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独轮车(散文)
父亲有一段时间和伯父合伙做黄豆生意。他们用一辆木板车在河西收了黄豆运到河东的镇上,卖给几家做豆腐的作坊,从中赚些差价。有一天,父亲突然跟母亲说:“我想一个人干。”母亲担忧父亲独自一人吃不消,又没有个照应,忧心忡忡地说:“怎么啦?你们生矛盾了,伙计生意都是这样,看开些,少赚一点儿不要紧的,不要伤着了自己。”父亲坚定地摇摇头儿。父亲雷厉风行,晚上与伯父把以前的账目结清,并将几家作坊一人一半分割妥当。
父亲到镇上买回木料和钢丝轮子,请来木匠师傅,只两天功夫做起来一架独轮车。父亲跃跃欲试,推起独轮车就在家门口的空地上走来走去。独轮车的轻便和灵活一下子让父亲喜不自禁,笑逐颜开,仿佛意外地捡到一个巨大的金元宝似的。
一大清早,父亲带上几条麻布袋和几根粗绳子,推着空空的独轮车出发了。鸟雀似乎还未从沉睡中苏醒,村头的树林里一片寂静。路上难见行人。从程村到河西的小集市有几里路远,但父亲脚底生风,步履轻快,他走过一段大路,翻过大河两岸的河堤,又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径,没多大功夫就到了。几个老主顾早已等候在那里,见父亲来了,纷纷与他打招呼,帮忙他将黄豆装袋,过磅,抬到车上。一阵忙乱过后,父亲已装满三袋黄豆,他在车子两边各放一袋,另一袋不偏不倚地压在两袋上面,用绳子把麻袋牢牢捆住。父亲把钱一一算给他们,而后一弯腰将皮带子套于双肩,两手攥紧车把儿,往前一推,车子启动了。满载黄豆的独轮车一下子沉了不少,车轮转动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像是一个不胜重负的人艰难的呻吟。父亲用力推着车子走过青石板路的街巷,向前而去。
父亲好一会儿才到达大河边。从堤脚下放眼望去,高高的河堤像一个巨人两条粗大的手臂蜿蜒伸展,无边无垠。堤上绿草丰茂,有几头黄牛悠闲地啃着草,不时哞哞地叫唤几声。父亲无心欣赏大自然的美景。他略微歇了一口气,便开始奋力地往堤上推车。一条一尺来宽的斜坡几乎隐没在茂密的绿草丛中,像是谁随意画出的一条不很规则的斜线。父亲整个身子尽量前倾,撅着屁股,两条腿绷得直直的,犹如拉满的弓弦,随时准备弹射而去,他的两只手稳稳地抓住车把儿,屏住气息,一步一挪艰难地向上推着。汗水很快从父亲的全身汹涌而出,打湿了他的衣衫,顺着他的脸颊恣意奔流,掉落地上。父亲想起跟伯父一起的时候,两人一前一后,前面的拉,后面的推,到底要省事一些。父亲不是后悔,他只不过想想而已,而且这种念头一闪即逝。此时此刻,他的注意力高度地集中,他的眼里只有前面不断缩短的“斜线”。父亲没有歇息,也不能歇息,长长的一条斜坡没一处歇脚的地方。他心里清楚自己必须一鼓作气,直至堤上。好漫长的一段“路”啊!父亲似乎用尽了平生的力气。他终于到达堤上后,放下车子,狠狠地吁了一口气。他用毛巾揩揩汗,坐在草地上;又拿出草帽,捏住草帽的一边,一下一下地摇起来,清凉的风吹在他的脸上、身上,他顿时感到神清气爽。父亲回头望望刚才走过的路,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父亲待体力稍稍有所恢复,就站起身来,他仍旧将皮带子套在两肩,两手紧紧攥住车把儿。他要过河了。大河岸边两排杨树随岸势伸向远方,杨树树枝低垂,在微风中轻扬。大河上一架滚水桥横跨,高大的桥墩一多半儿没在水中,河水滔滔流淌。从河堤到桥上须走一截下坡路。父亲不敢马虎,他稳稳地扯住车把儿,身子朝后仰着,两只脚一步一移,让车子依靠惯性缓缓而下。突然父亲一个打闪,车子晃了晃。父亲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把车子扶正,定了定神,这才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行。有这种历练的人知道,虽然下坡比上坡少费力气,但下坡显然更要经验。父亲推着车子走过大桥后,面前又是一截上坡路。父亲稍做休息,便鼓足劲儿,弯着腰,身子前倾,全力向上推车,仿佛一个百米赛跑的运动员最后阶段的冲刺。是的,这的确是父亲今天行程的最后一道坎儿,好在它不长。父亲感到轻松下来的时候已是到了东边的河堤上面。他没有再停歇,顺着长长的“斜线”缓慢而谨慎地下行。走完这一段下坡路,到镇上去的路就要平坦得多。不过,父亲还是歇息了两次,毕竟他刚才已经体力透支,毕竟还有七八里远。当东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时,父亲把黄豆送到几家豆腐作坊,拿了钱,他顿时彻底地松弛下来,情不自禁地吹起口哨……
父亲自此风雨无阻,推着独轮车往返两地之间。伯父效仿父亲,很快也做了一辆独轮车。伯父第一次推着独轮车上路时,父亲劝伯父少装一点儿,说独轮车比不得木板车,如果掌握不好平衡,路况又差,不仅吃力,还容易出事。伯父大概认为父亲别有用心,偏不听父亲的,结果险些弄得人仰车翻……
有一回,伯父生病一连几天没有送黄豆。镇上的作坊老板急等着用,让父亲带话给伯父如若再不送,他们可要找另外的主儿。伯父无奈,担心丢了生意,急忙央求父亲代送几天。父亲二话没说,满口应承下来。父亲先与河西的主顾说好,让他们备足黄豆,他一天跑两趟儿。父亲那段日子起得特别早,每天送过一趟后,在镇上草草吃点饭,然后马不停蹄又向河西奔去。几天下来,父亲钱倒是赚了不少,但人瘦得厉害。几家作坊老板见父亲人勤快,又守信用,软磨硬泡地要父亲给他们送货。父亲坚辞不干,说:“我抢别人的饭碗,那还叫人么!”他们认为父亲仗义,对父亲更是钦佩。母亲叹息父亲,当父亲送完黄豆回家,就不让父亲干其它农活儿和家务事,做饭时把菜里的油水给得厚厚的…..伯父病愈后,听人说起父亲的所作所为,心里大为感动,为感谢父亲,他特地到镇上买了礼品到我家里看望父亲。
父亲推着独轮车不辞辛劳地来往于河东河西,它已成为程村的一道美丽的风景,我记不清父亲有多少个日子这样走着,就像记不清父亲运送了多少黄豆一样,就像记不清父亲在大河两岸淌过多少汗水一样。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看见乡路上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就想起父亲,看见那推着独轮车不倦前行的身影就对父亲充满无限地敬意。
2015/9/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