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社区

 找回密码
 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用微信登录

扫一扫,用微信登录

搜索
查看: 4394|回复: 11

南瓜垸故事(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来自
湖北
精华
56

154

主题

1313

帖子

2309

积分

中尉

Rank: 6Rank: 6

积分
2309

IP属地:湖北省武汉市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9-16 10:01: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辛铧 于 2015-9-16 10:03 编辑

南瓜垸故事


      张公堤的内堤从汉口西边的额头湾蜿蜒而来,穿过九栋房子,绕过韩家岗,挨着博学书院高耸的大门门楼,直抵南瓜垸。再往东,过宗关,申新纱厂,阮家台,牌楼街,落脚于车水马龙的硚口老码头。

      南瓜垸方圆一二里,百十亩菜地,两口深塘,堤边坡下,依田傍水,十来户人家星星点点散布其间。两口塘一圆一方,有丈来宽土坝相隔,通水之处,几块麻石作桥,两边人家来往十分方便。最奇的是那圆塘,纵是大旱之年,堤两边的塘塘凼凼,大都草枯底裂,方塘也一干到底,而圆塘中间一亩见方之处,仍然碧波漾漾,深不见底。仙女山化缘的和尚见了,道,宝地,异水,必出奇人。

      南瓜垸百十年不见出奇人,水好地肥,倒是年年出无数的南瓜。一交秋,良金的铺前,沿堤一顺摆的,全是一摊篮一摊篮黄灿灿的南瓜。于是,宗关老街集上的摊贩,皇经堂菜市的老板,汉正街、前后花楼的坐商,纷纷聚集到南瓜垸。南瓜俏了,良金铺子的生意也爆了。   

      良金的买卖其实很小,油绞散子枯麻花,卷烟洋火花红茶,跟节令还带点青枣黄杏白果紫蔗之类的粗贱水果。良金虽已四十大几,可精眸亮眼,干练利索,那白案手艺更是一绝。只说那回火油绞,做法就与人不同,压条,绞花,下锅,翻拨,滚油中那油绞眼见粗长,色气儿由白渐黄,只见他竹筷一扬,哧的一声,一溜青烟,滚烫的油绞早已钻进案板旁边的清水缸里,哗的一下,一眨眼,水汽涟涟的油绞又在油锅里噼噼啪啪爆响起来,三滚两滚,已然起锅,那滋味,香酥枯脆,那身手,电光石火。

      良金好手艺,攀亲托友钻天打洞前来学艺的伢们自然不少,良金留两个,多一个不要。一年引伢,二年打杂,三年四年,盘面开炸。学个手艺,没有三年四年,门都摸不着,难。良金那脾气,一般伢们,哪里熬得了三年四年,多的一年半载,三五个月,少的三两天,有的甚至一大早来,日头没上顶就跑了。崔家墩那个叫崔货的伢,十四五岁,进铺子第一天,倒夜壶,夜壶提高了,良金就手一火钳,夜壶打得稀烂,那伢的大拇指也打得稀烂。徒弟走马灯地换,良金的回火油绞也就没有正宗的传人了。

      深塘南边的骡子最爱良金的回火油绞。一大早,日头约莫一竿子高,睡眼惺松一身酒气的骡子就进了铺子,往条凳上一坐,猴着腰,盯着油煎火滚的油绞,那有两分歪的嘴一抿,咽一下口水,道,环子,打四两南酒,来三根回火油绞。这老板娘小良金十来岁,做起事来更是分外的麻利,只听咚的一声,长把够子捅进了紧口大肚的酒缸里,提起来,稀里哗啦,酒水四溢。骡子浑浑的眼珠子一亮,大叫,快倒哇,倒哇。环子不动声色,够子外边的酒流完了,滴够了,腕子一翻,青花碗里正好平平一碗。环子递上酒碗,说,骡子,你拿叶开泰铺里的戥子戥去,差称,老娘变匹母骡子陪你。骡子哪里顾得了什么母骡子公骡子,端起碗,吱溜一声,一碗酒早下去了一小半,然后,张开大手,把嘴巴一抹,嘀咕道,天下只见母羊母兔,母猪母狗,哪来母骡子,胡说八道。环子把油绞端过来,说,快把那歪嘴塞住,哪有这许多屁放。骡子端起碗,呷了一小口,皱了眉头说,就算称不差,味道却差了些,只怕是塘水兑多了。环子柳叶眉一扬,骂道,放骡屁,你跟老娘把酒放下来,从今以后莫要进铺子来了,看老娘的酒照样飞俏。说着,过来端碗。骡子撒开大手罩住酒碗,慌忙叫道,良金,你看你看,这天底下哪有席上夺碗的,你堂客如此泼辣刁蛮,再不管紧,怕是也会跟人跑的。

