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们这个世界上原本没有蚊子这种小东西,自然没有吸血这一说,但是后来出了一点小小的事故,或者说有了一个小小的故事,就有蚊子了。 一 “秧苗青青麦子黄, 阿哥打耙妹插秧。 阿哥耙田平如镜, 送给妹妹巧梳妆。” 随着歌声,耙上的青年把鞭子一扬,大水牯开刨似的狂奔,掀起一排泥浪,他稳稳地站在耙上,随着身体的俯仰,自如地调节着耙的深度,几圈下来,真的就田平如镜了。他叫阮文奇,二十岁,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穿一件没袖的褂子,裤腿卷到了膝盖以上。他自如地跳下耙,用鞭子磕了磕缆子,大水牯就上了田塍,他用耙钩提起耙,在水里抖一抖,然后去了旁边的田里。他刚起水,十来个栽秧的就开始向田里打秧把子。一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姑娘一边打秧把子一边唱起来: 藕香湖水波连波, 燕子衔泥垒新窝, 阿妹梳妆给哥看, 阿哥哪天来娶我? 正下田弯腰插秧的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连忙呵斥道:“死妮子,不知羞耻的东西!怕嫁不出去了还是怎么的?” “我求你了,爹。我心里只有奇哥,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嫁给你相中的那个人家。” “爹还不是为你好,那家有田有房,有吃有穿,不就是岁数大点,脸上有几颗麻子吗?又不缺胳膊少腿,小伙子漂亮能当饭吃?” 春争日夏争时,何况别人已经不声不响地栽远了,父女俩不再斗嘴,各自弯下腰插秧。 挨着姑娘插秧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大嫂,强子媳妇,见她赶上来和自己栽平了,轻声说道:“秀芝妹妹你可要想好了,文奇除了两间草房,什么也没有,他现在还在给地主当长工,还他爹生前欠下的债,知道哪天能还了?” “姐,只要人好就行。我想过了,他当长工还债,我租两亩田种着,一年多少有点积蓄,债总有还清的日子,总比整天看着一张麻脸强。” “可是你爹已经收了人家的聘礼了,这不是板上钉钉了吗?” “那我不管,当天我就说了的,谁收聘礼谁去。如果他们强迫我,我就投湖,奇哥说了的,如果我投了湖,他也投湖,到阴间去作夫妻。” “呸,呸,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慢慢想办法吧。” 插秧是很辛苦的活,火辣辣的太阳晒得胳臂像针扎,镇日价一个姿势,躬得腰酸腿疼的,而且稍不留神人家上前去了,你就掉在口袋里了。所以她俩轻轻交谈了几句,就忙手里的活去了。 务农之人毕竟不同于诗书之家,看问题总是比较现实的,她爹见秀芝坚决不同意那门亲事,也就心生悔意,他怕万一逼出个好歹来,岂不后悔一辈子?再说那人也的确不小了,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家里有几亩田,自耕自足而已。那家尽管一百个不愿意,也只有把聘礼收回了事,娶个媳妇在家里寻死觅活的,岂不是自讨没趣?再说,谁有时间镇日价守着?那长工是一个无脚的蛇,知道他什么时候溜进家里做下不要脸的事,岂不是自取其辱? 也怪不得秀芝她爹不肯把她嫁给阮家。文奇他爹当了一辈子长工,前两年夫妻俩相继病故,给文奇留下两间稻草盖顶的土屋和比土屋值钱好几倍的债务。文奇从八岁起给东家放牛,十五岁就正儿巴经地当起了长工。父子俩累死累活的,那债务总是不见减少,爹妈过世以后,更是新债加旧债,说不清是多少了。他一年三百六十天给东家干活,在东家吃饭,晚上回到自己那个坟墓一样的小屋里睡觉。就是在这样的时候,秀芝母女俩在强子媳妇的陪伴下,走进这间小屋。三个人默默地整理着屋里不多的几件旧家具,拂去灶上、桌子上的灰尘…… 强子媳妇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说道:“文奇是个实在的孩子,不然,他孤身一人,家徒四壁,一走了之,东家到哪里去找他?” “是啊。”秀芝接腔,“跟着这样的人,放心。”她又双手抱着她妈的胳膊,“妈,这不就是一个卖身葬父的董永么?天底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人啊?” “哎,随你吧。已经进了这个门,还能说什么呢?”妈妈说,“女娃子是菜子命,落在肥处还是落在瘦处,凭你自己的造化。”她妈边说边把带来的新被子往床上铺。 有了家,又把东家的一块旱地租下来。这块地就是他家小屋背后的一条小山岗,亩把多地,加上自己那三分地,秀芝拿它种玉米、红薯和蔬菜。文奇放工以后顶着星星帮她侍弄,庄稼长得出奇地茂盛。这里离县城不远,撑个小划子或是走着去都行,秀芝不时提着自产的白菜、萝卜,或是玉米棒子、鲜红薯上街卖了,打油买盐买点布,文奇总算换了一身行头。强子嫂笑道:“快半年了,文奇现在总算像个新郎官了。”乐得文奇憨憨地笑。