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秋雨梧桐99 于 2015-11-2 09:28 编辑
墨色三青村
年关,李秀才照例拉开方桌写春联。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咦,今年这是咋地了?围观的乡亲面面相觑,李秀才捻捻胡须,气闲神定。 大年三十,阖家团圆吃过年夜饭,只见李秀才抖抖长衫,呵开冻笔,一个马步,盈盈地添上一笔,“祸不单行——昨日行,福无双至——今日至”。喜气顿时盈满了门庭。 原来这李秀才是举人湾里有名的书法高人,每年自家上的春联,没等到吃团年饭就被乡亲四邻偷偷揭了去,不是连孔乙己都辩解道:窃书不算偷么。何况这年三十的春联呢?到底这算个啥事。莫说,这秀才遇到兵,有理还真的不用说,要不怎么说人家就该是秀才呢,于是这李秀才的脑瓜一转,可不,竟来了这出。 好戏开锣,妙趣横生。 曾担任过三青村村支书的德庞叔风趣地说:“我们举人湾里的人耙着田、犁着地,歇工时,捡根树枝戳几笔都是书法。” 旧年,我曾随师傅去三青村写过春联,一位中年汉子磨磨蹭蹭地挨在桌边,吞吞吐吐地要我给他写幅“姜太公到此,我有猪不卖”,贴在猪圈门上,惹得我和师妹捧腹大笑。如今,岁暮冬至,春节在望,“你不卖,我还来,明年我们还来写春联”——戏言与笑语,一次次地扯起涟漪。我伏案时,铺纸时,握笔时,甚至此时,三青村又站在了我的文字里。 这是一座怎样的村庄呵? 站在村口,秋收后的田野一片空旷,荆潜公路侧身而过,能隐约听到远处镇子上传来的市声,满载石膏的大卡车摇摇晃晃碾碎了唯一的一条通村公路,泥里,雨里,溅起过路人一身的浆水。于是这路,修修补补。 师门里,有嫁进村子的媳妇,有走上田埂、放下裤腿的创业人,有少小求学思故土的守望者。一枝竹管,二尺毛边,循着故园的墨香,自喻“三青人”。 到得三青,三青村师出有门,早年此地建有一观,名曰:三清观,佛乐兴盛。众香客慕名而来,伏地而拜,潜心修行,久而久之,竟结集而居;善佛乐,事稼穑,农事繁盛。流年如剧,早年的庙堂,在百年的战火与迁徙中不知所终。只剩下一个残缺了“水”字部首的村名。 如今的“三清观”稳稳地落在二十里外的凤凰湖畔。早年,村委会的公章上是刻的带水字的那个“清”,凤凰湖的“三清观”应该是我们村的。唉,一桩无头的公案,谁能理得清。德庞叔自嘲地笑笑。 师傅属于少小离家的乡人,喝着村子的墨水长大,操持着关于文字,关乎文字的生计,似乎与墨色更是亲近些,于是,走到哪里,总能研墨,习字,说乡音。 从举人湾里的李秀才论起,不知是第几辈了。我倒是在德庞叔的堂屋里见到过一帧书信,堂堂正正,装裱得极精致地挂在厅前。凑近细看,极古朴的蝇头小楷,落款:李可梅。搜索网络,李可梅,字维政,号逍遥山人,湖北荆门人,台湾书法家协会顾问,台湾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长,自幼在家庭的熏陶下,酷爱丹青,蒙童时期便以涂鸦之作引得乡人称颂。原来这是年近九十高龄的老先生寄回的家书,酷爱书法的侄儿视为珍宝。德庞叔指着手迹道:你看这字!可惜,如今的堂叔与我隔山隔水的…… 原来这举人湾是李氏一门呵! 如今的村庄姓刘,姓杨,已融百家之姓。行走在村庄里,农舍,田地,堰塘。鸡在禾场上安闲地觅食,狗慵懒地趴在深秋的午后,惹得那只大黄猫在屋顶上窜来跳去。远处,旋耕机突突地翻起一畦畦泥土。驻足凝视,这油黑的田野多像一刀宣纸,一幅“新耕雨后落群鸦”的春日图慢慢地抽了出来,那蜿蜒有致的田埂,不就是一行题款的行书么?
