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何志泽赶到小站时,大雨已近滂沱之势。无边的夜色中,除了“哗哗、哗哗”的雨声,人们再也分辨不出其它的声响。
临近小棚时,何志泽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由于刚才一心想快点赶到小站避雨,车子骑得太快,刚才临近小站时思想又开了个小差,一时忘了减速,自行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径直朝小棚内冲去。若不及时刹住车速,恐怕自行车会直接撞到小屋的墙上。按何志泽的判断,以这样的车速和载重撞上去,自行车会损毁还不说,弄不好会将砖墙撞倒。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何志泽一下子慌了神,他一边拼命地捏住前后轮的车闸,狠命减速,一边急速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双脚向前猛跨了两步,将身子赶在了车前轮的位置,而后整个身体猛地向后向下一矮,双脚前探,整个身子半倚在车座上拼命向后仰,并不停地用双脚交替蹬踏脚下的地面,想以身体的后坐力和脚底的摩擦力来阻挡自行车前冲的架势。即便是这样,何志泽也没能稳住身形,很快,他被惯性挟裹着连人带车冲进了小棚,眼看就要撞上前面小房的红砖墙了。情急之下,何志泽在离墙两米左右的地方猛地一转车前轮,自行车转了一个方向,向左前方的小棚外冲去,硬生生将何志泽拽出了小棚才停下来。还没等何志泽喘口气,雨水就披头盖脸地冲刷下来。惊得何志泽连忙调整了一下身姿,将自行车倒推着移进小棚,慢慢将车停靠在面前的墙上,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该死的雨。”何志泽又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惊魂未定的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棚下的阴影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了一个人。晕黄模糊的灯光下,看不清对方的面庞。一辆挂着两只大筐的自行车靠在东南角柱子上,筐里装满了菜,看行头,这人应该和自己是同行。
“这鬼天气!”何志泽搭讪着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将手伸到颈后,将粘在背上的衣服向上提了提。而后将手在臂部胡乱地蹭了两下,感觉手上不再那么水淋淋的,才习惯性地将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包香烟,凑到眼前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看,发现烟盒已经有些潮,但还没有完全被打湿。何志泽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庆幸。“谢天谢地,幸好它们没被淋湿。”抽出一颗香烟后,他将剩下的半盒烟放回口袋里。而后将手里的香烟用右手的拇食二指轻轻捏了捏,透过卷烟纸,他能感觉烟丝干燥的质感。有了这样的体验,他熟练地竖起香烟,将香烟带过滤嘴的那端在左手拇指指甲盖上轻磕了两下,然后顺手将烟叨在嘴上,伸手去口袋里摸火柴。很快何志泽就失望地收回了手,因为他发现常放火柴的口袋里空空如也。
站在原地愣了一会神,何志泽才记起昨晚做饭时,他在点完火后随手将火柴丢在了灶沿上,忘了拿,好不晦气。
何志泽伸出左手捏住嘴里的香烟,想抽出来放回口袋里却又有些心有不甘。他斜眼睨了一下旁边蹲着的汉子。见他手里夹着一支燃着的香烟,正望着棚外的雨出神,似乎在想着什么。
何志泽止不住一阵惊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何志泽心里这样想着,脚下早已径直走了过去。“哎,师傅,借个火。”汉子闻声,慢慢地抬起头来望向何志泽,见何志泽走近跟前,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香烟掉了个头,将香烟过滤嘴那一头朝向何志泽递了过来。
