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莲叶何田田 于 2015-7-19 12:26 编辑
香樟树下
香樟树下,埋葬着我的祖父。
祖父已辞世二十四年了,二十四年,一个不短的时间。祖父去世时,我才二十岁,他在生时,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亦不多,他一直在老屋,和叔父一家住在一起。
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能够回忆起来的最早的对祖父的印象,已是我五六岁时的事情了。有年冬天,母亲把我送回老屋,要祖父帮忙照顾我几天。一进屋,我便看到堂屋里有个硕大的案板,上面堆满了衣服,祖父则站在案板前,正拿着红色的划粉在布料上划线。
“叫嗲嗲(爷爷)。”母亲对我说。
我叫了一声,便马上注意到祖父手中的划粉了,觉得那东西好玩,便踮起脚尖,从案板的划粉盒里挑了几块有颜色的划粉在地上胡画,祖父亦由着我,没有呵斥我一声。
母亲一直说祖父是个极吝啬的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回老屋的路上,就反复叮嘱我,不要动祖父的东西,不要开口找祖父要买东西。
小孩子哪有这些记性,等母亲一走,我就吵着要祖父买玩具,买糖果。祖父笑着应答道:“等嗲嗲把这件衣服做完,就去啊。”
祖父做衣服速度似乎很慢,中途还让我帮忙穿了一回针,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哪里能穿好针线?所以,祖父穿针就穿了好长时间,边穿还边念叨:不能吃这碗饭了,连针都穿不好了。
记不清当时的祖父用没用缝纫机,估计还是手工缝制的,他做的衣服一律是中式便装,那种带好看的盘扣的衣服。祖父在案板前做衣服,我则在一旁玩耍,偶尔哭闹着吃糖果,但很快又被祖父手中的活儿吸引,而忘了哭闹。
祖父熨衣服,最能吸引我。熨斗也是最原始的,它被放在案板靠墙处的一个瓷盘上,掀开熨斗盖,里面装的是通红的木炭,我要打开它烤火,祖父就立马说:“这个小伢不能玩,会烫着的,烫成疤脸伢。”说完还咧着嘴笑起来:“你要是成了疤脸伢伢,就没有小伢和你玩了。”
见我嘟着嘴不高兴,他便弯下腰说,“我教你喷水怎么样?”说罢,他端起手边的破旧陶瓷把缸喝了一口水,紧闭着双唇朝衣服上喷了一口水,一片水雾即刻均匀地喷洒在衣服上,然后,祖父拿起搁在案板里边的熨斗来回地在衣服上熨烫,发出好听的“滋滋”声。我见了,高兴坏了,也端起把缸,学着祖父的样子喷水,结果一口水还未来得及完全吐出就把自己胸前的衣服全打湿了。
祖父见状,又笑了。他拿了块布头垫在我脖子下,又起身到里屋拿了只碗,盛了水,递给我,叫我到一旁去学。我当然乐不可支,不大一会儿,一碗水就被我弄完了,水雾一次也没有喷成功过,堂屋的地上,倒是被我弄得水渍一片。
好不容易等到祖父忙完,我才牵着祖父的衣襟,到了不远处的供销社,买了糖果后,我又发现另一侧柜台里花花绿绿的小陀螺,伞型,很迷你的那种。我站在柜台前不肯走,祖父只得又掏钱给我买,口里还喋喋不休:“化钱炉儿哦。”
吃了糖果,玩够了陀螺,祖父去厨房弄饭时,我竟然很乖巧地帮祖父整理了一下他房间的桌子,学着母亲在家时的样子,用抹布把满是灰尘的桌子擦了一遍,把桌上的杂碎整理好。祖父进屋叫我吃饭时,看到这些,头一回表扬了我:乖伢儿。祖父的这句“乖伢儿”,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至今不忘。
自我有记忆起,祖父一直是独居,尽管叔父一家就住在祖父隔壁,但祖父也从不愿给他们添麻烦。他凭着自己的裁缝手艺养活自己,等做不动活儿后,就靠缝纫社微薄的退休金生活,几乎未开口找我父亲和叔父要过生活费。父亲寄给他的钱,他分文未动,全存下来了,临终前,又把存折交给了父亲。
祖父的一辈子,都是在孤单寂寞中度过的,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被过继到亲戚家,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从小就养成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个性,他善良而又迂腐,不会做农活,亦没有做知识分子的能力,只有委屈地活上一辈子。结婚没几年,祖母就要离开他,他也没有去努力争取过,仿佛他只会接受,不会去抗争,不会去恼怒。
祖父的迂腐老实一直被我母亲诟病,有时候母亲数落我时,就会说:你和你爷爷一样。我不觉得祖父有什么地方值得诟病,他小气吝啬,是因为他一直生活困难;他邋遢龌龊,是因为他一直没有人照顾。
祖父,一直生活在贫穷中,却一直渴望后人能过上有钱人的生活,他给父亲取名“金玉”,给叔父取名“满堂”。迂腐可怜的祖父,“金玉满堂”的生活,他一天也没有享受过。即便是临终前,他唯一的愿望仍只是能在将寿木上雕个箔金的“福”字。每每听到父亲回忆祖父临终前的那个微笑,我都要哽咽,要流泪。
