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小站
一
“这该死的雨。”何志泽在心里偷偷骂了一句,不禁又后悔出门时不该不听妻子的话。当时若是顺手将雨衣接过来扔在筐里,这会儿就不用这么着急了。 想到这里,何志泽心中多少对妻子还是产生了些恨意。假如在他出门时妻子少说一句话,他也将雨衣带在身边了。偏偏她在递过雨衣的时候,嘴里还在不停地唠叨:“志泽,天气预报说今天好像有雨,你把雨衣带上吧,到时候走在路上万一下起雨来,咱也不怕。再说这深秋的雨也淋不得,万一淋了雨后有个头疼脑热的,看病就又要花钱了。” 听到妻子前半段话,何志泽还感觉心里暖暖的,他的手原本已经伸出去了,准备将雨衣接过来。孰料冷不丁听到妻子嘴里蹦出后面几句话,他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破坏掉了。他硬生生地将手停在了半空中,没去接雨衣。同时感觉心中一股无名火在胸口冲来撞去,没有个出处。 看到何志泽不声不响地拿眼睛瞪着她,妻子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她清楚这是丈夫发脾气的前奏,吓得连忙不敢再吱声,只闷声不响地想将雨衣塞到自行车后座架上的菜筐里。哪知正当她佝偻起腰,想扶着筐沿往筐里放雨衣时,何志泽却突然气鼓鼓地将自行车往前猛地一推,自顾自地出了门。 妻子手下扶空,身子本能地向前一栽歪,差点就摔倒在地上。等她重新站直身子,何志泽的身影已经从门外灯光照射的范围里消失,看不到了。 黑夜像是一件巨大的物什,将从大门里透出的灯光死死地压住,挤压成一个晕黄色的长条形箱体,不让它有更高更远的照射。妻子只好手拿雨衣怔怔地站在原地,茫然地瞭望灯光外面的漆黑,竖起耳朵想听到黑暗中有关丈夫的一切响动。初开始她还能听到自行车行进的微弱声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声音渐渐远去,最后连这一点微弱的声响也被黑夜吞噬,乡村的夜复归宁静。 至始至终,她就那么站着,直到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她才上前关了大门。
二
“花钱,这个女人怎么一天到晚只知道钱……”何志泽一边在黑暗中骑行,一边恶狠狠地嘀咕。也许是因为贩菜卖要经常凌晨一个人走夜路的原因,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在他的内心里,总觉得在这孤独的行程里自己对自己讲讲话,心里会感觉轻松一些。 在何志泽的记忆里,妻子原本不是这样的人,记得从前,她并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将丈夫管得那么紧,弄得五尺男儿想在外买包烟都没钱开销。但是自从前年何志泽从单位买断回家后,他妻子这眼里只有钱的毛病就生成了,而且变得越来越严重,有时甚至严重到了何志泽无法忍受的地步。 其实何志泽心里也清楚,这事也不能全怪妻子,毕竟她落下这毛病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试想无论哪个家庭,堂堂的男主人在外挣回的钱不足以支撑全家人的花销,当妻子的能不将钱看得比命金贵吗?现在居家过日子,每天开门七件事,哪一样不需要用钱才能安排得周正。然而话虽这样说,理也是这个理,但是谁人没有个思想淤塞的时候,你做妻子的唠叨也要分三六九、二五八,长短也得选择个时候吧,像这样终日不择时间不选地点的唠叨,是个人也会发脾气。 “唉——也许像我这样的人就不该有脾气,而且话又说回来,老天爷下雨什么时候会挑时间,他老人家才不管你什么时候能接受什么时候不能接受呢……”何志泽猛地甩了甩脑袋,看了看前面的路,发现依然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只隐约感觉身边雨点虽然还是稀稀拉拉,但比刚才要更密集些了。 在何志泽看来,他个人并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男人,他也有着很强的责任感,想将家里的日子过得花团锦簇的。可是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想达到某个目标,你光有良好的愿望是不行的,还需要有切实的行动,需要技巧、方法、能力和忍耐等等。对于何志泽来说,良好的愿望自始自终都存在,问题就出在这切实的行动上。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何志泽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很清楚自身的能力有限,想实现愿望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为了这个家,他已经十分努力了,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天天起早贪黑地干,却仍然常常被一家人的生计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认为在这个时候做妻子的应该做的事是对丈夫多体贴,而不是终日无休止的唠叨,弄得他一个大男人不但要在外忍受终日奔波之苦,回到家里也不得消停,还得忍受妻子没完没了的唠叨,这事搁谁谁也受不了啊。 “但是受不了也得受啊,谁让咱没能力呢?”想到这里何志泽的思想转了一个弯。每次和妻子发生争吵之后,何志泽就这样在心里自己劝自己。