灯光下,何志泽模糊地看见汉子有着两道浓浓的眉,一双厚厚的紧闭的唇,面容刚毅。在一闪念间,何志泽感觉这张面孔有些眼熟,他好像在哪里见过此人。但他来不及细想,高兴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烟,就在嘴边吹了吹,以便让烟头的火烧得更旺,而后一边凝神开始点烟,一边在记忆里搜索着曾经的印象。
眼角的余光中,何志泽突然看见汉子的身体猛地颤动了一下,同时左手下意识地伸向了右肩。“是他!”何志泽在心中惊叫了一声,身体仿佛被电触了一下,浑身猛地一紧。他连忙将手中的烟递了回去,胡乱地塞到了对方的手中,而后惊慌地扭头走到棚的另一端,蹲下来闷闷地抽起烟来。
五
那紧闭的双唇,那左手伸向右肩的动作,尤其是那双眼睛,何志泽太熟悉了。眼前的一切,又将他拉回了学生时代。
记得那是读初二的时候,血气方刚的他仗着人高马大,常在校园内寻衅闹事,无人敢管。当时学校食堂的条件很差,中午在学校就餐的人也很多,同学们在食堂买饭时常常挤得热火朝天,没有一个秩序。在这样一种无序的环境下,力大的当然可以先买,力小的只好靠边。何志泽在学校里本来就没有把学习当回事,成天在校园内以寻恤滋事为乐,食堂这样的环境当然也成了何志泽和他的一帮哥们耀武扬威的好去处。在窗口买饭时,他们常将低年级的同学挤得哇哇乱叫,以兹取乐。学校虽然也在学生当中成立了一个维持就餐秩序的小组,但是这个小组的成员大多数都知道何志泽一行人的蛮横无理,因而也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天中午,何志泽因为早上课间十分钟时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抽烟被班主任王老师发现,放学时王老师将他叫到办公室狠狠训戒了一顿。等他离开王老师办公室来到食堂时,食堂已经开餐十多分钟了,何志泽的一帮哥们早就各自买好饭菜回寝室去了。望着窗口长长的买饭队伍,何志泽惶惑了,这要是按规定排队打饭,那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吃饭到口。平时夹塞惯了的他怎么耐得住这长久的等待。他几乎没有多加考虑就直接穿过长长的队伍挤到了最近的2号窗口前,将手中的搪瓷碗放在了窗台上,伸手去兜里掏饭菜票。不料此时正在窗口买饭的一个男生却扭过脸来说道:“请你到后边排队去。”
正憋着一肚子火的何志泽哪里听得进这样的话,“你什么意思?我要是不去呢?”何志泽斜仰起脸用眼睛瞪着比他高半个头的男生,大声吼道。
“你若实在不去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劝你讲点文明,不要像吃了枪药似的。”
“我吃了枪药又怎么样?”何志泽一听这话,火腾就窜上了脑门,他几乎没用脑子考虑,就扬手一拳打了过去,想用武力宣示自己的威严。他原想这一拳打下去,那男生就会躲到一边,乖乖地让他先打饭菜。然而令何志泽感到意外的是,那个男生居然也不甘示弱,有力地回敬了他一拳。这让一向在校园内飞扬跋扈惯了的何志泽感到大丧颜面,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和那男生扭打在了一起。
瞬间,刚才还秩序井然的食堂餐厅内一下子好像炸开了锅,惊叫声、呼喊声响成一片。排队的同学们也顾不得再买饭买菜,一个个捏紧了手中的饭碗,三五成群地簇拥着惊慌地往后退。餐厅的正中很快就被圈出了一块空地,何志泽和那名男生像两头被激怒的猛兽,在空地上玩命地扭打。几个回合下来,何志泽不但没能制服对方,反让对方一拳打倒在地。何志泽趴在地上,抬眼望着四周喧嚣的人群,一种强烈的羞辱感涌上心头,他感到自尊受到了极大的创伤。极度恼怒的何志泽一下子血红了双眼,他从口袋里摸出了随身携带的水果刀,跳起来,便向刚要转身离去的对手扑了过去。恍恍糊糊中,他只看见那个男生像是侧身闪了一下,何志泽便感到手中的刀子扎在了一个硬物上。刀尖在硬物表面几乎没有停留,便“噗”地一声穿了进去。待何志泽清醒地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
何志泽清楚地记得当时的那个男生,也像今天的汉子这般左手捂住右肩,厚厚的嘴唇紧闭,眼里充满了愤怒……
六
感觉手指被什么刺痛了一下,何志泽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手中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偷偷地将他的手指灼烧了一下,受到灼伤的刺激,他本能地张开了指缝,任烟头从指缝中滑落。
