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羡慕有故乡的人。 周末找个闲日,回到儿时的村庄去。 临近村口,把一干人与事的烦恼心绪一把扯下来揉成一个卷,塞进密密匝匝的树枝间。宛若那日散学回来,将一只红薯扔进了灶膛,只等着那香味儿窜出来。 还能有一条路可以抵达,还能有一座村庄可以回归么? 曾经,我也拥有过这样的一座村庄。 我的村庄是方圆十里有名的“黑土坪”。因盛产红薯而得名,时下超市常有台湾运来的“紫薯”,红皮紫心的。蒸熟后,咬一口,木渣渣;嚼一口,无滋无味。而我乡间出产的红薯,薄皮红心,咬一口,水汪汪,脆甜脆甜的,乡人们却都叫它“红苕”。百思不解,这木肤肤的紫薯难道就因为飘洋过海的缘故,就该得洋气的名字么?一如住在城市的表妹每每穿了花裙子来,再低头瞟一眼自己灰头土脸的藏青色长裤,顿觉生生矮去一截。好在,表妹们来家,正是红薯收获的季节,只是这“红苕”,不但孩子们吃多了会“放屁”,逢到大人们恼了,也会指着不听话的孩子骂上一句:“看你,像个苕!”但这“苕”,不但人吃,猪也吃,荒年还是救命的粮。奶奶说,三年自然灾害的饥荒全指着它才度过来。 是黑土滋养了红薯,还是红薯养育了黑土坪呢? “有女不嫁黑土坪,黑土坪里累死人”。奶奶十五岁那年,却被吹吹打打的一顶花轿抬进了黑土坪。奶奶说,自从修建了漳河,清幽幽的三干渠绕村而过,于是,满坑满谷便种上了红薯。房前屋后,田间地头,一畦畦、一垄垄、一埂埂,凡是有一抔黑土之地,皆都能生长。秋来收进,堆的屋角、廊下、庭前,滚得满地都是。蒸着吃、煮着吃,炒着吃,烤着来吃,掺在大米里做成红薯饭,或者切成片,晒干后,若用沙子刨,用油炸来,更妙,做成一道新年里美味的零食,一家拜过一家,一把把地塞满了孩子们的荷包。 “晴天一把刀,雨天一团糟”。下雨时,不论男孩女孩,一律的赤脚。记得村头有座高墙深院的五七干校,我的同桌就住在那里面,那是个同表妹一样穿花裙子的女孩,她的书包里有本厚厚的,叫人神秘的《格林童话》。逢到雨天,总是穿了胶鞋去学校,但每每是脚走鞋不走,回过头,一只鞋还陷在泥窝子里,赤着脚、撒了欢的男孩子们,一忽儿揪起来,抛来丢去的,引得一路的雨声夹杂着哭声、喧笑声。 雨过天晴后,太阳像一把筛子,一把把灼热的光线细细密密地匀下来,烙得一个个“泥脚窝子”生硬生硬的,一不小心踩上去,胳着了脚,疼得呲牙咧嘴的。等到我坐在村头的小学校里,也能识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的诗句时,方才弄明白,这黑土乃“青泥”,原是有出处的。这块“黑土坪”地处三国时的青泥隘口,难怪村里的老人们围坐在一起,总是神神叨叨地扯起什么,那年关羽一不小心,将黑汁泼在了地上之类的闲篇来。其实,这黑土坪地属杨树港水系,因地下水十分丰富,泉眼较多,土壤系碳岩母质。故而,呈黑色,粘性重,耕作性差。而红薯,恰恰属于耐旱、耐涝、耐贫瘠的作物,对气候、季节、土质适应性极强,宛若奶奶嫁进黑土坪,原是上错了花轿,却嫁对了郎。 爷爷奶奶虽然目不识丁,却信奉“耕读传家”的儒家思想,两子二女,皆学业有成,先后在城市立足谋生。记得小时候,奶奶老是念叨,父亲原本分在武汉工作,大跃进之后闹开了饥荒,鼓励城里人返乡,饿不住的父亲便跑回了家。从此在乡间娶妻生子,固守老屋。八十年代落实政策,父亲重又回归了城市。 我是父亲遗落在乡间的一粒种子吗? 随着父亲的回归,城市成为了父亲种在我心间的一粒种子。 从此,我与我的村庄开始了一场逃离的游戏。一场一场的智力与机遇的接力之后,当父亲把爷爷背上了山,我们终于举家离开了村庄。虽然我的梦中一次次地出现爷爷咒骂父亲是个败家子的场景,甚至哪怕每年的清明,回到老屋为爷爷扫墓,老屋的新主人总是客气地请我们进门歇歇脚,极谦和地说,“老屋没有你们打理的好。”望着屋后满园的竹子,青郁苍翠,有清风掠过,光影绰约,恍若晨起的爷爷正弯腰修剪着花草树木。一时间满院子的阳光,融融和和,仿佛有一种定格的光影留在屋子的角角落落,漫过心间的沟沟坎坎。 回到老屋去,给爷爷扫扫墓,看看老屋,走过村庄里的阡陌小径。紫云英红了,油菜花黄,门前五月的毛桃又熟了,一年又一年,就这样,我与我的村庄,隔着时光相望,一起成长。 或许是因了关羽的那一瓶墨汁,多年以后,这座村庄以一种书写的方式挥毫泼墨般狂草起来。先是207国线复线横穿而过,滚滚的车轮碾平了老屋门前的那口凤凰堰。打开工业园区的规划图,不见了一垄垄的红薯、一畦畦的田野;没有了一季季的秋蝉、一冬冬的稻草;连同爷爷的坟头、奶奶的墓地。我只能站在清明的细雨里,看着依然静静流过村口的那一渠河水,回望那一只只高耸的烟囱和成排成排生长着的厂房,努力分辨出老屋曾经大致的方位来。 我的村庄呢? 是我的背弃,还是你的诀别?青春年少时,我们总是以一种逃也式的方式离开;中年之后,恍若参禅悟道,等我们回过身来,那泥塑的金身已蛛结网缠。 走过街市,超市里堆起了一柜柜各色的月饼,宛若月亮,圆圆满满的模样,极是姣好。 又是一年中秋将至,“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东坡先生的不朽名句,天涯总是共此时。 吾心安处是故乡,今夜,我的村庄与这明月一同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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