站在凡桥的村口 这是一座没有狗的村庄。 我从陈泽家,走到钱武家,甚至,我擅自做主跑到刘云的禾场上,拍了几张晒棉花的照片。洁白的棉花坨,看起来,同云朵别无二致,只不过一朵飘在天上,一朵摊在地下罢了。 我站在钱武家的石阶上,打量着这扇紧闭得没有一丝声音的大门,早年的油漆,连同木质原本的底色,秋风在门框里摇摇晃晃,屋子连同这午后的秋时一起,风烛残年的况味。这是一个江汉平原典型的前房后院的农家小户,我甚至都没有动一动一丝,想要拍打这扇大门的念头。我一直不明白,建一座风中的院门多好!前院后屋,高高大大的院门挡住一切企图进入屋子与庭园的风,任它嘶鸣,吼叫,抑或倚在冬夜的门槛上呜咽,在柴垛、在屋檐、甚至在稻场边、阴沟旁,和着狺狺的狗声,一起喧闹起来,人聚了,夜安了,月圆了,日子顺了,一座村庄鲜鲜活活地回来了,弥漫着生气。 去凡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它应该是一座人畜共居的村庄,我甚至有些兴奋,可以再去看一看“黄沙梁”的场境。 推开一扇凹在门廊旁的侧门,我终于走进了一座院子。钱武消失在一场秋风之后,他80岁的老父亲慈祥地看着我,脸平静地像我那早已安睡于土地的爷爷。我有些担心地问:您能写字吗?帮我在表上签个名。老人蛇行的字迹,爬于额头、行于手臂,记录着流年,镂刻着时光。我不敢仔细分辨哪些是曲张的静脉,哪些似屋外田地里沟沟壑壑的纹路。老人说,孙子孙女们南下打工去了,平时我就这样一个人住,有事就找村干部帮忙。望着空荡荡的禾场,告别老人的时候,我多想问一问他,“您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养过狗”。要是有一条狗多好呵,狗的声音一叫,满村子定会鸡犬相和,孤独的老人听着狗声睡去,总比伴着这瑟瑟的秋声入梦会心安一些吧。再说,有一条狗在村庄里来来回回地走动,一村子的风物色影就都挂在人的眼前了。 没有一条狗的村庄,等待它的命运是什么呢? 走进这座指定的精准扶贫村。孵一窝鸡,养几只兔,包括一头牛,甚至猪,羊,或者会奔跑的驴和马,那怕建起一座座高高大大的风中的院门,这座村庄能是怎样的模样呢? “在乡下,家家门口拴一条狗,目的很明确:把门。人的门狗把持,仿佛狗的家。”这是儿时的黄沙梁。回不到那座叫黄沙梁的村庄,我即便送来满村的鸡鸭牛羊,没有了狗的守护,六畜兴旺的村庄一夜秋风之后,只恐像这一朵朵的棉花被生生地摘下晾晒在村口。 我有些担心,钱武的那位耄耋之年的老父,还能否养活一只狗? 秋风吹落后的稻田,播种与收获的声音都已远去,赤裸裸地抖落着一种带着某种挑衅意味的满足感。
吾心安处是故乡 我极羡慕有故乡的人。 周末找个闲日,回到儿时的村庄去。 临近村口,把一干人与事的烦恼心绪一把扯下来揉成一个卷,塞进密密匝匝的树枝间。宛若那日散学回来,将一只红薯扔进了灶膛,只等着那香味儿窜出来。 还能有一条路可以抵达,还能有一座村庄可以回归么? 曾经,我也拥有过这样的一座村庄。 我的村庄是方圆十里有名的“黑土坪”。因盛产红薯而得名,时下超市常有台湾运来的“紫薯”,红皮紫心的。蒸熟后,咬一口,木渣渣;嚼一口,无滋无味。而我乡间出产的红薯,薄皮红心,咬一口,水汪汪,脆甜脆甜的,乡人们却都叫它“红苕”。百思不解,这木肤肤的紫薯难道就因为飘洋过海的缘故,就该得洋气的名字么?一如住在城市的表妹每每穿了花裙子来,再低头瞟一眼自己灰头土脸的藏青色长裤,顿觉生生矮去一截。好在,表妹们来家,正是红薯收获的季节,只是这“红苕”,不但孩子们吃多了会“放屁”,逢到大人们恼了,也会指着不听话的孩子骂上一句:“看你,像个苕!”但这“苕”,不但人吃,猪也吃,荒年还是救命的粮。奶奶说,三年自然灾害的饥荒全指着它才度过来。 是黑土滋养了红薯,还是红薯养育了黑土坪呢? “有女不嫁黑土坪,黑土坪里累死人”。奶奶十五岁那年,却被吹吹打打的一顶花轿抬进了黑土坪。奶奶说,自从修建了漳河,清幽幽的三干渠绕村而过,于是,满坑满谷便种上了红薯。