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与酒
岳父嗜酒如命,一日三餐不可少。往往是岳母炒好菜,让他先自喝着,饭熟后大家再一块儿吃。即便农忙时节,他也从不例外。有一回,一家人早起割了村子北边的一块麦地。吃午饭时,天突然阴下来,眼看大雨将至。岳母忙丢下碗筷,带着几个女儿心急火燎地赶往地头。母女几个抱的抱,捆的捆,干了好大一阵儿,仍然不见岳父的身影。凉风飕飕,风挟着潮潮的水气扑面而来。岳母吩咐四兰去催促。四兰颠颠跑回家,看见岳父端坐桌前,自顾自的饮酒。四兰说:“麦子都捆好了,等你去挑呢?”岳父说:“我就来。”又将一杯酒倒入肚中,才拿起冲担来到地里。
岳父性格耿直,不善逢迎。他本来在镇供销社上班,还当过主任。一年年底,县供销社的几个头头儿来检查工作,晚上由岳父做陪在镇上一家餐馆设宴款待。自然少不了喝酒。几巡下来,岳父已是耳热心跳。酒后,联社汤主任将岳父拉到一边,笑容可掬地耳语道:“能不能给他们安排点人事?”岳父听罢,头一偏,眼一瞪,怒吼道:“吃包喝足不够还要拿,这是哪门子道理!”汤主任猝然被噎,红红的脸倏然变成猪肝色,仿佛看天外来客似的瞅着岳父。郑主任见状,正色道:“我们今天来是检查工作的,吃喝就不该,我平日怎样叮嘱你们的,走!”汤主任一猫腰钻进汽车,其他人一一溜进汽车,风驰电掣般离去。时隔不久,岳父被免职。岳父得悉,朗声笑着说:“只要不免掉我的酒司令就行。”
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镇供销社的效益每况愈下,甚至几经折扣的工资也发不下来。岳父惦记着家里的几亩薄田,索性回家专心务起农事。岳父耕田种地,扬场打耙样样精通,什么活儿也难不住他。只是岳母背地里嘀咕岳父:“到底是土命,脱不了土气。”
岳父膝下无儿,他为此十分苦恼,常常借酒浇愁,常常于半醉半醒之际责辱岳母。这时,岳母便罪人似的,赶紧躲一边去。一次岳父多贪了两杯,酩酊大醉,对岳母骂骂咧咧,还把喝得一滴不剩的酒瓶摔得粉碎。四兰看不过,气嘟嘟地说:“又发酒疯,喝不得少喝点!”岳父气恼,操起一条长凳,朝四兰掷去,四兰躲避不及,左臂被重重地砸了一下。她只觉得臂部一麻,随即钻心地锐痛。她号啕大哭。岳父呵斥:“不许哭!再哭再打!”四兰止住哭,歪在床上淌泪。岳母看见四兰捂着臂膀,痛得难受,边问怎么了边拿开四兰的手,只见四兰的左臂突起一个乌紫的大包。岳母泪就来了,数落道:“你咋这么狠的心,你把我们娘儿几个都打死算了,免得挤了你的眼。”岳父醒过神儿,来到房里,见情形不对,慌忙抱起四兰往镇卫生院飞跑。四兰经医生诊断为粉碎性骨折,术后很可能留下后遗症。医生的话不久就应验了,四兰的左臂最终不能随意弯曲。岳父后悔不迭。岳父其实很疼爱四兰的,四兰乖巧、伶俐。他痛下决心戒酒。自此,他真的不再喝酒。
我们一家在镇上。岳父来镇上总忘不了给我们捎些米菜。但我们的生活过得并不顺遂。大兰婚后不久突然病倒。我跟学校请了长假,将她送到市医院,专门照料她。岳父岳母三天两头的从乡下到城里看望大兰。大兰的床头堆满了他们带来的水果。他有些嗔怪地说:“水果买着就是吃的,吃了对身体有好处,看你们像搞水果展览似的。”说罢,他从薄膜袋里拿出两个苹果,到洗手间冲洗后,一丝不苟地削起来。岳母见状,也帮忙他一起削。岳父将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我连忙推辞。岳父却以不容分说的口吻要我接下。一次,临走时,在医院大门口,岳父把我拉到一边,用一双忧郁而诚恳的眼睛望着我,郑重其事地说:“孩子,照料病人是一件比照料自己还辛苦的事,耐点烦儿。”我点点头,他才放心的离去,很快他瘦小的身影融入人流里。大兰出院后,我们在镇上一家酒店酬客。席间,岳父给自己斟了一盏子红葡萄酒,然后高高举起,满脸真诚地说:“我已经戒酒了,今天为感谢各位对我女儿的关心,我破例喝一杯,希望各位把酒喝好。”岳父仰脖一气喝完,还美滋滋的咂咂嘴,用舌头把嘴唇边舔了个干净。岳父没有再喝一滴。
大兰的病情实际上只是得到了暂时的控制。四年以后她躺倒在省城医院的病床上时,已到一种绝症的晚期。我风风火火赶回百公里之遥的乡下,告诉岳父岳母这一不幸的消息。岳母一声没哭出来,栽倒在地。我们替岳母捶胸抚背,好不容易让岳母苏醒过来。岳母泪水哗哗直淌。岳父说:“救人如救火,哭有什么用!”岳父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我们一同赶往省城医院。
大兰在手术后绝少进食。岳父和我轮番守护,往往是我守上半夜,岳父守下半夜。有时候我一觉醒来,岳父还没有半点睡意,他轻声对我说:“你再睡会儿。”他刚毅的脸上充满慈爱。大兰的生命只有靠输液维系着,她的血管里贮满药水,浮肿的手臂总是让护士不能对准静脉,针扎下去,不得不拔出来重新扎,有时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多次。药液在血管里走得很慢,岳父抓住大兰浮肿的手臂轻轻抚摸。我忍不住偷偷哭泣,每当这时我便跑到洗手盆边拧开水龙头,用清凉的水猛冲一阵。岳父也暗自落泪,有几次我看见他眼圈儿红红的眼中泪光闪闪。
大兰最终还是离我们而去。送走大兰,岳父孩童一般放声大哭,他颓然垮下去。他一个劲地要酒喝:“酒呢,我要喝酒,我的酒呢?”
从这以后,岳父端起酒杯,他几乎天天喝得不醒人事。
2015年9月15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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