      四两南酒下肚,骡子那黄霜霜的脸皮上泛起一片潮红,然后,半眯着眼,痴痴地看着油锅,几个酒嗝打出来后,按着桌子角站起来,口里咕咕哝哝的,良金,那油绞,欠了八十几根了吧,莫记错了,我心里有数……

      望着晃晃悠悠下堤远去的骡子, 环子连连摇头。

      骡子大名胡洛子,据说祖上是洛阳大户人家,到祖爷爷那辈子衰败,几代人辗转流落到湖北,他的父亲光溜溜一人来到南瓜院时,已是一筹莫展了。那时,胡洛子的妈寡居,经人撮和,成全了一户人家。两人都是大苦中过来的人,勤扒苦做,省吃俭用,居然有了些积攒,茅草土砖,枯木青竹,靠圆塘南沿起了间小屋。又过两年,洛子呱呱坠地,当父亲的好不喜欢,好不心酸,北望洛水,感叹叶落归根之难,于是有了大号胡洛子。一晃七八年,洛子已到了读书的年龄,由于家境渐好,父亲送他到宗关街上马老夫子名下发蒙。洛子从小就身架高大,看上去憨头憨脑,一幅蠢像,一屋的学童都喊他骡子。这骡子其实悟性颇高,几年私塾,很有长进,先生喜欢,父母喜欢,其父更有长远打算,想送骡子进博学深造。可惜好景不长,那年腊月,骡子的父亲在深塘里摸鱼,一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十一二岁的骡子十分懂事,说服了母亲,辞别了先生,想学个手艺日后安生立命。也是机缘,那时一班下江人正在韩家墩建四明公所,缺小工,骡子说得恳切,掌桌的收留了他,骡子人老实,做事舍得出力,加上心窟眼好,深得师傅喜欢,四明公所修成后,师傅要带他走,于是骡子拜别母亲,跟师傅走南闯北。五年后,骡子学成归来,第一笔买卖,就是良金的那间铺子。三开间的店铺坐北朝南,倚堤而建,进深两间,前店后居,青瓦白墙,飞檐翘角,里里外外透出一股秀气,灵气,豪气,大气,甚是气派,张公堤两边的新房旧屋与之相比,实是相形见拙。乔迁之际,喜得合不拢嘴的良金十个头的宴席摆了八桌。当然,从此以后,骡子的名声大噪,生意也源源而来。

      二十三岁那年,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骡子翻盖了住房,随后,母亲又急着跟他张罗媳妇的事,不料,老人家偶感风寒,一病不起,弥留之际,以手指北,其意也在叶落归根,未几,便撒手西去。骡子悲痛欲绝,自此不谈婚娶之事,一晃便是三十出头。

