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自
- 湖北
- 精华
- 1
列兵

- 积分
- 34
IP属地:湖北省武汉市
|
冷嘯
夏建国
一
如果我能够,我想找到他——余远晨——我相别十多年的老同窗,和他倾谈我内心的一些想法,向他表示我的一点自责,同他一起探讨如何走好将来的路。
我是一次在省城开会时偶然碰到他的。
二
二月初的一日,绵绵的春雨下不断根。我随同齐局,还有执法队的杨队,坐车到省厅开年会。
小车箭也似飞驰在去省城的高速公路上,车速飚到了一百三十码,坐在车内,都可听见窗外的风“呜呜”地啸。这路,我早已烂熟于心的了:多年来,凡去省城开会,必然经过这里,它剑一般向前杀将去,穿越冷苦山脉,将整个疏离省腹地由西向东戳了个透明的窟窿。
齐局坐在后座,大概是想松驰一下平日绷紧的神经,指点江山,品评人物,精彩纷呈。后来,又谈到今年的工作,齐局笑道:
“扶持什么?淘汰什么?倘都能做到位的话,你的工作很容易的。思维不能老限在一个框框里,要创新思路呢。”
早晨八点钟出的车,下午三时方到省城,在指定的宾馆报完到,和省里的领导见了面。安排房间时,省厅办事的小伙子想将我和齐局安排在一个房间,齐局问:“方科睡觉打鼾么?”我立时说:“有点儿。”他们安排刘司机陪他。我心内欣然,脸上却一副灰溜溜的样子,悄悄然蹩到自已的卧房,将行李箱放好了,便闭头睡觉。反正,会是明日开的。睡罢!
窗外,0六年绵绵的春雨杂着一些黄豆大的冰雹子,打在窗前的雨挂子上,嘀嘀达达,敲得人睡不着觉。杨队打开电视机。我只好坐起,一边看着电视,一边随手翻翻刚才发的《会议指南》。与会的都是熟识,会议材料都写得不错,然而,要求总在天上,现实又在地下,如何执行呢?——难道永远用老办法:两端之间取其中么?
不一会儿,天暗下来了,床头电话也响了。我一看表,快六点了,便与杨队打开房门,敲了一下隔壁齐局的卧房,说一声“吃饭了”,便先下到二楼的餐厅去。
三
各地、市、州局的分管领导、科长大约都到了,六个桌子几乎坐满了人。几个地、市的同仁见到我,呵呵地笑,抓过我面前的酒杯子就要上酒,我按了酒杯,说声“对不起”,他们就不再勉强了。
正吃着,忽而觉到有人在后轻点我的背。我回过头,只见一个瘦矮的人站着我跟前,腰向前弓着,头上有些秃顶;架在他脸上的眼镜足占去了半个面庞,颧骨伸得老高,整个脸弥漫着黄气,无一些精神,已经显出些老相了;惟有一双还算较大的眼睛猫在镜片后,闪闪地看着我。
“方科长!”……
我一惊,因为这里开会的我都认识,而眼前这人我似乎全然未曾见过。
然而脑子还算好使,只几个转转,我就记起他来了。这不是老同窗余远晨么?
是的,确实是他。我想起来了,那时他在220室,我在221,一个班的兄弟。他那时也瘦且体弱,但气色比现在好多了,有时可从他两只眸子射出锐利而又快乐的光。我的印象中,他成绩不错,虽说家庭条件差,但决不吝于钱财,奖学金一发下来,必定请客花个精光。他晚间似乎总对着书桌,面壁坐着,背朝寝室的门,独自在那里咬笔头子,白日里又常梭子鱼般出入于校报办公室,做校报的编辑。同班倘有同乡来串门的无铺可睡时,常常是他让出床位来给人家,自己四处蹭——反正他就半个人的位子。然而他却有点不可理喻的呆气:同班的轮流做生日,他每位是都必参加的,买酒买菜,他都出钱;然而轮到他时,却说:
“算了罢,我从来都不过生日的。”
然而,这又何必?后来,我想,他或许经历较苦的?或者,他是天生就不爱麻烦别人的?
