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之姨妈
姨妈在城里,与乡下的亲戚少有联系,跟我家的来往也时断时续。
一年春节,姨妈带着小表姐冒雨来到我家。母亲见状,慌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出大门迎接。母亲替姨妈拿过手上拎着的礼品,笑着说道:“这么大的礼性,路又远,还寒风冷冻的来乡下看我们,叫我们说什么好!”姨妈脸上挤出一丝矜持的笑意:“几年没见面了,顺便过来看看,马上还要到叶主任家里去给他拜个年。你赶紧找一条裤子,我宝贝女儿刚才踩了一脚泥水把连衣裙打湿了!唉,这鬼地方一下雨到处泥滑路乱的。”母亲忙进里屋拿出刚给姐姐做的一条新裤子,抖开后递给表姐。表姐一看,霎时不高兴起来,噘着嘴说:“这衣服不好看,我不穿!”姨妈有些不悦,说:“你怎么给我宝贝女儿穿这么土气的衣服,再换一件吧!”母亲小心地应道:“这是才给慧慧做的一条新衣服,她还没舍得穿。”姨妈拉过表姐,一把从桌子上提起礼品,怒气冲冲地说:“啊,那就不麻烦你了,我们走!”母亲说:“还没喝一口水呢!”姨妈撑开雨伞,头也不回,匆匆朝叶主任家去了。母亲很尴尬,心里十分憋屈,但黄昏时分仍站立门口念叨着姨妈和表姐……
姨妈后来一定来过程村。她不能不来。她说的叶主任是我的一个叔叔,住在村子西边,在市里姨父所在的部门当主任,听人讲他现在红得很,相传是副市长的热门人选,逢年过节到他家拜年的人前呼后拥,络绎不绝。有人看见过姨妈,说姨妈满面春风,穿着光鲜,在众多的客人中如鹤立鸡群,分外显眼。只是她没来我家,即便我家与那位叶叔叔家相距不过百十来步远。
一年中秋的早晨,我们一家人刚吃完饭,忽见大门前飘过一个华丽的身影,那身影径直朝我家里走来。我们立即认出是姨妈,都很惊讶。母亲早已起身相迎。姨妈笑容灿烂,一进门就拉住母亲的手,无比亲热地说:“妹子呀!两年没见,可想死我了!”母亲陪着笑,接过姨妈手上拎着的大包小包装潢精美的物品,关切地问道:“大老远的赶来,还没吃饭吧?”姨妈夸张地“嗯”了一声。母亲放下物品,让姨妈落座,吩咐姐姐为姨妈倒一杯开水,自个儿与父亲到厨房烧火做饭。不一会儿,母亲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姨妈笑容可掬,边吃边与姐姐聊天,她不停地夸姐姐乖巧,说姐姐穿上她在大商场特意买的新衣服会更加漂亮。母亲附和着,几次三番地想岔开话题,可姨妈一双眼睛只盯着姐姐,张口闭口的都是姐姐,弄得父母亲有点莫名其妙。姨妈吃完荷包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方精巧的手帕,优雅地揩揩嘴巴,又将手帕折叠好放回口袋。姨妈站起身来,把母亲拉到一边,依然满脸带笑地说:“妹子呀,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你看孩子们都不小了,慧慧该考虑许个人家了。你姨侄虽然说话有点不清楚,但生活在城市,工作无忧,以后的日子也好过。”母亲顿时明白了姨妈的用心,她虽然有点不痛快,却不想让姨妈难堪,委婉地推辞道:“孩子还在念书,现在不想考虑这事儿。你们那么好的条件还怕找不到一个好女孩。”姨妈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说:“也许我跟侄女有缘分,还只看上她了,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她的。”母亲说:“多谢你的好意,这件事还是不要提了。”姨妈脸上忽然风云突变,说:“那是没得商量的余地了?!”母亲摇摇头。姨妈恼羞成怒,柳眉倒竖,双眼仿佛要喷出火似的,她随手抓起桌上的礼品,忿忿说着“真不识抬举!”,而后扭头而去。我们面面相觑。
自此,姨妈很久没到过我家,她也必定没有再来过我们程村。我的那位叶叔叔去年犯事被削职为民。
历史的车轮在经历了一番曲折的行程之后,驶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快车道。父母亲尽心尽力地侍弄几亩田地,地里的庄稼和菜畦里的蔬菜年年长势旺盛,一派丰收的景象。父亲头脑活络,耕田种地之余,还做点生意,一年四季从不闲着。我家渐渐步入当时为数不多的万元户行列,在方圆十里小有名声。