父亲说,祖父生前便为自己买好了寿木,只是还未来得及做油漆,父亲亲手为寿木刷漆,却无法买到金粉为“福”字箔金,最后,父亲在一家做花圈的小店里讨了一张金箔纸,将金纸贴在“福”字上,再将凹下的部分挖掉,奄奄一息的祖父看到一个金灿灿的“福”字凸现出来,满意地笑了……
祖父长眠在老屋对面的小岛上,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一边是永远流淌的河水,另一边绿树丛生,花草遍地。
祖父的坟头有两棵香樟树,一直守候在寂寞的祖父身旁,四季常青。
2015.7
老屋
自从祖父去世后,我很少回老屋。老屋在陆水河畔的一个小镇的小山包上,下了车,得上一个长达两百米的石子长坡,然后就可看见老屋一如三十年前初建成时那样站在那儿,青砖垒就的两间房子略显羞涩地迎接着它的主人。老屋的墙壁已经斑驳不堪,楼上布满蛛网的木格窗棂在风中微微颤动,推开宽大的木门,迈过高高的青石门槛,儿时在此嬉戏的情景便浮现在眼前。
老屋实际上只能称得上是我们晚辈的老屋,父亲的老屋原先在金狮观。总听父亲描述金狮观光滑的石板街、弯弯的石拱桥、热闹的集市,却无法目睹这个美丽的江南小镇,因为早在我出生之前,金狮观就因建水库而被淹没。也就因为这,祖父才把家迁到而今老屋所在的小山包上。老屋虽然不起眼,却花了祖父不少心血,当初祖父想给两个儿子一人一间,而今,老屋还在,祖父却早在十多年前仙逝了。
祖父的墓地就在老屋对面的一个绿树环绕的小岛上,与老屋一河之隔,遥遥相望。祖父生前选好了下葬地点,不知是否是放心不下身后事。
祖父是患胃癌去世的。去世前他要求父亲把他从医院送回老屋,父亲知道祖父去日不远,含着泪请了个板车把气息奄奄的祖父一步一步地拖回了老屋。回到老屋后,祖父便咽气了。我匆匆赶回时,祖父他老人家已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癌症将祖父折磨得骨瘦如柴,原本就矮小的身材显得更瘦小了。看到祖父这般模样,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泪水爬满腮边。
祖父是个老实巴交的裁缝,一辈子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幼年时由于家境贫寒,祖父被过继给同宗无子嗣的曾祖父,曾祖父经商,日子还算宽裕,祖父就是在那几年里念了学,可好日子没过多久,三十出头的曾祖父因病撒手西去,留下孤零零的曾祖母和祖父。之后,为了糊口,祖父小小年纪就学起了裁缝,留起了长长的指甲,为别人做了一辈子的衣裳.。
值得一提的是祖父的妻子我的祖母,听说祖母年轻时是个方圆数里有名的漂亮女子,父亲和叔长得英俊全得益于祖母的遗传基因。年轻貌美的祖母嫁给迂腐的祖父后,不堪祖父的懦弱,在叔两岁时,便撇下祖父父子三人头也不回地走了。祖父从此没有再娶,是思念祖母还是为了顾及父亲和叔就不得而知了。
祖父以他的处世哲学教育父亲和叔,同样的教育却培养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儿子,父亲桀骜不驯、孤僻清高,叔随和善良、乐观豁达。祖父应该是偏爱叔的,可临终时,祖父却望着父亲拼命地流泪。
为了父亲和叔,祖父过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节俭生活,当父亲和叔都成了家,日子渐渐好转,祖父可以享享清福时,胃癌却悄悄缠上了祖父。
踏上窄窄的木楼梯,便是祖父生前住过的老屋的小阁楼。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积得厚厚的灰尘从楼梯缝隙间簌簌下落。厚实的楼板、低垂的帐帘、贴在墙上的发黄的报纸……无一不保持着祖父生前的模样。四顾祖父后半辈子生活的这间简陋的阁楼,闭了眼仿佛看见年轻时的祖父牵着五岁的父亲、两岁的叔朝我缓缓走来。虽说父亲和叔的幼年不在此度过,但不知怎的,我还是联想到这个画面,联想到祖父如何带着两个儿子度过三年自然灾害,如何操办父亲和叔的婚事,如何在病痛中受煎熬……
父亲说,祖父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第二年春天还可以生还,而人却不能复活了。
我知道祖父是留恋尘世的,尽管尘世给了祖父那么多的磨难。祖父如若在世,该是四世同堂了,老屋早就无法容下祖父的后代了。
我离开了老屋,心却留在了老屋,陪着隔河相望的祖父。
我想:做后辈的我们,为了让祖父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只有努力地好好活着,快乐地享受祖父生前未享受的快乐,这也一定是祖父对我们最大的期盼。
2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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