“远晨哪!请坐请坐!”
我们彼此对视着,也似乎有无量的话要诉说,然而忽然间又似乎失了话题,全都默然地吃着饭。旁边的几位同仁倒是闹起来了:
“‘同桌的你’呀!二十年不见了,要喝酒呢!”
不知怎么回事,当我发现自己无语时,便对他们指指我的嘴上的火泡——
“嘴烂了,不能喝呀。”其实,当年在校时,同寝室的几位一聚,我就必喝的,常常是办熄周围好几个。
“要喝要喝!”
迅即斟上了酒,我看了看酒杯,甩甩头,将双手合在胸前,也没再说什么。
于远向我敬酒。
“多年未见了呀,方科长。”
我淡淡地和他碰了一下杯。
终于找到些话题了,也只说些散漫的话。220的那七位哪去了呀,221的现在又在哪儿呀,谁又长期联系不上呀。
“李承宇先是分到了平度乡政府,据说是风光了一阵子,然而令领导厌,将他整得吐血,无处可钻。后来找我诉苦,我当时刚从馆调到局,看他那个苦样子,就找原来分管的局长,说他是个人才,懂电脑,就将他安排到馆,接我的岗位。”……
“那年到省城,看到了罗军,在西岐都市报里当副总编。十年前都市报刚开刊,内容精彩的很呢。许多稿子都是他弄的呢。然而见到这位,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不似当年的他。现在不知道他哪去了,估计是走了。”……
“大悟的徐剑倒好,国内到处跑做生意,到现在我们还联系。”
……
远晨拿着酒杯,听着我说话,默然。
“我刚出来,做过推销员,做过...... 。”
我明白了。有人怜惜他,将他挪个位子。
“现在稳定了。可以做点能够做的工作,证明你自己罢。”
“哈哈哈。”
“也可以做点生意罢?”
“远晨看着我,默然。
看他这副样子,我隐隐地生出几丝怜惜,然而,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淡淡看了他一眼,对他道:“你慢吃。”自回五楼去了。
三
晚间,小刘跑到我房间:
“领导找你们呢。”
我们来到隔壁,刚刚坐定,却听得外面的门铃声。小刘忙去开门,只见省厅的两个年轻科长来了。
一见面,热情得不得了,齐局滔滔不绝,一会儿将他们捧上了天,一会儿也将他们甩入了地,真不愧是秘书长干出来的,一套一套的。 但,他是有魅力的——这是规律。
我估摸着省厅这两位找齐局是来摆场子的,而我现在似又于此没什么兴趣,于是我只和他们说了几句,便告辞出来了。
回到自己的卧房,觉得无聊赖,拿出一本书来,闷闷地看。
门外笃笃地,有人敲门了。我打开房门,原来是远晨。只见他一头汗水,气喘吁吁的,手里提着一大捆书,脸色更见其黄了。
“什么事?”
“帮个忙罢!”他将书扔到地上,又指着书对我道。
我向书瞟了一眼。
“单位的。”他说。
此时,我倒没再看那一摞子书了,却注意看到他那一双皮鞋,旧得不堪,左边那只鞋头磨得褪去了黑色,露出一片白;右边那只还破了一个小洞;两只鞋头都向上翘得老高,活象卓别林的那双道具鞋。
“那——我先看看再说罢。”
“一共是五十本,定价四十,只收三十。请你务必帮我的。”
远晨再没多说话,看了看我,见我皱了眉,拿了其中一本来看时,便向我笑了一下,走了。那笑相儿我也看得清楚——淡然,而且坦然。
我期待着他坐下来,好好聊聊。都快二十年了。那梦一般的青葱岁月,那无忧无虑的日子,......但他还是默然地走了,留下一阵风,一个瘦削的、微驼的背影一晃而过。
当然,我也并没有去找他。
我独自坐下来,拿起远晨送来的书,细细地看。
帮他么?