因为他清楚这事确实不能怪妻子,家里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上学、穿衣、吃饭样样都要花钱,妻子无怨无悔地跟着他过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何况家里的日子并没有落下,她很用心地将一家人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对此,何志泽对妻子还是心存感激的,但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不怨妻子还能怨谁呢,最该怨的还是自己,”何志泽的思绪一刻也没有停。此刻他再次嘀咕出声,像是在和这空旷的夜唠家常。 一直以来,何志泽都深悔当初年轻时的孟浪,那时候少年不知愁滋味,一天到晚只顾着贪玩。父母省吃简用将他送到学校里读书,原指望他能好好读,将来也有个好的前程。哪知何志泽却并不知道珍惜,年轻叛逆的他将父母的苦口婆心当成了青春的束缚,抱着不自由、毋宁死的简单想法,整天在学校里游手好闲,甚至到社会上打架斗殴,好勇斗狠,没有好生读一天书,到最后懵懵懂懂地混到初中毕业,连个毕业证也没拿到手。想到这些,何志泽的肠子都要悔青了,那时候哪怕是稍微用点功,现在也不至于沦落到靠卖菜谋生糊口的地步。 想当初何志泽曾经天真地认为,男人只要有一副好身板,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就走遍天下也不愁饭吃。现在看来,这种想法是太幼稚了,常常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经历了生活的无穷磨砺,他才慢慢地认识到,在这世界上,只有知识的力量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它不但无比巨大,而且无穷无尽。何志泽是深悔认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太晚,蹉跎了美好的岁月。 当初正该学知识的时候,他没有把握好机会,而今枉有一副高大健硕的空皮囊,空有一身使不完的蛮力,却无力担负起一家人的生计,生活中危机四伏。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年纪越大,这种危机感就越强烈。何志泽深深地感觉到,这种危机感正在凝聚成强大无比的力量,一种仅凭他强壮的体魄已经无法与之相抗衡的力量,他生怕这种力量有一天会将他彻底打垮。而且在这两种力量的抗衡当中,他发现它们正在呈一种此消彼长的态势,因为何志泽清醒地意识到,有一天他身上的蛮力会随着岁月老去和消失,而危机的力量却无时无刻不存在,他真不清楚到那时候,他将拿什么赖以生存。近段时间,这个问题已经成了何志泽心中一个解不开的心结。每当他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头脑就卡了壳。 今天想到这里,他也不敢再往下想了,一来他清楚自己这是在有意逃避;二来他正面临大雨将到的窘境,容不得他再分神他顾。
三
一阵寒飕飕的风吹过后,何志泽就感觉脸上有密密麻麻的雨滴打了上来,凉凉地。依照以往的经验,他清楚此时若再不找个地方避雨,恐怕一会儿他就会被淋成一个落汤鸡了。 何志泽抬眼看了一下四周,眼前仍然是黑漆漆地一片,看不清路边的情景。每日跑这条路,他清楚地知道路两旁全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不可能有避雨的地方,此刻如果想要找个地方避雨,恐怕只有尽快赶到前面岔路口上的那个小站里去才行。何志泽在心里这样想着,脚下便加了几成力。胯下的自行车也仿佛窥透了主人此刻的心思,全速向前冲去。 此刻,自行车后座架上的菜筐装得满满当当,全是他刚从集镇上批发来的新鲜蔬菜。从他骑车的姿势来看,何志泽骑行得很吃力。黑暗中他时不时地将臂部抬离车座,用双手死死地抓住笼头,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全压在脚踏板上,身体左歪一下右挣一下地往前骑行。 也许前后就只那么一闪念的功夫,刚才还只是散乱滴落的雨滴,忽然间仿佛被谁用线串了起来,串成了一串串冰凉的珠帘,斜斜地飘垂在何志泽的身体四周。何志泽每前行一寸,身体都会同这些珠帘相碰撞,成串的雨珠在这碰撞中落在何志泽的身上,发出扑扑的声响,。而珠帘也在何志泽的冲撞下瞬间断散开来,散落的珠花四处飞溅。眨眼间,何志泽就感觉到背上的衣服已经湿湿地粘在了身上,丝丝凉意沁入肌骨。 已经可以看见小站上模糊的灯光了,何志泽腾出左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下意识地唾了一口,以清除即将渗入口里的雨水。心中不禁又暗骂起了集市上的那个批发小白菜的贩子,如果不是和他为了两毛钱的价格在集上多磨蹭了半个小时,何志泽现在恐怕早就蹲在那个小站里避雨了。 这是一个寻常的小站,坐落在前面丁字路口的公路边。说是一个小站,其实并没有什么建筑物。早些时候这里甚至只有交管部门树的一个站牌,用以作为人们在此等车和公交巴士在此上下乘客的标识。近两年不知从哪里搬来一户人家,家中也就夫妻两个,看光景也都是六十岁上下的老人。他们在站牌下的路边坐东朝西搭起了一间简易的红砖小屋,面临大路开了一扇小窗户,开始在站上卖些饮料和烟酒。日子久了,可能是为了方便做生意,老两口又在门前栽了两个树桩,用帆布在屋前扯起了一个十来个平方的小凉棚,晴天供路人歇歇阳,雨天供路人避避雨,既方便了路人,也荫蔽了自己,倒也两下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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