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辛铧 于 2015-9-16 10:03 编辑
南瓜垸故事
张公堤的内堤从汉口西边的额头湾蜿蜒而来,穿过九栋房子,绕过韩家岗,挨着博学书院高耸的大门门楼,直抵南瓜垸。再往东,过宗关,申新纱厂,阮家台,牌楼街,落脚于车水马龙的硚口老码头。
南瓜垸方圆一二里,百十亩菜地,两口深塘,堤边坡下,依田傍水,十来户人家星星点点散布其间。两口塘一圆一方,有丈来宽土坝相隔,通水之处,几块麻石作桥,两边人家来往十分方便。最奇的是那圆塘,纵是大旱之年,堤两边的塘塘凼凼,大都草枯底裂,方塘也一干到底,而圆塘中间一亩见方之处,仍然碧波漾漾,深不见底。仙女山化缘的和尚见了,道,宝地,异水,必出奇人。
南瓜垸百十年不见出奇人,水好地肥,倒是年年出无数的南瓜。一交秋,良金的铺前,沿堤一顺摆的,全是一摊篮一摊篮黄灿灿的南瓜。于是,宗关老街集上的摊贩,皇经堂菜市的老板,汉正街、前后花楼的坐商,纷纷聚集到南瓜垸。南瓜俏了,良金铺子的生意也爆了。
良金的买卖其实很小,油绞散子枯麻花,卷烟洋火花红茶,跟节令还带点青枣黄杏白果紫蔗之类的粗贱水果。良金虽已四十大几,可精眸亮眼,干练利索,那白案手艺更是一绝。只说那回火油绞,做法就与人不同,压条,绞花,下锅,翻拨,滚油中那油绞眼见粗长,色气儿由白渐黄,只见他竹筷一扬,哧的一声,一溜青烟,滚烫的油绞早已钻进案板旁边的清水缸里,哗的一下,一眨眼,水汽涟涟的油绞又在油锅里噼噼啪啪爆响起来,三滚两滚,已然起锅,那滋味,香酥枯脆,那身手,电光石火。
良金好手艺,攀亲托友钻天打洞前来学艺的伢们自然不少,良金留两个,多一个不要。一年引伢,二年打杂,三年四年,盘面开炸。学个手艺,没有三年四年,门都摸不着,难。良金那脾气,一般伢们,哪里熬得了三年四年,多的一年半载,三五个月,少的三两天,有的甚至一大早来,日头没上顶就跑了。崔家墩那个叫崔货的伢,十四五岁,进铺子第一天,倒夜壶,夜壶提高了,良金就手一火钳,夜壶打得稀烂,那伢的大拇指也打得稀烂。徒弟走马灯地换,良金的回火油绞也就没有正宗的传人了。
深塘南边的骡子最爱良金的回火油绞。一大早,日头约莫一竿子高,睡眼惺松一身酒气的骡子就进了铺子,往条凳上一坐,猴着腰,盯着油煎火滚的油绞,那有两分歪的嘴一抿,咽一下口水,道,环子,打四两南酒,来三根回火油绞。这老板娘小良金十来岁,做起事来更是分外的麻利,只听咚的一声,长把够子捅进了紧口大肚的酒缸里,提起来,稀里哗啦,酒水四溢。骡子浑浑的眼珠子一亮,大叫,快倒哇,倒哇。环子不动声色,够子外边的酒流完了,滴够了,腕子一翻,青花碗里正好平平一碗。环子递上酒碗,说,骡子,你拿叶开泰铺里的戥子戥去,差称,老娘变匹母骡子陪你。骡子哪里顾得了什么母骡子公骡子,端起碗,吱溜一声,一碗酒早下去了一小半,然后,张开大手,把嘴巴一抹,嘀咕道,天下只见母羊母兔,母猪母狗,哪来母骡子,胡说八道。环子把油绞端过来,说,快把那歪嘴塞住,哪有这许多屁放。骡子端起碗,呷了一小口,皱了眉头说,就算称不差,味道却差了些,只怕是塘水兑多了。环子柳叶眉一扬,骂道,放骡屁,你跟老娘把酒放下来,从今以后莫要进铺子来了,看老娘的酒照样飞俏。说着,过来端碗。骡子撒开大手罩住酒碗,慌忙叫道,良金,你看你看,这天底下哪有席上夺碗的,你堂客如此泼辣刁蛮,再不管紧,怕是也会跟人跑的。
四两南酒下肚,骡子那黄霜霜的脸皮上泛起一片潮红,然后,半眯着眼,痴痴地看着油锅,几个酒嗝打出来后,按着桌子角站起来,口里咕咕哝哝的,良金,那油绞,欠了八十几根了吧,莫记错了,我心里有数……
望着晃晃悠悠下堤远去的骡子, 环子连连摇头。
