子里下来了。 大哥叫大嫂烧了三个火盆,大家都围了火盆坐。我坐在靠背椅上,听着父沉重的呼吸声,呆望着脚下的炭火。夜深沉,深山中的清河堰一片寂静。屋内的人都沉默。母亲斜靠在父脚下旁边的沙发上,身上缠着被子,不时地咳嗽。 炭火渐渐地于火红之中现出苍白。 四周,寒意愈发沉郁。晓萱上楼睡去了。 我有些熬不住。此刻,大舅说话了。 “去休息罢,我们都在这里。这里时时都有人过来守。你去休息,有什么事我们喊你。” “不,我就在这里守,火盆边坐着一样睡。” 我向大哥要了一件军大衣穿上,侧歪在靠背椅儿上,望着那炭火,发呆,打盹儿。 昏沉沉中,但见窗外又飘起春雪,屋内忽而停了电,父从外走进来,划亮根火柴将油灯点燃,坐到火塘边,拿出本黄梅戏角本儿,用铅笔在哪密密麻麻的油印字儿上,慢慢谱出“23 65”...... 恍惚中,又回到年边,一家人坐在火塘边儿。妈补着衣服,父轻轻对我和晓萱道: “我这一辈子,田里的事儿做了一生,村里的电工也做了半生,那苦处就不说了,偏又酷爱黄梅戏,也因此得了些快乐。几个儿女都还争气,现在是四世同堂了。” 当父带些得意的模样说这些话时,突然又见他又坐在大姐灵前,流着泪,抱着继林,劝住号啕的母亲,又叮嘱建兴哥道,“早点回广东去罢,那边的事儿暂时莫丢了,屋我帮你撑起来了,你回来也有个落脚处......” 不知挨到何时,我将朦胧睡去,忽听得妈大声喊到:晓萱,快起来。接着,是大舅的声音。景先,景江,快醒醒。 晓萱冲下楼来。我们立刻站起来。 “父!父!”两个哥走近了父身边唤道。 “我的父啊!”晓萱和两个嫂子大哭起来。 “都快跪下来。”又是一宿未眠的大舅,立在正房内,指点着我们。 “快念:父,端钱去呵。” 大哥,二哥迅即在床前跪下来。母亲坐在床头,抚着父的脸,号啕。 一屋的人默默地跟到我们后面,跪下来。 泪水从大哥、二哥脸上无声地滑落。大哥紧握着父的右手,二哥握着左手,两人一边用手拭去脸上的泪,一边从身上掏出五十元钱,将父亲的手拿过来,紧紧握在自己的手中,把钱放在父的手上,同大哥一起,以低沉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一遍接一遍,反复念道: 父,端钱去呵。 父,端钱去呵。 父,端钱去呵。 晓萱停止了哭泣。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窗外还是深重的沉黑。门外传来阿霞的哭声。大嫂止住哭,走出去打开大门。少时,浩子、阿霞冲进来,跪在父床下,阿霞哭道: “爹,我们回晚了呵!” 大舅早将旁边火盆上的落气钱点着。打开房门。屋外的寒气一下子溢进来,屋内烟雾缭绕,熏得人难睁双眼,但却驱离了那外面的寒气。阵阵的呼唤与祷告,与大恸的悲声,汇成远离大苦痛的极乐之音。 窗外渐渐透出鱼肚白。我的胃痛又犯了。一阵接一阵。按说,我也算是“三折肱,知为良医”,知道这毛病一般不会在夜里或是清晨冒出来,想必这几日守夜,心中郁结,且天气突然倒春寒,腹内受寒的缘故。看看窗外,早卷下漫天的雪花,成排柏子林,板栗林的枯枝儿,纯白一片。我轻轻走出,一个人来到村部,想买点奥美拉唑之类,但见村部关了。我忍受着腹痛,踏着乱琼碎玉,一个人走在弯弯曲曲的村径上,欲觅一处药铺儿。四面,只看得见稀稀落落的几间土屋儿;稍远,雾沉沉的全都是山,哪里找得到? 呜—— 后面传来马达声。 我连忙让开路,低着头,站到一边去。 “志轩,一大早出来做么事?” 我回过头,但见大舅坐在摩托车上,戴着头盔,两耳蒙着厚厚的耳套,护面镜内透出柔和的眼神,看着我。 “我害胃疼。买点消炎药。” “这冷的天,是不好受啊!我带你去。” “大舅,怎么好意思。” “快上我车,很快就到了。” 我随大舅上了车。摩托车很快转过几道弯弯曲曲的村径,大舅在一户前停了车,但见大门紧闭。 “老抽头!老抽头!”大舅坐在车前喊。 “啊,来了。” 过了半晌,门方才打开,我们都进去。戴了老花镜的老抽头看了看大舅,又看看我。 我告诉老花眼镜:“倒春寒,老胃疼犯了。” 很快,我拿了药,我回过头,道: “大舅,你去忙罢。” “不忙,我等会到镇上买点东西。走,上我的车,先送你回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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