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之老爷与木桥
程村与别的村子相比并无二致,村边绿树葱茏,将村庄掩蔽其中。一条水塘紧紧围着村子绕了一个圈儿,犹如古代的护城河。我常猜想,这也许是我的先人们在战乱年代祈望和平的良苦用心,是他们誓死保卫家园的历史见证。虽说程村自古以来并未遭受战火涂炭,乃至一场像样的战斗都未曾有过,但先人们有备无患的意识天地可鉴。程村在东西南北四面各有一个出口,东边的出口是一架木桥,这架木桥便是我的姥爷的杰作。桥的两边全用巨大的石块垒砌而成,桥面是两块宽大厚实的榆木板材,人行走上面,不摇不晃,如履平地,几十年来栉风沐雨,既不变形也未朽烂。
桥是后来架上去的。在四边的水塘挖好之后程村人到东边的田地劳作不得不弯到很远的北面,然后又从很远的北面绕道而回。老爷说:“修一座桥吧。”于是姥爷拿出家藏的银元,派人赴遥远的山区运回石料;他亲自四处寻访名贵耐用的木材,并终于在县城的一个大户人家找到。佬爷眼也没眨一下,将一袋白花花的银元给了那个大户,买回建桥所要的木料。姥爷带领众乡亲夜以继日,我们几乎全家出动,送饭的送饭,端水的端水,整整用了十五天时间把桥修建完毕。站在桥上姥爷反剪着双手,面朝程村,俨然一个救世之主。想必那时姥爷一定心花怒放,一定每天都要前往桥上经过,感受桥所带给他的那份荣耀,并幻想着程村人世世代代一看到这座桥就想起他的不朽的功勋,会想起他而记住他,记住他而感念他。姥爷的愿望没有落空,程村人忘不了这座桥,忘不了姥爷。几十年之后他们的后人走过这座桥时依然在念叨姥爷的名字。姥爷没有想到这座桥带给他及他的家族的益处远远不止这些。
两大政治集团的惨烈博弈对中国的影响是深远的,对程村的影响是深远的,对我的家族的影响更是深远。有人说历史可以改变,甚至可以重写,但我想历史犹如滔滔江河一往无前,无论前面有多少险阻,都阻挡不了他奔腾向前的脚步。正如同命运,它的走向注定在那时那地已经成形,之所以还未发生是因为还未到那时那地,命运之洪流谁也无法阻碍。那时的姥爷作为家族的掌门必须承受历史带给他的一切,必须承受命运给予他的有幸和不幸。我家在当地有些名望,在这场政治风雨中必首当其冲。多余的房产和家中的浮财全部充公,并在一夜之间易主。仿佛顷刻之间我家由曾经的富贵一落千丈,成为名副其实的平民百姓。姥爷逃避不了,他必须面对这迎头而来的一切。就像许多由盛转衰的家族一样,姥爷不幸正逢其时。而姥爷没有与家族遭受磨难的个中原因很大程度在于那座桥,在于姥爷曾经引以为傲的那座桥。乡亲们异口同声地说姥爷是一个开明绅士,他接济过村里很多人,他为村里修建了一座桥。姥爷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他的承继祖辈的平民基因决定了他在失去这些身外之物时没有多少失落和沮丧,他本不是一个游手好闲之人,他本就是一个平民百姓。
也正因了那座桥,才有政府工作组留给我家的老屋。
我家的老屋在村子东边,面南背北。老屋有一个高大宽敞的堂屋,堂屋两边的两架山墙全用木料,这种结构只有当时的富户才有。它的东西两面各两个耳房,耳房前又各做了一个厨屋,橱屋的最前端紧紧连成一堵墙。墙体中央正对着堂屋大门设置有一个两开的门。中间自然地形成一个露天的天井。老屋的四周全用大理石砌好基础,给人牢固可靠安享千年的感觉。但老屋的封闭却多少让人压抑和沉闷。