      解放那年,又是收南瓜的季节,良金铺子里高朋满座,后花楼的阎老板抱了壶酽酽的绿茶,嚼着酥脆的散子,问,良金,你这铺子的格局还有点品味,是下江人搞的?阎老板好眼力。见人赞赏自己的铺子,良金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添油加醋,把个胡洛子吹成了鲁班在世。阎老板沉吟半晌,问,这胡洛子至今果是孤身一人?良金说,确是孤身一人。阎老板放下茶壶,说,此事可开不得玩笑哇,良金。良金急了,脱口道,南瓜院男女老少百十口人,哪个不晓得光棍骡子?我要骗你,是你灰孙。阎老板笑了,说,好,看你良金的面子,我阎某人要成全这骡子一桩美事。原来,阎老板在后花楼的一处房产,租与一军人住,前两年北边战事紧,那长官模样的中年人走后,杳如黄鹤,留下一孤身女子,成天凄凄哀哀,一年以后,连房租也交不出来,逼急了,只是啼哭,再逼狠了,又怕出人命,花楼街寸土寸金的落第,眼见房子收不回钱白予人住,阎老板怎能不急,前思后想,终于有了主意:找个合适的主,嫁出去。阎老板转弯抹角把这想法一说,那女子犹犹豫豫,万般无奈,最终还是点头应承下来。眼下,南瓜院这胡洛子,正是阎老板眼里的好主。骡子到底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空空荡荡的屋,冷冷冰冰的床,那日子也不好过,经良金一劝一说,这事还真弄成了。成亲那天,南瓜垸的人都说,骡子的爹妈在天有灵,保佑骡子白得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成全了骡子的这桩婚事,良金好不得意,喝罢喜酒回到家里,兴冲冲对环子说,老话说得好,憨人有憨福,骡子哪辈子修的,这女子,捏得出水哩,艳福哇。眼谗哪,环子嘴一瘪,说,前头挺,后头翘,夜里要了日里要,骡子不一定招架得了,这叫骑驴看唱本,还要走着瞧。

      这新媳妇看上去二十七八的年纪,蛾眉弯弯,杏眼圆圆,团团脸,白里透红,翘翘嘴,未语先笑,一眼扫去,虽非貌若天仙那样的女子,却也算得上鲜灵标致。更奇的是这女子说起话来,一口地道的汉腔,轻轻慢慢,柔柔绵绵,听起来十分的受用。再是那身段,清癯处似燕,丰盈处如环,一立一卧,均有道不出的风韵。骡子初识云雨,日日云里雾里,对这女子自有说不尽的恩爱。从此以后,骡子更是发奋,起早贪黑,早出晚归,为一个钱字舍命般的折腾。  
                     (再晒旧故事。待续)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湖北
精华
4

5

主题

136

帖子

173

积分

下士

Rank: 2

积分
173

IP属地:湖北省武汉市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9-16 11:48:44 | 显示全部楼层
生活气息极浓。好细节。旧时往事,能写的人不多了。
看到一个相形见拙,不得不挑出来,是相形见绌。这个极易出错。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湖北
精华
56

154

主题

1313

帖子

2309

积分

中尉

Rank: 6Rank: 6

积分
2309

IP属地:湖北省武汉市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9-16 13:10:40 | 显示全部楼层
相形见绌。谢谢先生。{:soso_e183:}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湖北
精华
56

