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爹
听老辈人讲,黄毛爹被抓做过伪军。虽然做伪军非他所愿,而且没干两天日本人就投降了,还谈不上祸害乡邻,但毕竟有这一段经历,沾染上这一污点,乡邻们还是看不起他,明里暗里都称他小日本人,跟他少有来往。黄毛爹自幼没爹没娘,依靠叔父艰难度日。也许是小时候营养不良的缘故,年轻时候就头发稀少,每一根都黄灿灿的,如深秋时节田野里金色的枯草,毫无秩序地缠绕在他的头顶,这样他就又得了一个绰号“黄毛”。他比我们高两辈,我们别无选择地叫他黄毛爹。我们虽口头上对他恭敬,但心眼里也没把他当一回事儿,有时还戏谑地喊他“黄毛”,半天才续上一个“爹”字。他没有跟我们计较,只笑着骂一声“龟孙子!”至多佯装挥舞着巴掌,撵我们几步,看我们四散而逃,就扯着嗓门吼一句:“龟孙子们,还就只这么一点胆儿呢!”天长日久,相处多了,黄毛爹不仅没有我们想象的像电影中为非作歹的伪军那样可怕,而且我们小孩子都乐意亲近他,还很崇拜他。在我们村子,一个人拥有两门绝技绝对算得上凤毛麟角,绝对会让所有的人对他刮目相看。
黄毛爹有一手徒手在水里捉乌龟和甲鱼的绝活儿。那年月,乌龟和甲鱼不是什么稀罕物,河里水塘里到处都是。有太阳朗照的日子,经常可以在水边看到它们三三两两的扒着一根露出水面的树枝或者一块石头,悠闲自在地晒太阳。趁他们不防备,手脚麻利一点还可以逮几只。我们大多怕它们,它们长相狰狞,而且一旦咬住什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松口的,即使掉脑袋也在所不惜。我们大多时候只好敬而远之。有几个胆大的捉来玩时,我们只远远地用一节木棍逗弄它,看见它缩着脖子不安分地寻机逃走的样子时我们哈哈大笑。大人们捉到乌龟和甲鱼一般拿来放生,有的还在它们坚硬的背壳上刻上自己小孩子的名字,祈求它们的保佑。
黄毛爹常常在村子西边的小河里去捉乌龟和甲鱼。夏秋时节,我们几乎整天泡在村子西边的小河里。河水清清,倒映着蓝天白云,微风拂过,泛起层层涟漪;河水凉凉,浸在里面别提有多惬意。我们三天两头可以看到黄毛爹。每次他都离我们远远地,站在齐腰深的河水中,抡起两只大手,用力朝水面拍,故意弄出很大声响,有时一下,有时一连两下三下,同时他的目光如鹰隼一般在水面四处不停地搜寻。如果发现哪个地方冒出一团水泡儿,他就径直游向那里,然后深吸一口气,一头扎下去,待到他出水时,手里已攥着一只乌龟或甲鱼。个儿小的,他随手一扔;个儿大的他就拿回家,烧熟做成一盘可口的佳肴或熬一瓦罐鲜美的肉汤。他有时还得意地在我们面前舞弄,吓我们。我们也着实被吓住了,离得远远地,还警觉地看着他,不让他靠近自己。
我们也仿照他的样子把水拍得很响,但仅此而已,即使我们看到哪个地方冒出水泡儿也不敢近前潜入水中去招惹它们。有一次我们凑近他,很诚恳地问他捉乌龟甲鱼的窍门儿。他仿佛有些受宠若惊,异常高兴地说:“乌龟和甲鱼一听到响声就拼命往泥沙里钻,一钻不就弄出水泡儿来了。”我们又问:“那怎么捉住他们呢?他们凶着呢!”我们估摸他不会讲的,因此也就随口一问,没做多大指望他能给我们回答,想想也是,谁愿意把独门绝技轻易传给外人呢!黄毛爹先卖了一个关子:“可不,我就被它们咬过好几回,疼得要命,啊呀呀!”我们仿佛自己正被它们咬着一样,恐惧万分,甚至不愿待在水里面要上岸去。黄毛爹随后笑着说:“在水中它不咬人,一出水就要注意了。”他边说边做着示范,“你用手抠住甲鱼的下腹部,就拿住了它们的命门,它们不再张牙舞爪,乖顺多了。”他说得很真诚,可我们还是没有一个人敢去一试身手。
那一年,我感染风寒大病一场,一连几天打针吃药才渐渐好转,但整个人却瘦得走了形。一天,母亲为我端来一碗乌龟汤,热气腾腾的汤水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我一口气喝得精光。以后的几天,我天天享受着这可口的美味,身体竟恢复得非常快。我问母亲哪儿弄来的乌龟汤。母亲微笑着说:“是你黄毛爹给的。”我听得出来,母亲说这话时满怀感激之情。.以后见到黄毛爹总想起他那美味的乌龟汤,总想当面向他道一声谢谢......