虽说我也当了六七年的科长了,其实也是个犟猡,手头并不宽。
不帮他?
还是帮罢。哪怕就自己出钱也得帮,而且,我就不相信这几本书我就推不出去。
我又想起远晨来。他这是何为呢?
忽而记起点事儿要提醒齐局,于是打开房门,找齐局去。在过道上,却见远晨和他的一位同事,两手提着厚厚的两摞书,从电梯内出来,低着头,喘着气,放下书,拿出手机,皱着眉头,和人联系着什么。我也没搭理他。
估计,效果不佳。我是否提醒他一下呢?
四
第二天,足足开了一天的会,上午是表彰先进,传达部里会议精神,省里领导讲话,先进典型发言;下午,是会议交流,布置新一年的工作。会间,远晨就坐在我侧前方,每当会议休息时,他不时回头瞅瞅我,看我的脸色。我只当做没看见,昂起头看天,低下头喝茶。
他给我发短信了。
“方科长,如何?明天散会前我来找你。”
我没有理会他,也不回他的短信。
我又到走廊里,和其他地、市、州的几个科长散漫地聊着天。
我注意到他也散漫了,和他的领导谈得上劲。他的领导对他很亲热,叫他“小余”。
晚间无事,打开手机上了网,打了几圈牌,在QQ上和几个女子聊了几句,又觉得无甚兴味。忽而想起了远晨,又想起当年的老同窗们,潜意识中怀旧的情愫上来了。便又上了搜狐校友录,在那儿看到多年未见的他们的信息,又看到天南海北的他们在一个群里,发贴子,扔纸条,居然还写什么诗的。我注意到远晨也加入其中了。看来,在虚拟的空间里,沦落的他居然活了,一个月内,一连“爆”了三次——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大概是文科班女生多的缘故罢,他先是引了陶老先生的《闲情赋》中的几句,贴在那留言簿上: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
…….”
唉,这个迂夫子,还做梦呢。
我知道他现在还惦着谁,其实,当时人家就瞧他不上,何况现在?自作多情罢了。美好的事物,究竟附属于谁呢?纵然陶渊明真的在世又能如何?最终还不是贫病而寂寞地死掉了?
后面,他又添了两句道白:
“祝同班的兄弟:家庭幸福!工作顺利!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祝同班的女士:佳期常会!快乐常伴!玉颜永驻!康乐永随!”
六天后,他又上了两个自创的贴子,乃是两首诗:
“孤灯伴清影,抚弦三更寒。离雁诉秋雨,独骛鸣空山。隐恨繁霜鬓,四顾谁与言。愿随琴音别,寂寥水云间。”
“ 江畔独介子,三十形已瘠。轻风拂不胜,敲骨砰有声。体弱志犹广,多病尚思飞。且待云蒸日,平地起风雷!”
他很可笑,同窗聚会时,一提他就只摆头叹气;只好在这儿抒情!都四十多了,“平地”能起“风雷”的么!似乎很难啊。嗬嗬。
三日后的深夜,时间大约是凌晨二点多,远晨又发了这么不合韵律的几句:
“十年同窗一朝离,频回首,情依依。愁绪滞怀,冷夜恍独起。梦回故园红颜丽,轻点背,藉尺笔。
万里征程途殊异,空浩叹,斗星移。他日相逢,或无语凝噎?欲邀共诉枫林晚,咫尺地,隔天涯。”
都四十了,还如此痴情?没有必要的罢?况且,“途殊”,只能怪自己把握不好,无须“浩叹”的。
然而,总有难料的事——就在远晨的词后,一位男同窗——当年凭关系入校的走读生,一个促狭鬼,紧跟着贴了这么几句:
“1.有位大嫂在公共汽车上看到一位即将下车的男人掉了包烟在踏板上,于是赶紧对那男人说:“同志,你烟掉了! " 男人大怒:你才阉掉了! ”
2、某公司招聘,下一位该面试的女孩的英文名是“spring”。秘书欲借机卖弄一下自己的英语水平,喊道:“hi!那个叫‘春’的,轮到你了!