154

主题

1313

帖子

2309

积分

中尉

Rank: 6Rank: 6

积分
2309

IP属地:湖北省武汉市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9-16 13:13:30 | 显示全部楼层
眨眼又到了南瓜爬藤开花的季节,骡子为汉正街开布店的袁老板在双墩建房,这天上梁,系了大红缎子的百年香杉被骡子轻轻巧巧地搁上了山墙,一时间,鞭炮齐鸣,鼓乐喧天,点了红的肉包子糖包子雨点般从房上洒下来,顿时,屋里屋外,人头涌动,欢声如雷,哄抢屋里屋外的包子,好不热闹。酒席宴上,喜不自禁的袁老板连连敬酒,平日滴酒不沾的骡子也是盛情难却,实实在在的喝了两杯。酒足饭饱,袁老板拿出一块布料道,骡子,听说你媳妇长得水灵,马要金鞍,女要衣衫,这是上海那边刚带过来的,上好的英丹士林洋布,到硚口找家好店,跟她做件褂子,男人哪,要学会讨女人喜欢。
讨女人喜欢,袁老板这话有点意思。天色还早,骡子要赶回去,要拿这块鲜亮的英丹士林,在女人身上比划比划。肥瘦宽窄,深浅高低,瞻前顾后,俯仰上下,哈,有点熏熏的骡子越想越觉得有趣……
女人是喜欢骡子的,骡子心里有数。女人说的话,有情有义。女人说,骡子,再过年把,跟你添个儿,脸蛋像我,个头像你,好不好?骡子连连点头,呵呵的笑。女人说,等钱攒够了,跟你回洛阳去,落叶归根,好不好?骡子不吭声,也只连连点头。一边走,一边想,骡子远远地看到了张公堤的影子。那一蓬黛绿,是良金屋边的几棵槐树。一下坡,几脚路就到了深塘。跨过麻石桥,隔几厢南瓜地,就是他的屋前小院。快了,他眯起眼睛看刚刚过午的太阳。暮春的太阳好亮好远,远远近近浮着几团云,在蓝蓝的天幕映衬下,白得透明。天好蓝,蓝的色气好深,像胳肢窝里那块英丹士林新布。一缕春风吹过来,暖烘烘的,轻飘飘的,他忽然好想他的女人。她在屋里吗?还是到塘角丁婆婆屋里去了?丁婆婆大白天闲不住,不在,她肯定又困在床上。他一想到她在床上的样子,不由呵呵的笑起来,小小个头,好有劲,好有精神。她顶喜欢趴在他身上,弄累了,弄够了,就咧开一口细密的白牙,咬他的两片厚唇,咬他的大鼻头,咬他两边的肩膀,咬他那两粒桑籽似的妈妈头。痒了,他嘻嘻哈哈地笑。痛了,他咿咿哇哇地叫。熬不住了,就一个鲤鱼打挺,把她仰面朝天地按在下面一阵乱咬,咬她圆圆滚滚的胸,咬她光光溜溜的肚皮,然后,严严实实地压在她软绵绵的肚子上,由她断断续续的疯笑,高高低低的呻吟,哼哼哧哧地喘息……  
骡子,今天怎么回这么早哇?
醉了。骡子眯着眼,笑眯眯地答着良金。
下坡,有些陡,不在乎,走了百遍千遍。麻石板桥宽宽的,不下雨不滑,不怕。砰的一下,骡子吓了一跳,踢到了么东西?睁大眼一看,一辆脚踏车,被踢倒在塘边,前滚子还在骨碌骨碌的转,哪来的?希奇物事哩。骡子感到穷骨头一阵一阵的生痛,酒也醒了许多。过了石板小桥,饶过那棵弯弯扭扭枝丫都快够到塘面的老桑树,那一方雪白的墙,一抹灰青的瓦便亮在了眼前。
小院的门关着,骡子从篱笆缝里伸手进去,开了门,自言自语道,什么门,防君子,不防小人。大门却掩着,骡子轻手轻脚地摸进去。房门也掩着,骡子放慢了脚步,他要猝不及防地冲进去,吓她一跳,给她一个惊喜。忽然,房里有响动传出来,嘎吱嘎吱的。再听,一阵阵粗粗沉沉的喘,一串串脆脆浪浪的笑,一声声高高低低的叫……骡子的心咚咚乱跳,一股燥热从胸口一下直窜上顶门心,他推开门,不由自主地站在床边颤抖。
床上的一对男女,无遮无盖,缠扭在一堆,像一根没下锅的硕大的白面麻花。
狗男女!骡子大吼一声,轰然倒在了地上。
太阳快要落土了,屋里已是一片昏暗。丁婆婆点着了洋油灯,房里明亮起来。骡子软趴趴地瘫在床上,脸蜡黄,嘴吧明显歪了,嘴唇乌青乌紫,那是丁婆婆下死力在人中上掐的,要不,骡子就回不来了。
丁婆婆问,伢,强些了吧?
骡子慢慢点头。
吃点稀饭不?
骡子慢慢摇头。
哎,丁婆婆一声叹息,伢,你要想开些,日子还长得很哩,那女子,不归你命里,跑了好,免得日后拖累你。
跑了?秀,跑了……骡子瞪着死鱼般的眼睛,咕咕咙咙的,声音像梦话,半晌,嘘一口长气,问,丁婆婆,那男的总来?
丁婆婆车过身去,说,骑个脚踏车,总在来,哎,畜生。
骡子眼框里洇满了泪水,嘴一歪,刷刷地流下来……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湖北
精华
10

