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 远 的 雷 声
如果不是这一阵炸雷,五爹也许……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雨夜。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满世界都是雨点击打的声响。五爹劳作一天,早早吃过饭,倦意袭来,便倒在床上蒙头大睡,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三十多岁仍孤身一人的五爹近来常常做梦,他的梦美丽而诱人——应该说美丽而诱人的是与五爹一家之隔的新寡的少妇吴香。他在梦中又想起那天的情形……
三天前的正午时分,晴好的天气忽然阴沉下来,一阵凉风刮过,眼看大雨将至,村里的人们顿然忙碌起来。吴香匆忙放下手中的针线,三步并作两步从屋里赶出来,她得赶紧收拾门前空地上晒着的一大堆谷子。她先用木耙把谷子拢在一起,然后半蹲着,一手牵袋口,一手不停地往袋里扒谷子。装满大半袋,就起身将谷子背到里屋,然后一撂,把谷子倒入米缸。几个来回,她已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劲头明显比先前减弱不少。五爹从地里回来,还没见家门,听见吴香有气没力地喊他:“五哥,过来帮帮忙。”五爹犹豫一下,看见吴香孤零零一人,累得都快直不起腰,忙奔过去,两人一齐干起来,五爹每回都让吴香将袋子装得满满的,他发达的块状的胸肌显示他扛一麻袋谷子丝毫不在话下。没多大功夫,地上的谷子已被拾掇得干干净净。这时雨点噼哩啪啦砸下,很快门前就织成一道道密不透风的雨帘。五爹站立吴香家门口,局促不安,他望着外面的大雨,眼神茫然。“五哥,洗洗手,稍坐一会儿。”吴香从五哥身侧递过一条棉手巾,把一盆清亮亮的水放在五爹身边。五爹接过毛巾,在脸盆里润湿,擦擦脸,揩揩手,将盆里已经脏污的水泼入雨中。吴香拿过盆和毛巾,说:“五哥,我做午饭吃,你就在我家里吃饭。”五爹忙推辞说:“不,不了,雨小点我就过去。”“五哥,你是……”吴香的声音轻柔中缠夹着一缕悲哀。他回过头,只见吴香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眼里充溢着柔情。一股热流霎时在他全身奔涌,使他产生了不知是由于惊骇还是幸福抑或二者兼有有之的颤栗。他的目光也油然热烈起来。吴香低下头,脸红晕晕的,她借故回屋里去了。等她重新出来的时候,却不见五爹的踪影,室外雨依旧如一个激情满怀的诗人,酣畅淋漓的挥洒着他的大手笔。
那天以后,五爹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不再沮丧着脸向隅而泣,他的心犹如春天的飞燕,轻盈且充满无限活力。总之,在他沉闷而阴暗的生活中,他瞥见一线光亮。在他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欢愉过:父母经受不住阶级斗争风吹浪打撒手人寰,自己因为是牛鬼蛇神的儿子而遭受冷遇和白眼。他是多么渴望有一份温情,有一份爱恋来唤醒他几近沉泯不醒的心灵。他从前不止一次地想过有朝一日能够拥有美丽的吴香。他知道那仅仅是幻想而已,所以他只能站立远远的地方或者不为人知的暗处,偷偷地看着吴香,被她的一举一动所吸引,像一个崇拜者一样欣赏着世间独一无二的一幅名画。
“轰隆隆”,一阵炸响,惊醒了梦中的五爹,五爹清楚地听到屋上有瓦片掉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他摸索着穿衣起床,打开屋门。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息了,闪电的利刃劈开黑夜又复归于黑夜。他走出屋子,借助闪电的亮光他看见一个黑影贴着墙一晃而过。谁呢?五爹揉揉惺忪的睡眼,再一看,除了那堵熟悉的土坯墙和凹陷在墙体里的木门外,什么也没有。也许是幻觉吧!五爹想。他的脚步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向吴香家走去。他的心怦怦直跳。犹疑片刻,他急切而又小心地叩击吴香家的大门,并轻声喊她。夜静寂得可怖,他的声音穿透黑夜似乎非常响亮。
那阵雷声也惊醒了吴香,她无法安眠,睁眼望着黑漆漆的夜,耳朵警觉地听着每一点异常的响动。刚才她听见脚步声,心揪紧了,但那声音马上便消失了。她暗自思忖和恐惧时,又传来脚步声,并且伴有叩门的声音和呼唤。吴香没有应答,但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呆坐在床上,手足无措,头脑一片空白。可叩门声和呼唤声还在持续,甚至越来越急促,仿佛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虽然这声音对她来说并不可怕,她还许多次地想过这声音的到来,只是当它来临时她依然像无所防备一样。此刻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整个人都有些微微颤抖。她迟疑了会儿,站起身来,脚步不由自主地挪向大门,她一点点拉开门闩,打开门。