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苏子门生 于 2015-6-4 10:57 编辑
一、人间四月又清明。 一到祭扫时节,甚至连路人的脸上,也都呈出几分悲怆神色。晨起我远望窗外,竹林婆婆摇动发出落雨般的轻吟,也不知它们是不是就这样摇荡了一夜,近来的风确实是蹿动的频繁了,又是谁的魂灵栖止于我家屋后的竹林间? 说来很巧,外婆过世于去年的清明,至今恰满一年。家中请来道士,请来众多远近亲戚,操办起外婆的周年祭。道士置好了场地,让我们跪于灵前,他自念起天书似的祭文超度亡灵。母亲很激动,一入灵堂就失声痛哭。揪心的哭诉与悠长顿错的道士的歌声回荡在堂中,直让人从脚心凉到头顶。小姨和表妹都不禁哭出声,可我哭不出来,眼中含泪,只因气氛太震撼,心中却再察觉不到外婆刚过世时那种悲伤。 那一刻我所想的,是许多民族快活地围着篝火“跳丧”,是庄子亡妻时他坐在床上鼓盆而歌,每一个场景都欢悦之至。为什么悲恸呢?为什么忧愁呢?大概只因心中怀念与遗憾无从沉淀,只好以泪排解。本该内敛的淡淡追思,借助一场盛大的祭奠外放成浓烈的凄苦,而凄苦本身,只是对离人骤然消逝的不习惯之感的一种放大化吧。进而想到外婆在世时音容笑貌以及与我们的点滴回忆,我忽然倍感幸福,只想恬然一笑,便再哭不出来,悲伤只会让阴阳两隔的人更清晰地感到阴阳两隔之苦吧!外婆外婆,您也乐意我握着这些回忆欢笑而不是痛哭吗? 二、来了很多很多的人,似乎我们拥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仪式开始之后,人们鱼贯而入,焚香,跪拜。那些年长者屈起僵弱的膝盖,深深叩下头去,站起,用颤巍巍的手酌满灵台前的酒杯;那些年幼者抓着长辈的手,不知所措地跪下去,弯下身。无论长幼,都严肃虔敬,可见外婆生前是一个受人敬重的人。过世后儿孙满堂,众亲悼念,一生算有了完整的结尾。 可那时我在想,天下之大,虽“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却仍有那么多该重于泰山的人埋骨荒原,无人祭扫。更不谈平凡的人。无名的阴灵,无人记得他们的样貌事迹,又会有谁在他们灵前轮流祭拜?太深的荒草,年复一年,枯荣在他们的尸骨上,以天地为棺,盖起了多少无言的悲伤? 奇怪就奇怪在,有些人的陵寝辉煌甚过活人,覆盖千里沃野,这更多的人所有的只是一个四方的格子,甚至连这也没有。 没事,让我来为你们祭奠,祭奠所有无名的,有名的,早夭的,,晚逝的,千年前已故的,百十年前牺牲的,死于苦难的,死于战火的,死于迫害的,死于家国的,所有所有的人。以我单薄的双膝感知你们最沉重的悲伤,祭奠天地亡灵。 三、其实祭奠,也是一件可笑的事。 人们焚纸钱,焚纸屋纸人,看着大火里一切化为灰烬,再点燃鞭炮,看滚滚浓烟掩住墓中石碑,方觉心安。是很可笑,但不可信其无。更不可否认那些荒唐的化学反应,确实蕴含着太多的生之希翼,死之遗憾。毕竟对于不知其有无的东西,人们总不会吝惜自己的时间,金钱,以及虔诚。 再看焚烧的那些巨额钞票,骏马花轿,天堂别墅......在阳间,死者是不是都是暴发户?活着的人们仍将自己尘世的欲望托与死者,人们确乎认为亡灵需要这些在尘间引得众生争抢的财富。烟火气息,在有人的地方格外浓重,无论生死。 我也怀念我已故的亲人,可这样的焚烧,实在太可笑了。 如果我也迎来了我的离世之日,必定要如我茕茕而来一样茕茕远去。我想起那酒仙刘伶,他让仆人随时随地拉着板车,说“死即埋我”,随死随埋;我想起庄子所说“不死不生”,等生死,齐万物,与天地同在;我想起一些古希腊的哲人,他们在生前就决定好自己的死法,然后死前默默离开,按自己的意愿死去,其实都颇有意思。但我只期望将来世上会有真心怀念我的人,只是以怀念来祭奠,这就足够,所谓形成上的东西,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 四、在生死轮回,生命往复的时候,人们一边悼念故人,一边向着未知的另一个世界倾诉心中无从寄寓的夙愿和梦想。在很多时候祭奠在形式上表现为生者对死者的追思,但在更多时候祭奠是生者对生者的鼓励,因为在祈求死者护佑的时候,生者会为仍然长久的生活得到了护佑而感到安慰。 因此祭奠是一种信仰,一种不神秘不遥远,通俗化大众化了的信仰。 五、我们以最虔诚景仰的态度看待过往的人和过往的时代,因此生命在祭奠中得以死而不朽,如果人类不曾祭奠,生命将无以沉淀,我们也无以探求生活的究极意义。 就这样,丰碑祭奠了丰功伟业,史书祭奠了盛衰荣辱,诗歌祭奠了爱恨悲欢,时间祭奠着芸芸众生。人类如此永不停息地祭奠过往,时代又如此永不停息地向前演进,生命就是在生生死死中脱胎换骨,努力地延续着自己的传奇。 放开眼看去,我忽然发现我们的生命都能被延伸成原来的两倍,因为生是一半,死是一半,这样的生命才完整。祭奠恰到好处地充任桥梁的角色,把生死连通了。 这能不教人震撼动容么? 这个世界属于往事,所以活着的正在书写往事,人请好好活着并虔诚祭奠我们所有的曾经。 永远活着,或是死而不朽,哪个更可贵?世上真有追逐前者的人,可后者绝对是生命意义的至高点。 其实我们每活一刻,都在祭奠。怀念故人,思念亲人,讲起前朝,讲起历史,我们永远在为过去的岁月祭奠,永远在祭奠生命流逝的那些光阴。人们都把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情感坦荡地交给死去的人,对这些不会说话的亡者,人们在心中保有一份难得的真诚。因为“盖馆论定”,不会被辜负。 所以祭奠成为人类对生命意义的传承。
(苏子门生写于2014年4月清明 1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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