黄毛爹会爆米花。我们村没有人愿意跟黄毛爹一起干活,好像跟他在一起就会传染上他身上的晦气似的。长队长没法,也不想荒了黄毛爹这门手艺,思之再三,决定让他每天为乡亲们爆米花儿。黄毛爹本来对农活就不大感兴趣,正好乐得以己所长谋一份生计。自此,每天黄昏时分,村民们下地归来,黄毛爹就从家里搬出爆米花机,在自家门前空地上摆好阵势。爆米花机就那么三两个物件:一个炉子、一个酷似炸弹的铁锅、一个长长的布包。它看似简单,但不好生揣摩,亲手操作几遍,一则爆不好米花,或爆得半生不熟,或时间过长焦糊糊的让人倒胃口;又怕弄出麻烦伤了人。第一天,黄毛爹生好火炉,然后点上一支烟,独自一人守在那里,可好半天了却不见一个人前来爆米花儿。他心里明镜似的,明白什么原因,但队长有安排,他不能不做,这可是他一天的公分儿。天完全黑下去了,他才慢慢收拾起来。第二天,黄毛爹照旧摆好摊子,而后点上一支烟,漫不经心地边吸边等。天快黑时,才见队长二儿子带了一小袋米悠悠晃过来。他立刻起身,支起铁锅,打开锅口,将米倒入锅里,然后又衔紧锅口,把铁锅放在火炉上面,一手拉火炉的风箱,一手摇铁锅。火炉里的火很盛,呼啦啦的响,火光映红了黄毛爹的脸,映红了他眼角眉际淡淡的微笑。“通”地一声,爆米花儿起锅了。黄毛爹将米花顺着一点点抖到布包的尾巴上,吩咐队长二儿子拿过袋子,白里泛黄的香喷喷的米花倾倒出来,很有几分馋人。长队长的二儿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从此,村子里经常的情形是大人们把米给小孩子装好,小孩子们将米放在地上排好队,而后一点一点往前挪。有时候要等到很晚,轮不到就收工了不得不灰心丧气地打道回府。时间一长,有些精明的小孩子,没等大人们干活回来,就装好米等在那里。我们看他忙,就帮他拉风箱,呼啦啦地响声不亚于一首动听的歌曲,让我们如痴如醉;或者帮忙他倒米花儿,那米花的香气飘入鼻孔,直沁入心扉。那可是一件多么快意的事情啊!自那一声爆响之后,小村的黄昏除了恶劣的天气外,这样的响声再没有间断过。小村习惯了这样的响声,小村不能没有这样的响声。犹如黎明之际雄鸡嘹亮的歌唱,犹如乡村四季禾苗稼穑风流轮转不眠不休的天籁之音。这声音绵绵不绝,悠扬缭绕,从过去想到现在,从我们村子响到外面精彩的世界,将要一直陪伴我们回响在生命的每一个时段。
啊,黄毛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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