3.公交车上,站着的孕妇对身旁坐着的陌生男子说:“你不知道我怀孕了吗?”只见男子很紧张的样子道:“可孩子不是我的呀! ”
4.某男入厕便秘,忽见一人飞奔而入,顷刻风雨交加。“哥们儿,真羡慕你呀,那么快。”“羡慕啥,没脱裤子呢” 。
在贴子的结尾,附了这么几个图标:
{:soso_e113:}{:soso_e113:}{:soso_e113:}{:soso_e113:}
五
次日清晨,我们还没睡醒,就听得门通通地响。
“方科长!方科长!”
我知道是远晨,便不理他,不去开门。旁边的杨队翻了个身,又起了鼾,估计也没听见。
门外静了。
他不来了么?我想,我还是去打开门,帮帮他,这只是小事一桩、举手之劳。况且,这是完全应该的,我也已决定帮他了。
然而我终究没有打开门。
过了会儿,他打我手机了。
“方科长?你在哪儿呀?“
“噢,噢,呵......”我装着打瞌睡,“昨晚陪省厅的几个打了一夜,刚睡着。”
“那,我等会儿来罢?”
“呵,你来罢。”
我先去打开卧房的门,然而走到卫生间,关上门不做一声。
我听见他进来了,又出了出去;又进来,又走出去。
他不再喊我了。他也许会走的罢?
我再也耐不往,就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正好跟将出门的他碰个正着。我敢肯定,他这一出去,就不会再来了。
“远晨,你别走了。”我轻轻地呼唤他。
他怔在那儿,好半天没说话。
“昨晚打了一夜的牌,人真的不舒服。”
我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又从我衣兜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书款,放到他手上。
“别自苦如是的...... 有空到我们那儿去走走。我们等着你。”
远晨看着我,低着头,好半天无语。
“谢谢你!你可以先看看,下次付款的。真的很谢谢你。”
“不用谢的。”
“方科,你是知道我的。”
我想:确实,我知道你。
“其实,我早就无所求了。”
“别那么说。你还年轻。”
“路走错了——而现在,上帝似在对我说:‘你是弱者!你失败了!’
“‘强’才是真理,不错的,我也心悦诚服地认可这一点。但什么是“强”呢?怎样“扶强”?”
“不,我不认同你的观点”,我对他说,“适者才是强者。不问过程,只看结果。我认为你,还有我,都无须怨怼的。”
“是呵,只能看结果呵,谁怨便是谁错!”
说到这里,他微微冷笑了。
我心里也在冷笑着:“你骨子里还是不服,这对么?”
然而,在潜意识中,我冷然长啸着,又祈祷着,好似在祝福于他,愿他能早日脱离这困境。
自那后,他也偶尔到省里开开会,每次见我,都向我敬酒。然而我也知道,这外面的动作,并非出自他里面的心。
六
许多无法入眠的夜,常想起奔命的远晨,想到他瘦削的脸沉浸在一片没有光泽的黄气里。是的,他有毛病,有缺陷,但他只是想通过一种让人看得见的方式挣扎一下,或者找个他以为能够说说话的地方倾诉一下而已,竟至于令我,还有我们中的那位促狭鬼,如此不悦于他之所言?其实,我也混得不怎么样,至多只能说:我的处境并不如他所差而已。按照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我也只是一个小角色罢了,也是一个弱者。然而,那时,我却自以为高,自以为强,居高临下地帮助他,折腾他;那位促狭鬼竟至于用如此粗俗的语言伤害他,且好像应该如此似的,真是冰冷之至。
找他么?手机、电话、网络,都摆在我们面前,只须点几下便寻得到的,然而,真的联系上他,向他致歉、和他深谈么?他也必然无言、甚至于冷笑的。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