渐渐地家里有了点盈余,秀芝又去买了一只小猪,几只小鸡小鸭养着,家就更显得生气勃勃了。高兴得文奇抱着秀芝转了三个圈:“你真是我的七仙女。” “嘿,七仙女?有朝一日我回天上去了,你在人间不许哭的哟!” “这个我放心,七仙女从一开始就来历不明,可是你呀,光着屁股满街跑我们就在一起玩的,你能跑到哪里去?” 秀芝连忙用手去捂他的嘴巴:“羞不羞?都多少年的事了,你还记得?我呀,这一辈子算是卖给你了。” 二 藕香湖不是很大,其实它就是一条小河的膨大部分,站在东岸望过去,西岸的人们开门关门,扛着锄头上岗下田,望得一清二楚,但是南北很长。文奇家在北岸,算是藕香湖这个“口袋”的底,天气晴朗的时候向南望去,能隐隐约约望见县城那一大片房子,藕香湖到那里又变成了窄窄的一条小河。每当夏秋涨水季节,江里的水就涌进湖里来,从文奇的小屋下三步礓礤子就可以坐下来洗脚了。这时候偶香湖陡然大起来了,水里的鱼呀虾呀也多起来了,莲藕、菱角和芦苇比着长,高高低低的荷叶差不多盖住整个湖面了。 文奇每天东方发赤就得起身,赶到东家那里去上工,天黑多一会才能回家。回来以后有时候趁着月光帮秀芝干一些田里的活,更多的是下湖去放壕子。这是一种肚大口小用篾织成的捕鱼工具,一头是能进不能出的“口”,另一头拿草堵上,中间放些饵料,或多或少,差不多每天都有收获的。白天不能放,因为这湖早就被几个财主瓜分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凭什么依据就是他们的了,反正没得穷人的份,摸个鱼,挖点藕,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地进行。文奇抓的鱼用来给秀芝改善生活,吃不完的就让秀芝拿到街上去卖掉,也很能补贴一点家用。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小夫妻过得其乐融融,虽然文奇整天不在家,但他吃过晚饭会在第一时间赶回来。他下湖,秀芝给他做伴,他上岗,秀芝酽酽地泡上一壶茶提着跟在后面。不过秀芝常常把田里收拾得妥妥贴贴的,夫妻俩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然后手挽手地往回走。 夫妻恩爱嫌夜短,知心话语比路长,可有时候灾难是不期而至的。 这天秀芝上街回来,走在路上,老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打不起精神来,,时而觉得像是肌肉疼痛,正想弄清疼痛的部位,却又觉得是五脏六腑有点不得劲。钻心的痛?没有;酸痛?也不像。走几步,歇一歇,越走越沉,双腿已经支持不住了。勉强走到她娘家,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起不来了。她妈摸摸她的额头,不烫。这时候天气尚早,太阳照在湖面上,湖里坡上没半个人影,做活路的都没有回来。 他妈小声问道:“是不是有了?你结婚有一年多了吧,该有了。” “不是,妈,前几天还来喜了的。” “那是太劳累了,这个文奇,一天到黑,一年上头不落屋,屋里外头,轻重活路,收拾捡点,薅草挖田都是你,还不累出病来?” “不是累的,妈,扫扫地,喂个猪子,自己作饭自己吃,哪里就累着了?屁股大的一块田,他还抽时间帮着做,我一点也不累。” 女儿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妈一边做着手里的活,一边问这问那,问得多了,女儿就“嗯”一声。直到太阳落山,一家人都回来了,听说了她的病症,也是你一言我一语,莫衷一是。 像平常一样,文奇吃了晚饭,下桌子就往家里赶,到家却是铁将军把门。他知道她今天上街,可是也不至于去一整天呀!回来是要路过丈人家的,也许在那里吧。于是他就过来了,一进门就知道了秀芝身体不舒服的事,连忙说,我去找个医生来看看。正好这湾里就有一位老医生,不一会儿就过来了。老先生先问后把脉,又看面色,又让她把舌头伸出来看了看,沉吟多时,说道:“你这是偶感风寒,比如说,走路走热了,汗涔涔的,马上来到十分阴凉的地方,待的时间长了,就会回汗,或者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先开副药,吃了再看。”其实老先生的这些模棱两可的话,说了等于没说。老先生的药一连吃了三副,不仅没有效果,人反而趴下了,下不来床,一动就头晕,一日三餐都没法对付。文奇连忙又去找了一位医生,进入新一轮的看病、抓药的程序,而且只能抽时间干, 每天还得照常给东家干活,中午放下碗,一溜小跑赶回来,为秀芝熬药、做饭,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回去。田里荒芜了,更不用说下湖了,可是秀芝的病仍不见好。周围几个村的医生都看遍了,病反而一日沉过一日,后来有个医生悄悄对文奇说:“这种病我听我师傅说过,病根在五脏六腑,在血中,治不好的,你尽心吧。”文奇顿时如五雷轰顶,他不相信一条活鲜鲜的生命说没就没了。他跑去对东家说:“该扣该罚,随你便吧,我得去遍访名医,给我媳妇儿治病。”