121

主题

215

帖子

341

积分

中士

Rank: 3Rank: 3

积分
341

IP属地:湖北省武汉市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9-17 05:55:57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兄的这篇故事,情节和气分大体上都不坏,反映旧时的风士人情的意图很明显,客观上也给读者感觉到了那种分围的意思,但就故事的整体而訁不够集中。比如,故事主要讲骡子讨老婆不易,劳神费力却娶到个红杏出墙的主。情节的意外和戏剧冲突应当说很有故事性,但故事的开篇却花大量的文字写金良的手艺和收徒。这就抢了中心人物和事件的镜头。另外,老兄对事物的观察很细仔、很具体,所以“感觉”写的很到位,但凡事都有两面性,把边角余料装扮精美了,主要突出的反而没人注意。老兄这篇故事存在这个毛病。以上是我的个人看法,老兄量情裁夺,不当之处请海含。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湖北
精华
56

154

主题

1313

帖子

2309

积分

中尉

Rank: 6Rank: 6

积分
2309

IP属地:湖北省武汉市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9-17 09:53:22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留评。很高兴看到这样的意见。在家闲着,写点东西消磨时光,有人看,有人评,真是高兴。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湖北
精华
56

154

主题

1313

帖子

2309

积分

中尉

Rank: 6Rank: 6

积分
2309

IP属地:湖北省武汉市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9-17 10: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女人跑了,骡子喜欢上了酒,喜欢上了酣睡,醉了,可以一睡一两天。骡子不怎么接房子做了,顶多跟人家搭个偏厦砌个猪圈,弄得几个钱,就进良金的铺子里大碗大碗地喝酒。
骡子变了。喝了酒,云里雾里,不喝酒,也是云里雾里,说起话来,还是云里雾里。就是冲着这云里雾里,大嫂子小媳妇们,都喜欢撩骡子说话,东扯西拉的,讨个乐趣,图个嘴巴快活。
南瓜垸的日子是很悠闲的,午饭吃过后,一帮堂客们就聚到了良金的堂屋里,补衣裳,纳鞋底,鸡肥狗瘦飞短流长,很快,嘴巴便会一起搁到骡子身上。
骡子,那女人走时,一点钱也没留下来?
这骚货,心也太狠了。
骡子靠着和面的案板,挺挺地坐在地板上,大鼻子里头吹着细细的小鼾。  
骡子,白日睡昏头,夜里熬灯油,日子哪能这样过哟。
是唦,白天觉睡足,夜晚来劲头,劲头来了么样办哟。
于是,嘻嘻哈哈的,一阵哄笑。骡子抹了一把口水,连眼皮也没有抬。
狗日的,装苕。雷家的媳妇骂道。
骡子,人家说你牛大压不死虱子,是不是?雷家的媳妇不松着眼。
骡子的身子微微一震。
人家说你那东西翘不起来,是不是?雷家的媳妇一句赶一句,好厉害。
堂客们憋住笑,看骡子的动静。骡子酒后的脸涨得血红。
妈,骡子叔么东西翘不起来呀?
雷家的媳妇一回头,见是儿子栓栓,脸立马垮下来,一鞋底扇过去,吼道,滚!哇的一声,儿子蒙着半边屁股,跑到堤上,咧着嘴跺着脚嚎啕大哭。
良金的堂屋里炸开了锅,大嫂子小媳妇们,揉着肚子,勾着腰,笑得前仰后合。
堂客们笑着,疯着,快活着。骡子悄悄地爬起来,低了头,勾起腰,摇摇晃晃地下了张公堤,不见了身影。