有一瞬间,何志泽忽然觉得四周静得可怕,意识仿佛钻进了一条幽深漆黑的隧道,穿行于一片虚无之中,对周围的一切没有了感知。灼伤唤醒了他的意识,将他重新拉回了现实当中,无数的雨滴击打着路面,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如千军万马在四周奔腾,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马路上偶尔还会有一两辆亮着两条光柱的汽车,带着凄厉的啸声从小站旁一掠而过。处身这样的小棚中,何志泽突然感到无比地压抑。他决定离开这个小站,更确切地说应该是逃离。何志泽无声地站起身来,偷偷地望了一眼旁边蹲着的汉子。只见他正将肘关节支在膝盖上,右手叉开夹着一支烟,掩在嘴上忽闪忽闪地抽,双眼出神地望着棚外,似乎根本就没有感觉到何志泽的存在。
何志泽轻轻地走到墙边,慢慢将自行车扶正,吃力地推动自行车向棚外走去。走到棚沿边,他又犹豫了。此时外面的雨下得正大,雨柱倾盆而下,在这样的雨里赶路,片刻间人的浑身便会被淋得透湿。秋雨的阴凉,让人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如果被这样的雨浇个透心凉,弄不好,还真会感冒生病。何志泽不由想起了临出门前妻子嘱咐的话,一时进退两难。
哪知,正在他进退维谷的时候,何志泽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低沉地说:“稍候一会,雨也许会停。”这短短的一句话,让何志泽心中好生感激。他回头看了看蹲着的汉子,见他依旧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抽烟。何志泽激动地支稳了自行车,扭身走了过去。
“当年我-----”他嗫嚅着。
“当年的事别提了,一晃十几年了,还好吗?”
“当年,我------”何志泽依旧嗫嚅着,喉咙里居然有些哽咽。
“十几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干嘛?我这里也早就不疼了。”他扬起右臂伸了伸。
何志泽怔怔地看着蹲着的汉子,心潮澎湃,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良久,忽又听汉子问道:“贩菜卖吗?”
“嗯,”何志泽忙答道:“也只是近两年才开始做这营生,前几年在镇上一个小砖厂里上班,靠点微薄工资度日,大前年的时候厂子倒闭了,我便没有了生活来源。厂里有技术有文化的人都想办法调到了别的单位,我除了一身蛮力,别无所长,只好出来贩点菜卖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唉,都挺难的,我也贩了点菜想去倒卖一下,不过我不经常做,只是偶尔出来贩点菜卖换取两个钱买点油盐啥的,碰上运气好,还可赚上一两包烟钱------像你这样每天起早贪黑地,不容易啊!”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何志泽微微叹了一口气便不再声响,自顾自地走到墙角蹲了下来,望着棚外的夜出神。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雨好像小了许多。过了一会儿,天渐渐地亮了起来,路上已零星可见一些早起的人们,顶着伞,匆匆忙忙不知往何处去。
又过了一阵,蹲着的汉子忽然丢下手中的烟头站了起来,说了声,“走吧,再晚怕赶不上集了。”便自顾自推了车,上路而去。
何志泽也站起身来,望着汉子那魁伟的背影远去,心中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他这样无声地在小棚内愣怔了一会,而后轻叹了一声,也转过身来推动自行车走上公路。
雨依旧下着,只是比刚才已不知小了多少,那根根雨柱现在已经化作了万千的柔丝,微风起处,雨丝轻拂在人们的脸上,湿湿地,凉凉地。
何志泽骑着自行车无声地前行,恍惚间,他感觉到雨丝飘拂在脸上时竟有一丝丝温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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