房前屋后,田间地头,一畦畦、一垄垄、一埂埂,凡是有一抔黑土之地,皆都能生长。秋来收进,堆的屋角、廊下、庭前,滚得满地都是。蒸着吃、煮着吃,炒着吃,烤着来吃,掺在大米里做成红薯饭,或者切成片,晒干后,若用沙子刨,用油炸来,更妙。做成一道新年里美味的零食,一家拜过一家,一把把地塞满了孩子们的荷包。 “晴天一把刀,雨天一团糟”。下雨时,不论男孩女孩,一律的赤脚。记得村头有座高墙深院的五七干校,我的同桌就住在那里面,那是个同表妹一样穿花裙子的女孩,她的书包里有本厚厚的,叫人神秘的《格林童话》。逢到雨天,总是穿了胶鞋去学校,但每每是脚走鞋不走,回过头,一只鞋还陷在泥窝子里,赤着脚、撒了欢的男孩子们,一忽儿揪起来,抛来丢去的,引得一路的雨声夹杂着哭声、喧笑声。 雨过天晴后,太阳像一把筛子,一把把灼热的光线细细密密地匀下来,烙得一个个“泥脚窝子”生硬生硬的,一不小心踩上去,胳着了脚,疼得呲牙咧嘴的。等到我坐在村头的小学校里,也能识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的诗句时,方才弄明白,这黑土乃“青泥”,原是有出处的。这块“黑土坪”地处三国时的青泥隘口,难怪村里的老人们围坐在一起,总是神神叨叨地扯起什么,那年关羽一不小心,将黑汁泼在了地上之类的闲篇来。其实,这黑土坪地属杨树港水系,因地下水十分丰富,泉眼较多,土壤系碳岩母质。故而,呈黑色,粘性重,耕作性差。而红薯,恰恰属于耐旱、耐涝、耐贫瘠的作物,对气候、季节、土质适应性极强,宛若奶奶嫁进黑土坪,原是上错了花轿,却嫁对了郎。 爷爷奶奶虽然目不识丁,却信奉“耕读传家”的儒家思想,两子二女,皆学业有成,先后在城市立足谋生。记得小时候,奶奶老是念叨,父亲原本分在武汉工作,大跃进之后闹开了饥荒,鼓励城里人返乡,饿不住的父亲便跑回了家。从此在乡间娶妻生子,固守老屋。八十年代落实政策,父亲重又回归了城市。 我是父亲遗落在乡间的一粒种子吗? 随着父亲的回归,城市成为了父亲种在我心间的一粒种子。 从此,我与我的村庄开始了一场逃离的游戏。一场一场的智力与机遇的接力之后,当父亲把爷爷背上了山,我们终于举家离开了村庄。虽然我的梦中一次次地出现爷爷咒骂父亲是个败家子的场景,甚至哪怕每年的清明,回到老屋为爷爷扫墓,老屋的新主人总是客气地请我们进门歇歇脚,极谦和地说,“老屋没有你们打理的好。”望着屋后满园的竹子,青郁苍翠,有清风掠过,光影绰约,恍若晨起的爷爷正弯腰修剪着花草树木。一时间满院子的阳光,融融和和,仿佛有一种定格的光影留在屋子的角角落落,漫过心间的沟沟坎坎。 回到老屋去,给爷爷扫扫墓,看看老屋,走过村庄里的阡陌小径。紫云英红了,油菜花黄,门前五月的毛桃又熟了,一年又一年,就这样,我与我的村庄,隔着时光相望,一起成长。 或许是因了关羽的那一瓶墨汁,多年以后,这座村庄以一种书写的方式挥毫泼墨般狂草起来。先是207国线复线横穿而过,滚滚的车轮碾平了老屋门前的那口凤凰堰。打开工业园区的规划图,不见了一垄垄的红薯、一畦畦的田野;没有了一季季的秋蝉、一冬冬的稻草;连同爷爷的坟头、奶奶的墓地。我只能站在清明的细雨里,看着依然静静流过村口的那一渠河水,回望那一只只高耸的烟囱和成排成排生长着的厂房,努力分辨出老屋曾经大致的方位来。 我的村庄呢? 是我的背弃,还是你的诀别?青春年少时,我们总是以一种逃也式的方式离开;中年之后,恍若参禅悟道,等我们回过身来,那泥塑的金身已蛛结网缠。 走过街市,超市里堆起了一柜柜各色的月饼,宛若月亮,圆圆满满的模样,极是姣好。 又是一年中秋将至,“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东坡先生的不朽名句,天涯总是共此时。 吾心安处是故乡,今夜,我的村庄与这明月一同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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