骡子大名胡洛子,据说祖上是洛阳大户人家,到祖爷爷那辈子衰败,几代人辗转流落到湖北,他的父亲光溜溜一人来到南瓜院时,已是一筹莫展了。那时,胡洛子的妈寡居,经人撮和,成全了一户人家。两人都是大苦中过来的人,勤扒苦做,省吃俭用,居然有了些积攒,茅草土砖,枯木青竹,靠圆塘南沿起了间小屋。又过两年,洛子呱呱坠地,当父亲的好不喜欢,好不心酸,北望洛水,感叹叶落归根之难,于是有了大号胡洛子。一晃七八年,洛子已到了读书的年龄,由于家境渐好,父亲送他到宗关街上马老夫子名下发蒙。洛子从小就身架高大,看上去憨头憨脑,一幅蠢像,一屋的学童都喊他骡子。这骡子其实悟性颇高,几年私塾,很有长进,先生喜欢,父母喜欢,其父更有长远打算,想送骡子进博学深造。可惜好景不长,那年腊月,骡子的父亲在深塘里摸鱼,一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十一二岁的骡子十分懂事,说服了母亲,辞别了先生,想学个手艺日后安生立命。也是机缘,那时一班下江人正在韩家墩建四明公所,缺小工,骡子说得恳切,掌桌的收留了他,骡子人老实,做事舍得出力,加上心窟眼好,深得师傅喜欢,四明公所修成后,师傅要带他走,于是骡子拜别母亲,跟师傅走南闯北。五年后,骡子学成归来,第一笔买卖,就是良金的那间铺子。三开间的店铺坐北朝南,倚堤而建,进深两间,前店后居,青瓦白墙,飞檐翘角,里里外外透出一股秀气,灵气,豪气,大气,甚是气派,张公堤两边的新房旧屋与之相比,实是相形见拙。乔迁之际,喜得合不拢嘴的良金十个头的宴席摆了八桌。当然,从此以后,骡子的名声大噪,生意也源源而来。
二十三岁那年,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骡子翻盖了住房,随后,母亲又急着跟他张罗媳妇的事,不料,老人家偶感风寒,一病不起,弥留之际,以手指北,其意也在叶落归根,未几,便撒手西去。骡子悲痛欲绝,自此不谈婚娶之事,一晃便是三十出头。
解放那年,又是收南瓜的季节,良金铺子里高朋满座,后花楼的阎老板抱了壶酽酽的绿茶,嚼着酥脆的散子,问,良金,你这铺子的格局还有点品味,是下江人搞的?阎老板好眼力。见人赞赏自己的铺子,良金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添油加醋,把个胡洛子吹成了鲁班在世。阎老板沉吟半晌,问,这胡洛子至今果是孤身一人?良金说,确是孤身一人。阎老板放下茶壶,说,此事可开不得玩笑哇,良金。良金急了,脱口道,南瓜院男女老少百十口人,哪个不晓得光棍骡子?我要骗你,是你灰孙。阎老板笑了,说,好,看你良金的面子,我阎某人要成全这骡子一桩美事。原来,阎老板在后花楼的一处房产,租与一军人住,前两年北边战事紧,那长官模样的中年人走后,杳如黄鹤,留下一孤身女子,成天凄凄哀哀,一年以后,连房租也交不出来,逼急了,只是啼哭,再逼狠了,又怕出人命,花楼街寸土寸金的落第,眼见房子收不回钱白予人住,阎老板怎能不急,前思后想,终于有了主意:找个合适的主,嫁出去。阎老板转弯抹角把这想法一说,那女子犹犹豫豫,万般无奈,最终还是点头应承下来。眼下,南瓜院这胡洛子,正是阎老板眼里的好主。骡子到底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空空荡荡的屋,冷冷冰冰的床,那日子也不好过,经良金一劝一说,这事还真弄成了。成亲那天,南瓜垸的人都说,骡子的爹妈在天有灵,保佑骡子白得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成全了骡子的这桩婚事,良金好不得意,喝罢喜酒回到家里,兴冲冲对环子说,老话说得好,憨人有憨福,骡子哪辈子修的,这女子,捏得出水哩,艳福哇。眼谗哪,环子嘴一瘪,说,前头挺,后头翘,夜里要了日里要,骡子不一定招架得了,这叫骑驴看唱本,还要走着瞧。
这新媳妇看上去二十七八的年纪,蛾眉弯弯,杏眼圆圆,团团脸,白里透红,翘翘嘴,未语先笑,一眼扫去,虽非貌若天仙那样的女子,却也算得上鲜灵标致。更奇的是这女子说起话来,一口地道的汉腔,轻轻慢慢,柔柔绵绵,听起来十分的受用。再是那身段,清癯处似燕,丰盈处如环,一立一卧,均有道不出的风韵。骡子初识云雨,日日云里雾里,对这女子自有说不尽的恩爱。从此以后,骡子更是发奋,起早贪黑,早出晚归,为一个钱字舍命般的折腾。 (再晒旧故事。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