在一声嘹亮的啼哭中老屋迎来我的降生。老屋不足为奇,在我之前老屋已经以他的淡然迎接过我的姐姐和我的一些长辈。姥爷却欣喜若狂,我料想姥爷在我还未满月就让家人把我抱给他看,还把我从家人手中抢过去抱在怀里颠来颠去,用长着粗硬胡须的嘴亲我的脸,亲我娇嫩的小鼻子。以后,姥爷便成了我的专职保姆,成天顶着我走村串巷,招摇过市,仿佛我是他的一面胜利的旗帜,插到哪里哪里就是属于我们的领地。姥爷经常让我与邻居同龄的男孩子比赛,我们一起比爬,一起比打滚。而这两项技艺在姥爷精心调教下已成为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绝技。我为老爷赢得了荣誉和尊严。姥爷对我总是夸不绝口,当然这应归功于他。殊不知,老爷有一点永远要逊于邻居,逊于程村很多人,那就是他四清时划定的居高不下的富农成分。这一点他无法改变,这一点让他及他的后人在很久的时间里感觉低人一等。他从祖先那里继承家业的同时也一并继承这份家业带给他的辛酸和负累。姥爷认为自己从未剥削别人相反还经常接济别人的做法应该没错,拥有这份家业更不是他的错,何况他几乎倾其所有为程村铺路架桥。但不管怎样,他像无法选择自己之为人一样无法选择他的出身。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哀。我是我们这一辈第一个男孩子,我的降生延续了家族香火相传后继有人的现实与希望。姥爷也许把我的降生与他修桥的丰功伟业联系一起,把我的降生与家族千金散尽复归平民联系一起。如果姥爷仍在人世,看到家族人丁兴旺,其欣喜又何如?
姥爷的失算在于他的争强好胜,在于他将我调教到可以击败任何同龄的对手,特别是我的邻居,而这远非他修桥补路的伟大壮举所能弥补,所能同日而语。他犯了一个致命的忌讳,犯了他那个年龄不应该犯的低级错误,这个错误比他毫无选择的出身还要糟糕,他不该锋芒毕露,让我毫无顾虑地去打倒任何人的尊严,去撕碎他们日渐崇高的威望。他怎么就忘了呢?打狗欺主啊!运动的洪水一浪高过一浪,姥爷终究没能逃过巨浪的打击,他被邻居当做牛鬼蛇神在全体村民大会上批斗。我站在母亲的肩头,看着姥爷低垂着头,无精打采,双眼充溢着不解和无奈。我看着平日里笑声朗朗的姥爷,亲切和蔼的姥爷,充满善心的姥爷,此刻面无表情,仿佛一个站立着的尸体一般。我那时肯定是惊叫了一声的:“姥爷!”而姥爷,在嘈杂的会场能听见我的叫喊么?他正想着什么呢?他还在想着他曾经带领家人奋战十五个日夜修建的桥么?还在想着他周济给邻居家的粮食和油料么?还在想着他给了村民多得数不清的银元看病吃药么?还在想着怎样才能逗乐我,我怎样才能更迅猛地打败对手么?也许姥爷头脑里一片空白,像秋天早晨的河面飘荡的雾霭,一片迷蒙和茫然……
姥爷自此一蹶不振,情绪低落,像被人突然之间抽去全身的筋骨一样。他不大爱出门,他再也不到他修建的桥上去享受他的那份荣耀。那座桥让他感到耻辱,他把自己想成那座桥,任人践踏。他似乎忘了那座桥。他还是忘不了我,天天把我牵在手上,抱在怀里,用他粗硬的胡须扎我,用他光光的脑袋拱我,直至把我弄得哈哈大笑。然后他也笑了,然后他还哭了,然后姥爷永远地离开了我。那年我两岁。
关于姥爷的记忆实在不多,但听父亲母亲讲起姥爷的事情却不少,仅凭印象写下以上几段文字,算作我对家族中所认识的最年长的一个男人的凭吊。我无意于去评判一个已然成为历史的时代的对与错,无意于评判一个成为历史的时代的人们的所作所为。历史自有公论,一切在成为历史时的是非曲直都会逐渐变得清晰可辨。只是当初我们还不知晓他会成为历史,成为历史最铭心刻骨的一部分。历史并非虚无,历史也不一定要博大无边,他有时就是某个人或某件事的描画和勾勒。譬如我的姥爷,譬如数十年以来还倔强地挺立于程村水塘之上那架木桥。 2015年9月30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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