一个夏日的午后,天气异常炎热,树上的蝉拼命鼓噪,那叫声仿佛就在耳边,让人愈发燥热难当。我吃完饭躺在堂屋的凉席上睡觉,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叫母亲的名字。我睁开眼一看,只见姨妈红光满面大汗淋漓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袋水果。母亲听见叫声,赶紧出来将姨妈迎进屋来。待姨妈坐下,母亲把电风扇搬过来对准姨妈拧开,又去厨房倒茶水。姨妈喝完茶水,深深喘了一口气,说道:“好热的天,渴死我了!”母亲说:“有什么事你托人带个信儿就行了,跑这么远的路,看把你辛苦的!”“哎呀!还是妹子怜惜我,我今儿还真是有点急事要你帮帮忙。”“都是亲姊妹,就别见外。”姨妈显露出极为难的神情说:“我家在城里买了一点地基搭盖几间房子,房子做到一半,还差点钱,这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借,还凑不齐。听说你们现在过得不错,就找来了。”“我们也是传得好听,钱都压在生意里去了,我跟你兄弟说一下,看能不能给你帮一点。”母亲说完,进屋去了。好一会儿,母亲拿着一叠十元钞票,说:“我们手头上只这五百元钱,你拿去用。”姨妈的脸一下子黯淡下来,犹如晴朗的天空瞬时布满乌云。她嘴巴嗫嚅着,好像有话要说,但终究没说出来。她失望地接过钱,一张一张地点完数,紧紧握住,似不情不愿地说:“那谢谢了。我走了。”姨妈临走望了一眼桌上的水果。母亲意会过来,拿起苹果还给姨妈。姨妈用手推让一下,并迅即抢过去,攥在手上。母亲没有去送,她一脸茫然……
在后来的日子里,父母亲很少提起姨妈,我们更难以记起姨妈。即使姐姐在县城读书的三年时间里我们也没有去过姨妈那里,一次也没有去过,好像在这座城市生活的芸芸众生中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似的,好像我家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个亲戚。
姐姐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省城工作,并在省城安家落户。姐夫经过几年的奋斗,事业有成。他们很快有了自己的小洋楼和小轿车。父母亲被他们接去了省城。我师范毕业以后到我们镇上的一所中学教书。一天,我刚下课从教室出来,门房老肖告诉我学校大门口有人找。我挟着课本,三步并作两步往门口赶过去。远远望去,门口的长凳上坐着两个老人,其中一个女的不时朝校园里张望。我走近一看,才知道是姨妈和姨父。姨妈人瘦得厉害,脸皮皱巴巴的,像风干的葡萄;背有点驼,想费力伸直却徒劳无功;只是仍保留着先前留在我记忆中的模样儿。我有些诧异,关于姨妈的那些陈年往事一刹那浮现在我的脑海,一股厌恶之情顿时涌上心头。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面前,没有招呼他们,也实在不想招呼他们。姨妈大概已认出我来了,笑着说道:“你是刚刚吧!都长大成人了!”姨妈的声音很细,好像底气不足似的。我冷冷回应了一声:“是的,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姨妈面色不改,依然眉目含笑:“这么多年没见你妈,怪想她的!唉,岁月不饶人啊,一晃都老了。你妈还好吗?”姨妈的这一声喟叹里有多少真诚的情分我不得而知。我勉强把家里的大致情况讲了一遍。我讲这些时多少有点洋洋自得。我分明地说道:“我妈过得很好!我们一家人都过得很好!”“那就好啊!看看你们一个个都出息了,你妈能不好吗!”这时,上课的钟声响起。我想借故离开。姨妈兴犹未尽,说:“孩子,今天我准备到程村去看看你妈,在街上碰到你们程村的人跟我说你爸妈都去了省城,你在镇中教书,我就找到这儿来了。省城我们一时半会儿去不了,你去的话就给你妈带个信儿,替我问个好。你工作忙,我就不打扰你。我们走了。”说完,姨妈搀扶着姨父步履蹒跚地向街心走去,不一会儿便融入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我忽而发现姨妈似乎变了许多……
有一天,我无意中跟母亲说起这件事,当我说到对姨妈不冷不热,甚至想出她的洋相的情形时,我兴奋不已,好像自己为母亲为家人出了一口恶气立下一件大功似的。不料母亲听后大为感伤。她说:“我们毕竟是亲姊妹啊!你姨妈去年大病一场,刚做手术不久,拖着病体还记挂着我们,大老远的去看望我们,你怎么就没能体谅你姨妈呢!”母亲眼里闪烁着泪花。我呆愣如木偶一般,不知怎样安慰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