就这样他不知道跑了多少路,磨破了几双鞋,走了多少地方,终于有一天,他听说有一个走方郎中,谁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只是盛传他善治疑难杂症,一看一个准,药到病除。文奇听说了,喜出望外,连忙去寻。也许是秀芝命不该绝,文奇终于寻到了那位郎中。 这郎中倒也十分随和,跟着文奇就来了,仔细察看了秀芝的病情,抬头望望这个一贫如洗的家,说:“你这是一个血虚之症,用药奇偏,说句不恭敬的话,只怕你一时难以凑齐。” “难道药铺里就没有卖的么?”文奇问道。 “卖倒是有卖的,县城里济世大药堂就很齐全,只是血参、灵脂、阿威、藏红花这几味药特贵,我给你开个三钱五钱的,一副药就得几十两银子……” 还没说完,文奇连忙说:“只要有药,银子我去借,大不了再多给东家作几年长工,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不要,奇哥。东家是个嗜钱如命的人,几十上百的银子不把一辈子押给他了?医生,就没有别的办法么?”秀芝急切地望着医生。 “想少花钱也行,到产地去买,比如说灵脂出在悬崖峭壁,你可以找那些山民去买,或者备下铁钎绳索之类的东西,找个把两个熟悉山里情形的人帮忙,运气好三五天就能到手的。其他的药也各有产地,只是你这个病怎么拖得起?再说,这位兄弟是有管束的人,告个天把两天假也许是可以的,东家能允许你十天半个月地出门晃荡么?”医生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医生,您是救命的菩萨,能不能想个别的方法救救她,我不能没有她呀。”文奇说着就跪在了他的面前。 医生连忙一把扶起他:“办法倒是还有一个,那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那您快说说,什么办法?”夫妻俩急切地说。 “说起来很简单,只是一,要你忍受得住疼痛;二,要她受得住。”见夫妻二人伸长脖子听,医生继续说,“你们双方咬破中指,把你的血滴七七四十九点在她的中指上,血入体就好了,如果血从皮外流走了,不肯入内,说明双方的血性不和,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个方法准行。先生您坐,我重新泡壶茶来,您边喝茶边看着,我们这就滴血。” 第一滴血滴下去就进入了秀芝体内,夫妻俩欣喜若狂。医生在旁边说:“不要激动,手把稳,不要滴到外面去了。”第二滴下去秀芝面色由白转红,第三滴下去,就能坐起来了,第四滴下去,秀芝顿时觉得精神焕发:“好了,奇哥。我完全好了,不用再滴了。” “医生说七七四十九滴,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不要动,继续滴吧。” 滴到三三得九滴,滴到四四一十六滴,秀芝说什么也不要滴了:“你还得天天给东家做工呢,把你拖垮了不是更糟糕?” 这时医生说话了:“这血要进入你的五脏六腑才管用,他体质强,丢失几滴血不要紧的。”直到滴完七七四十九滴,医生才说:“这下好了,病人已经完全康复了。”又对文奇说,“你也不必害怕,注意三天内指头不要沾生水,多熬点鱼汤、鸡汤什么的喝喝,没事的。”说完化阵清风去了。原来是神仙下凡,可惜连他是哪路神仙都不知道,夫妻俩只好跪在地上,望空拜谢。 又过了七七四十九天,秀芝已经完全康复了,看起来比以前更漂亮了,明眸皓齿,面若桃花,亭亭玉立,婀娜多姿。这个家又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条,猪肥鸭壮;一块地也弄得叶青籽黄,果绿花香。文奇早出晚归,夫妻俩不是新婚,胜似新婚。只是文奇的长工生涯被延长了,腊月二十四去找东家算工钱,东家拿出帐本给他看,你某月某日感冒了,误工几天;你媳妇病了,支银若干,误工几许,折钱几何……算下来,新帐老帐,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了。文奇想:不就是多干几年吗?我就不信没有还清的那一年。虽然不是自由之身,好赖离家近,早出晚归,秀芝也不至于太寂寞。 东家的几个儿子都已经成年,娶妻生子,还有一个小女儿,年方二八,长得十分漂亮,只是很任性,想起一出是一出,老东家对她宠爱有加,要星星立刻派人去找上天的梯子。这不,田里正忙着呢,小姐望着湖里圆圆的荷叶发呆,一定要驾船下湖去玩,老东家一听,连忙让文奇撑出一条小船,又叫一个儿媳妇陪着——东家毕竟只是个土财主,家里有几个长工,一名老妈子,却没有丫鬟——下了湖。姑嫂俩玩得十分尽兴,文奇不用认真划船,陪着她们打哈哈。这一幕正好被秀芝远远地望见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的男人陪着别的女人,而且,你看,那俩女人玩得多开心!可是又能怎样啊,那是东家的儿媳妇和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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