南瓜垸又入秋了。深塘边边上的一圈荷叶在微风里摇曳,水面漾起一层层涟漪。那棵老桑树已有金黄的落叶洒在碧绿的水面上。柳枝深处的知了声缠缠绵绵的,田埂边蟋蟀轻轻的鸣叫像微风从远处送过来的优美琴声。秋色宜人。从堤坡上下来一个中年汉子,身边跟着个半大孩子样的年轻人。那汉子着制服,穿皮鞋,看模样是政府办事的人。那人大步走到麻石板桥上,忽然站住,说,小石头,停一下。然后,仔细打量周围的景物,陷入了沉思……
左边的方塘,右边的圆塘,跟记忆里一样的波光鳞鳞。那一厢一厢的瓜地,藤缠蔓绕,显然又要出百担千担的南瓜。桑树粗了,槐树高了,杨柳已经成林,深塘边也不见多出几户人家。往事如梦,乡情依旧啊。中年汉子感慨万端。
首长,快到了吧?叫小石头的小青年问。
到了。
首长,这湖里的水好清,有好多鱼吧?
这算什么湖,水塘。鱼,多咧。
最大的鱼有多大?小石头好奇地问,一脸的孩子气。
小时候哇,这深塘里,有人捉到过一条财鱼,差不多有你身子这么长呢。
呵!小石头惊奇得瞪圆了双眼。
噫,首长,那人怎么啦?怎么躺在地上。
真的,沿塘踩出来的那条小路上,仰面朝天地横卧着一个汉子。这人穿一身已看不出本来色气的深色衣裤,一个脚靸一只布鞋,光着另一个黑黢黢的大脚丫,一张荷叶蒙在头上,看不见头脸。
去看看,中年汉子说。
小石头上前揭开荷叶,一阵酒气扑面而来,是个醉汉。中年汉子蹲下来,伸手去探那醉汉的鼻息,去翻那眼屎渣渣的眼皮,说,怎么这样糟贱自己。
说话间,那醉汉睁开了眼睛,先是呆呆地看,接着,那红血丝丝的眼睛来了精神,忽然咧开胡子拉楂的歪嘴,细声说,秋娃,你是秋娃?
中年汉子一怔,问道,你是……骡子?骡子!
骡子一骨碌翻身起来,光着脚丫,沿塘疯牛似的奔去,一路狂叫,秋娃,秋娃,秋娃,……
秋娃回来了。丁婆婆的小茅屋前围满了人。雷家的两口子,黄家的驼子二爹,方皮匠,王屠户,刘裁缝,再是那一帮叽叽喳喳的堂客。                                                     
驼子二爹捏住秋娃的手,说,秋娃,你一走十几年,你妈好苦啊。
秋娃这模样,怕是做官了吧?雷家的媳妇问她男人。
怕是做官?是做了大官,不见人家跟着勤务兵哩。王屠户露出不屑的神色。
哎,丁婆婆算是熬出头了。
好人有好报啊。
良金来了,他一把拉住秋娃的手,颤颤兢兢地说,恭喜你呀,当了官啦。
秋娃愣了一下,十几年,良金也老了,他一时竟记不起来。这时,几个小孩围着小石头,跳着叫着要看他腰里别着的盒子炮。小石头护住手枪,笑着说,这可不能给你们玩哪。那带着皮套的枪,猛一下被良金看到了,他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到秋娃面前,连连说,长官,长官,小民多多得罪,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妈,你要多多包涵哪。
啊,是师傅。秋娃赶紧拉良金起来,连连说,师傅,不要这样嘛,过去的事就不提它了,这些年,生意好吗?
好,好。良金泪流满面,结结巴巴地说,是师傅不好,那一炉钩子打重了,呜,呜,害得你妈好苦……年近半百的良金哭得像小孩。
秋娃扶着良金,笑着说,不是你那一炉钩哇,我就不会撞上新四军了。
丁婆婆回来了。雷家的媳妇叫道。
果然,丁婆婆回来了,沿着深塘边那条弯弯的小路,那双裹过的小脚,一歪一颠的。骡子拎着她捡的一小捆柴火走在后头。秋娃从人丛中走出来,跨前几步,冲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老母,俯身在地,长跪不起。良金也跪了下去。雷家的媳妇哇的一下哭出声来,屋前的空地上一片抽泣呜咽之声。
丁婆婆径自走到良金面前,扶起良金道,你这是何苦哇?然后走到儿子跟前,抚着儿子的头说,秋娃,起来,让妈好好看看你,十七年零六个月了,妈好想你啊。
丁婆婆声音哽咽,老泪纵横。秋娃扶着母亲,说,儿子不孝,叫母亲受苦了。丁婆婆说,这垸里人家,堤上堤下,日子都这么过,妈一个人,好过,也苦不到哪里去,何况你骡子兄弟,良金师傅他们,总在照应呢。
秋娃告诉母亲,自己在北京已成了家,这次回来,是特地接母亲的。环子说,丁婆婆是该享几年清福了,你们娘俩也要好好叙叙了,我们走了,明日一起来店里坐坐。
骡子没有走,他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愣愣地听秋娃讲话,看丁婆婆流泪。丁婆婆忽然看见了他,说,骡子,你秋娃哥回来了,你喜欢吧?骡子一个劲点头。
丁婆婆讲了骡子这些年的事,秋娃按住他的肩膀,说,兄弟,你要挺起腰杆子往前走啊。骡子咧着嘴,呵呵地笑。
这伢的命好苦啊,丁婆婆叹道。
骡子忽然拉住秋娃的手,说,秋娃哥,等你有空,带我去洛阳,好吗?又问丁婆婆,你几时走哇?
丁婆婆泪流满面地说,丁婆婆跟骡子在一起,哪里也不走。骡子脸上笑开了花,连连点头。
丁婆婆真的不肯离开南瓜垸。任秋娃说破嘴皮,一句故土难离,没有一点松动的余地,还说,你看骡子,汉口土生土长这多年,还总惦记他那祖宗住的洛阳。
深秋时分,在初起的西北风里,秋娃一步一回头地告别了母亲,带着一肚子惆怅上了北去的飞机。

