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哥儿

不回头斋 · 发表于湖北省武汉市 2015-6-12 20:22:26

凉哥儿，就是月亮。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家乡的老辈人要管月亮叫凉哥儿。也许是亮哥儿呢？不过我觉着还是凉好，因为月亮光象水一样，是清清凉凉的，叫它凉哥儿多传神啊。反正凉和亮，音是差不多的，老辈人口口相传的词儿，又没有文字记载，我想用哪个字就用哪个字。
　　看见凉哥儿，我就想起嫂嫂，她坐在月亮下唱歌：

　　　　凉哥儿弯弯，照后山，
　　　　凉哥儿圆圆，照前畈，
　　　　前头畈里长稻谷，
　　　　种田人心比黄连苦……

　　嫂嫂很喜欢唱歌。除了这首《凉哥儿》，嫂嫂还喜欢唱《兰花花》。《兰花花》本不是我们这儿的歌，嫂嫂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嫂嫂的嗓子象凉哥儿一样清清凉凉的，好凄切，听着让人想落泪。
　　听嫂嫂唱歌的时候，我真想使个坏，把真相告诉嫂嫂，要她别嫁我哥。
　　平常看见我哥，谁都会觉着他不错：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墩墩实实的个子。夏天穿汗褂儿的时候，虎虎势势的，露出身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好棒的。哥爱笑，笑的时候露出两颗憨憨的虎牙，十分可爱。哥如果不说话，就是一个金不换的好男将，连我这个做妹妹的都想嫁他。可是，哥一说话就完蛋了，就要露出一副傻瓜模样。我的哥，他就是一个傻瓜啊。
　　哥能下地干活，生活也能自理，简单地与人交流也没问题。哥的毛病，就是谁都能使唤他。不论大人小孩，只要说声，国哪，来帮帮我。哥就会放下自己手里的事儿去帮人家干活，再要紧的事儿他也能放下。有一回，请劁猪匠劁猪，他好不容易把猪捉到手里，人家一唤，他就松了手，猪跑了不说，人也直到晚上才回家。结果猪没劁好，我还白替劁猪匠做了一餐饭，请人家喝了二两酒。
　　哥的名字叫国。家乡的人唤人，喜欢在名字后面哪一声：国哪。
　　傻瓜有好多种，哥是最不讨人喜欢的那一种：傻得败家。我们这一塆人，都晓得哥有多傻，所以，哥二十好几了，一直说不上媳妇。
　　我们兄妹，双亲早已亡故，叔叔伯伯倒有一大堆。哥过了二十五以后，长辈们就到家里来开了一个会，都说，好好歹歹，一定要替哥说一门亲事，不能让父亲的香火到我们这一代断了。他们商量来商量去，目光都落在我身上，说要用我去换亲。
　　我自然不想换亲。我早已有了心上人。我的心上人是那年去镇上卖谷糠认得的，我们约会过好几次了。他偷偷来我塆，和我躲到禾场上的稻草堆里亲嘴呢。我们还对着凉哥儿海誓山盟，说这辈子我做他的媳妇儿，下辈子他做我的媳妇儿。不过，为了我的亲哥哥，我只好牺牲情哥哥。我哭了三天，完了洗把脸，对长辈们说，只要你们能给他找到合适的人，我就换。我家长辈二十多口，听我这样一说，都笑了起来。
　　合适的人不好找。要往远处找，要找肯换亲的，我的大伯还说，哥再傻，也要找平头整脸看得过去的。找去找来，就找到了嫂嫂门上。
　　嫂嫂家离我们塆有三十多里，是在后山上。我们这里都说，前头畈里富，后头山上穷。嫂嫂家不算太穷，冬棉夏单的换季衣裳都有，不过有换季，却没有换洗，一季就那一身衣裳到底。媒人说，山上的姑娘，不看男将，只要看见好衣裳，就会点头说肯。我陪哥去相亲，就按媒人说的尺寸，买了好几套衣裳带过去做见面礼。
　　哥相亲，也是我相亲。嫂嫂的兄弟，就是我将来的老板。我的老板不如我的情哥哥，不过也说得过去：油黑一张脸，瘦瘦长长的身材，很利落的样子。别了情哥哥，嫁到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我一万个不乐意。可为了我哥，我就一狠心吃了他家的茶。
　　相亲以前我对哥千叮咛万嘱咐：去了千万不要开口说话。到了嫂嫂家，哥真的一句话都没说。不说话的哥，样子好威武，坐在那里象座山，份量十足。我的嫂嫂后来对我说，妹是只巧嘴八哥儿，哥是只闷嘴葫芦儿，你们兄妹一点都不象。嫂嫂又说，她就看中哥不爱说话的性格了。不爱说话的男子，货在肚皮里，让女人觉着放心。
　　她呀，可不晓得，我哥肚皮里根本没货。我哥傻。
　　这就样，时送时礼，节送节仪，我们两家就走动起来了。我的嫂嫂很中意我不说话的哥。哥去嫂嫂家，嫂嫂总要杀只鸡招呼他。哥走，嫂嫂要把哥送出好远。送哥的时候，嫂嫂故意和哥并着肩儿在她塆上走，让乡亲们看他们般般配配让人羡慕的样子。嫂嫂走在山一样的哥身边，脸上挂着幸福的笑，让我好感动。
　　有天我去嫂嫂家，被雨隔住了回不来，就住了一晚上。我和嫂嫂睡一张床。睡到半夜里，雨停了，云散了，凉哥儿出来了，晶晶莹莹地照着嫂嫂的脸。凉哥儿下的嫂嫂象画上的人，好美好美，我直愣愣地盯着她，看也看不够。嫂嫂搂着我，忽然流眼泪了。嫂嫂对我说，妹子，我好想他……
　　原来，我的嫂嫂，她和我一样，心上也是有一个人的。嫂嫂的心上人和她是竹马青梅，后来进城念书去了。哥来嫂嫂家相亲之前，嫂嫂的心上人回来过一次，说要接嫂嫂进城去成亲。嫂嫂为了她的兄弟，没答应他，却用自己换来了我，为的就是替家里延续香火。不然，在这个穷山沟沟里，嫂嫂的兄弟，我后来的老板，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
　　嫂嫂含着泪花儿对我说，我的好妹子，幸亏你哥也很好，我嫁他，也算终身有靠。说这话的时候，她带泪的脸漾起了微笑，很幸福的样子。
　　我想哭，想实话告诉嫂嫂，我哥他靠不住，千忍万忍，为了哥，又把话吞了回去。
　　我和哥同一天成亲。接我和嫂嫂的车队，大清早就从两边的塆子出发了。哥这边是十八辆独轮车，十八条精壮的汉子推着，披红挂彩，放着鞭炮，浩浩荡荡进山里去接嫂嫂。嫂嫂那边也是十八辆独轮车，十八条汉子推着，从山里出来接我。在县城两个车队碰上了，就到聚仙楼吃了早饭，哥请客，推车的汉子每人三张饼，两根油条，一大碗豆浆。接上人回来，我和嫂嫂也在县里相遇，嫂嫂一把搂住我，在我耳边说，妹子，祝你幸福。
　　我也在嫂嫂耳边说：嫂嫂幸福。
　　嫂嫂紧了紧她的手臂，我被她抱得透不过气来。嫂嫂一边笑着，一边又用眼泪濡湿了我的脸。
　　这一抱，就是永别。
　　听大伯说，新婚第二天，大清早，嫂嫂就打开屋门冲出来，扑通跳入塆前的那口池塘里。
　　后来我问过哥，新婚晚上对嫂嫂做过什么了？哥说他什么也没做。我问嫂嫂开门跳塘之前留下什么话了，哥说她什么话也没留。哥说，嫂嫂很怪，前半夜面朝哥笑，后半夜背对哥哭，天一亮，就开门跳了塘。
　　我问，她没说你傻？
　　哥说，她说了。
　　哥说，你们不是都说我傻的吗？
　　哥傻呵呵地笑，说，我告诉她我不傻，我聪明咧。
　　哥说，她一直笑，我说我聪明，她忽然就哭了。
　　我叹息，我晓得嫂嫂为什么会哭。从此，长辈们再也不提给哥娶媳妇的事。
　　我的小日子后来倒是过得很甜美。嫂嫂的兄弟，我的老板，很聪明，还会手艺。我和他一起去县里打工，又一起到了省上。我们在省上开了一家小酒馆，一年下来，能挣万把块。
　　到了省上，我还不改口，还管月亮叫凉哥儿。
　　看见凉哥儿，我就会想起嫂嫂。想起嫂嫂在凉哥儿下唱歌：