五爹闪身而入,将大门重又拴好。黑漆漆的屋里吴香的身影依稀可辨,她娇兮兮的喘息近在耳边,五爹可以感觉到吴香潭水般幽深的眼睛深情地凝视。他急不可耐,展开双臂,紧紧地拥住吴香。吴香无力地推拒着,说:“别,别……”但随即她的嘴已被五爹坚定的咬住。吴香偎依在五爹的怀抱里,承受着五爹笨拙乃至有些粗鲁的爱抚和亲吻。五爹抱起吴香走向床边,双方重重地倒在床上……好久了,五爹才从刚才的兴奋中平静下来,他用手抚弄着吴香的发丝,依依不舍地说:“我该过去了。”吴香依然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也没作声。一种隐隐的担忧涌上五爹心头,他又重复了一遍。吴香悠然说道:“你走吧。”五爹坐起身,正待穿衣。一阵比刚才还猛烈的雷声,仿佛就在头顶炸响,让人不寒而栗。吴香惊悚地拉住五爹。五爹从那手的抖索中明白了,他不能走,他必须留下伴随吴香度过这个恐怖而温馨的夜晚。五爹又躺下来,搂着吴香渐渐进入迷糊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哐”地一声暴响,犹如平地的一声惊雷,民兵连长带领几个人一脚踢开吴香家的大门,几双脚步径直冲进房间,几束手电光同时射到床上。五爹以手遮面,匆匆穿好衣服。吴香羞愤交加。民兵连长命人用绳子捆住五爹,大声说:“带走!”吴香脸色煞白,急忙跪在地上哭泣着哀求:“这些都是我的错,不能怪他,求你放了他吧!”“不行!”民兵连长厉声喝斥。五爹口气坚定地说:“不用求他,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吴香嚎啕大哭。民兵连长用手电照着她,好久不愿从她还没有扣严实的高耸的胸部移开……
五爹被判坐三年牢,临走时,吴香满脸凄然地说:“我等你。你出狱的那一天我会来接你的。”五花大绑的五爹想说什么,民兵连长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五爹踉跄回头,瞪圆了眼。民兵连长脸上醋意十足……
五爹出狱的这一天,是三年后的一个阴雨天。世界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三年的逝去而改变多少。天空、乌云、雨点、雷声以及到处张贴和涂写的火药味浓烈的标语。不见吴香。吴香怎么没来呢?如果她出现在眼前,五爹该是多么惊喜和欣慰啊!他会立刻忘掉所遭受的一切不幸和痛苦,沉醉于爱的激流里。她不会忘却了吧?五爹四处张望,弥漫于天空的除了雨,还是雨。她一定有什么要紧事,或者卧病在床,五爹这样想着,加快步子往家里赶。路上一片泥泞,看守所所长的一把伞给五爹帮了大忙,不然二十多里路走回家非浇成落汤鸡不可。
家乡,啊,久违的家乡!在这三年里,五爹对于家乡的印象就是对于吴香的印象。虽然他蒙受过巨大的屈辱,可他也获得过莫大的幸福啊!他的心随着家乡的临近而剧烈跳动不停。
“五哥!”
村边,五爹听到一声叫唤。他扬起伞,看见一个披戴雨布的女人。他有些诧异地走过去。
女人说:“我是吴香的妹妹,姐姐让我今天到看守所接你,雨太大,我一步一滑走了大半天才到了这里,估计已经迟了,就在这儿等你。”
“吴香呢?”五爹急切地问。
“她……她不来了……她来不了。”女人说。
“她到哪里去了?”
女人用手指了指村子东边的一座孤坟,泪眼婆娑。
五爹握伞的手无力垂下,伞掉在地上,仰面朝天。雨点仿佛执意报复似的,狠狠打着伞布,也击打着木然不动的五爹,两行清泪混合着雨水顺着五爹的脸颊漂流而下。
“这是她临死前托我交给你的。你看看,一切都会明白。”妇女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五爹。五爹接过展开。女人拾起地上的伞,替五爹撑着。五爹的目光落在纸片上。
“五哥,你好!,我本来已作好等你出狱的准备,你需要一个家。我也希望有一个家。但天有不测风云,在你入狱不久,那个狗连长将她老婆支使回娘家,夜里拔开我的门,将我奸污了。他早已对我怀有不轨之心,我去告他,大队干部竟百般为他庇护,反说我诬陷好人。他也威胁我,说要将我捉去法办。他厚颜无耻的告诉我,那天夜里他准备到我家,偶尔发现了你,才带人来了个捉奸拿双,我恨极了,但我孤弱一人,能够怎么办呢?我想一死了之,又觉得太便宜他。于是,我假装顺从,有一天晚上,乘他又来纠缠我,我把早已下毒的茶给他喝下,剧毒药马上在他身上起了作用,他痛得嗷嗷直叫,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那一刻,我好开心啊!我终于为我们出了一口恶气。我连夜写好这封遗书给我妹妹,并让她在你出狱的那天代我接你,来生再会!五哥,保重!
你的吴香”
五爹脸色惨白,他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朝东边孤坟走去。女人说:“伞,你的伞。”五爹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他的耳畔回响着雷声……
五爹终身未娶。不过,在村子东边的坟地里,立有一块石碑,上书“ 程五妻吴氏之墓”。
2015/9/19 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