这年冬季好怪,不雨不雪,三天两头地起风,嗖嗖的,干冷。这天夜里,良金做了一个恶梦,呜—呜— 分明是鬼叫,深塘南边,南瓜地头那片刺树丛里,昏昏朦朦,鬼影憧憧,凄厉的啸叫长一声短一声地传出来……良金浑身大汗淋淋,醒了。他睁开眼,一片漆黑,他竖起耳朵听,万籁无声,他想,怎么无端做这等鬼梦。噹—噹— 远处传来博学书院的钟声,两点,该唤徒弟起来了,他披一件夹袄,下床摸洋火。呜—哇,呜—哇,凄凄惨惨,是狗子哭。深塘南边传过来的,清清楚楚。又是几声,是西南边,狗哭鬼笑啊。良金汗毛直竖,黑暗中,一脚踢翻了矮凳,轰隆一声摔倒在地板上。
么事响?北屋里的环子问。
点灯,快点灯。良金摸索着爬起来,一边对环子喊。
这时,远远近近已是一片的狗叫声。
来人哪! 快来人哪!救人啊!……是丁婆婆。
良金拚命的跺着地板,扯开喉咙喊下面吊楼里睡的徒弟,一边拢起棉裤,拉开了门栓。
一阵冷风扑过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这天,怎么红赤赤的,起了霞?博学书院的钟才打两点呢。塘南边,又传来丁婆婆凄厉的呼喊声。良金冲出门,一拐弯就是堤坡,他站在堤边上,呆了。深塘边骡子的屋火光冲天,那一片夜空被映得通红,一塘的水像泼了血,一团一团的火雀子满天飞舞,屋后的几棵杨树也哔哔剥剥的烧起来了,像一把把巨大的火炬,风还在一个劲地刮,塘沿路边的枯草也引着了,正一步步朝塘角丁婆婆的小茅屋蔓延。南瓜垸所有的狗大概都冲到了深塘边,远远地冲着大火发疯似的吠叫。明晃晃的火光里,分明是丁婆婆拽着身高马大的骡子,一点一点地往外移动。
救火呀! 救人呀!良金狂喊着,发疯似的跑过麻石桥,朝火光冲去。