　　　　凉哥儿弯弯，照后山，
　　　　凉哥儿圆圆，照前畈……

不回头斋 · 发表于湖北省武汉市 2015-6-12 20:54:01

记得当年在网上玩杀人游戏，写杀帖，通过文章风格猜杀手，我这个杀帖谁也猜不出是我写的。今天翻出来，把自己感动了。十几年前的事了。

莲叶何田田 · 发表于湖北省咸宁市 2015-6-12 21:48:02

嫂嫂为什么会哭？因为发现国是傻子，还是对爱情的绝望，对现实的反抗？
先生以女性视角来写两个女人的爱情婚姻，写出了落后山村的男女婚姻处境，换亲，我只在电视和小说里看过，总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想想，也是一定会有的，古时，哪个女人婚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谁啊，都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幸遇到好配偶，就如同中了头彩。

莲叶何田田 · 发表于湖北省咸宁市 2015-6-12 21:58:38

我觉得小说最出彩的地方是“我”和哥哥的一段对话，嫂嫂前半夜笑，以为遇到好男人，后半夜却因为一句“我聪明”明白了国哪其实人事不通，对日后的生活绝望了，没有爱的生活可能还能忍受，但是遇到一个傻子，连普通的嘘寒问暖可能都得不到，怎能不让人痛心？
对爱的渴求是每一个女人都有的，无论她身份贵贱，还是相貌妍媸，所以说，女人，大多是为爱而活，没有爱，勿宁死。我很理解文中嫂嫂的行为，但是却忍不住为她叹息。
小说标题为《凉哥儿》，小说首尾都出现这首民歌，不知作者寓意何在，渲染悲凉气氛，烘托嫂嫂美丽如月的形象，还是另有所指？

莲叶何田田 · 发表于湖北省咸宁市 2015-6-12 22:54:02

咦，还有两条评论哪去了？
我想说，文中的“我”也是个很值得反复揣摩的角色，这个女人，与嫂嫂的形象形成了对比，同样是嫁了个自己不爱的男人，这个女人，却屈服了命运的安排，甚至后来还能在其中找到幸福感，这可能是一部分中国女性的现状。
我其实更欣赏“我”这个角色，女人，虽说像菜籽命，但也应试像菜籽一样，无论落到哪里都能生根发芽，并且能在贫瘠的土地里盛开花朵。爱上一个原本就有好感的人并不难，难在爱上原本不爱的人，这能不能说也是一种智慧呢？人总是得生存下去，在无路可走的时候，也要开辟出一条路来，只要活下来，就是最好的。毕竟，活下去，才是一个人最终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