大火熄了。小屋塌了。骡子不行了。
丁婆婆的小茅屋里挤满了人。昏黄的油灯光影里,骡子静静地躺在秋娃睡过的床上。雷家媳妇眼泪汪汪地端着一盆热水,丁婆婆用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搌他那烟熏火燎的脸,擦他那露出被子的双肩,然后,冲洗那双黑黢黢的大脚。丁婆婆感到骡子动了一下,看他的脸,嘴唇像在微微抖动。
丁婆婆把脸贴过去,轻轻地说,骡子,伢呀,婆婆在你身边哩,有话你就说吧。
骡子的眼睛睁开了,闪着柔和的光,显出少有的精神,说,秀,在洛阳,等我……
春寒料峭,斜风细雨,清明时节。一辆深灰色的华沙轿车从南瓜垸那边驶过来,经过博学书院,韩家岗,悄然无声地停在张公堤边。秋娃下车,打开后车门,扶丁婆婆下来。堤下,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滑滑踟踟的,秋娃撑着伞,小心地搀着母亲。小路的尽头,是一片略有起伏的土丘,几棵秃秃的刺槐,一蓬蓬枯败的衰草,几处坍塌的荒坟。   
到了,那座新坟。丁婆婆指给秋娃看,一边悲悲切切地说,骡子,你秋娃哥看你来了。
那坟前好像有人。秋娃说。
噫,是谁?丁婆婆揉了揉眼睛,一个年轻女子,穿一身蓝翠翠的衣裤,蜷缩在那座光秃秃的新坟前,一阵风起,扬起她一头散乱的黑发,一缕缕青烟裹起一团团纸灰直飞上昏浊浊的天空。
秀?哎,这女子,前世的冤孽啊……

丁婆婆就要走了,要离开这魂牵梦绕的南瓜垸,离开厮磨了一辈子的乡邻,驼子二爹,方皮匠,王屠户,刘裁缝,良金夫妇,还有雷家媳妇那帮年轻的堂客。而最让她剜心的是那一抔黄土下的骡子。她站在堤边,扶住秋娃宽厚的肩膀,远远地遥望那座孤坟……
                                                       2007.9.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湖北
精华
56

154

主题

1313

帖子

2309

积分

中尉

Rank: 6Rank: 6

积分
2309

IP属地:湖北省武汉市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9-17 10:39:15 | 显示全部楼层
篮球迷 发表于 2015-9-17 05:55
老兄的这篇故事,情节和气分大体上都不坏,反映旧时的风士人情的意图很明显,客观上也给读者感觉到了那种分 ...

谢谢朋友留评。在家闲着,写点东西打发时光,有人看,特别是有人评,真是个高兴事。谢谢你对这篇文字的肯定,谢谢你的一些中肯看法,谢谢你的帮助。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湖北
精华
20

12

主题

920

帖子

1056

积分

版主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积分
1056

IP属地:湖北省咸宁市赤壁市

发表于 湖北省咸宁市赤壁市 2015-9-17 19:36:34 | 显示全部楼层
读了两遍,一个痴情憨厚的男人,落得个如此结局,是性格决定的,还是时代造成的?说不清。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来自
湖北
精华
20

12

主题

920

帖子

1056

积分

版主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积分
1056

IP属地:湖北省咸宁市赤壁市

发表于 湖北省咸宁市赤壁市 2015-9-17 19:37:5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您的小说很像三言二拍的风格,只是感觉。不知准不准。用词古典,语言简洁生动。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在本网BBS上发表言论,不代表本网立场,应当理性、文明,遵守相关法律法规。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扫一扫,用微信登录

本版积分规则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