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村寨传统的坍塌与重建 ——论于怀岸小说《巫师简史》的文化记录与历史反思 何小平 于怀岸是当代文学湘军中非常具有人文情怀和历史视野的优秀作家之一。其力作《巫师简史》采用了一种寓言式的创作方式,凭借民间立场,采取底层叙事,以猫庄这样一个传统山寨的兴衰去演绎湘西从清末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历史变迁,作品人物形象生动,行文流畅,历史意识突出,显得气势恢宏。作家的悲悯情怀与历史理性,浇灌出了作品悲壮的双重美学风格,无论悲或者壮,都让人回肠荡气。作家在宏观的历史视野之下,以土匪和巫师作为湘西近现代的两种基本的文化意象,去透视湘西生活世界中的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去还原湘西文化的历史真实性。近现代以来,在对湘西文化的各种文化理解和文化表达中,湘西往往被贴以少数民族的文化标签。而事实上,真正的湘西文化构成并没有那么简单。湘西文化的有机构成里,除了苗族、毕兹卡民族(即土家族)等少数民族文化之外,还有比苗族、毕兹卡文化更为悠长深远的湘西土著文化。这种土著文化并非完全是苗族和毕兹卡文化,而是一种农耕山林的村寨传统文化。在苗族和毕兹卡民族来到湘西之前,猫庄人这样的土著早就在湘西这块土地上世代繁衍生息。《巫师简史》对湘西文化进行历史还原,审美构建了猫庄这样一个土著文化传统。猫庄是湘西社会文化变迁的缩影,笔者认为,《巫师简史》通过猫庄的兴亡,来揭示湘西村寨传统的坍塌与重建的宏大问题,是一次寓言式的湘西宏大叙事。在全球化和现代化背景之下,任何地域,任何民族,不管其历史何等的深远,不管其文化底蕴何等的深厚,走向封闭,走向保守,都将走向破败,甚至毁灭。猫庄如此,湘西如此,中国也莫不如此,这就是《巫师简史》的深层寓意所在。在这深层的文化思考之下,作者通过记录猫庄的社会变迁,通过描述猫庄这种村寨传统在中国近现代的撕扯、裂变的社会事实,去反思湘西村寨文化传统的坍塌与重建问题,这使得作品具有一种强烈的文化反思性和鲜明的现实价值。 一、村寨传统的标识:信仰与行政的结合 中国本身就是一个传统社会,这些传统是一个个以猫庄这样的村寨小传统综合而成。“大传统”与“小传统”这两个概念,是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obertRedfield)在1956年出版的《农民社会与文化》中提出的,以有利于对文化进行就简单的分类,这种分类是典型的二元思维方法,是用来说明在复杂社会中存在的两个不同文化层次的传统。“大传统”是指以城市为中心,社会中少数上层人士、知识分子所代表的文化;“小传统”是指在农村中多数农民所代表的文化,属于乡村文化。而事实上,像猫庄这样的村寨文化传统,是乡村文化一类,是农耕山林文化,也是中华民族文化大传统形成的不可或缺的基石。传统村寨,长期在特定的地域与地理空间之中生活,形成了自己的生产方式,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各种文化样式。而这些各种文化样式,经历过世世代代地传承与发展,也逐步凝结成为了自己的村寨传统。在这些村寨传统之中,其中很重要的文化实践标志就是族权与神权的结合。而正是族权与神权的结合,反过来也使得这种村寨文化传统更有凝聚力,可以使得村寨传统实现可持续性的发展。 作为湘西土著文化,猫庄文化内涵了汉族儒家理性主流文化,也保存有古楚巫觋感性文化,其中也吸收容纳了苗族文化和毕兹卡少数民族文化的元素,形成了独特的中国农耕山林文化传统。在作品里,赵天国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就是这种湘西村寨文化传统的象征书写。作为村寨文化传统的传承者的巫师,不仅仅是这种村寨传统信仰的代表,也是村寨的行政首脑。信仰是解决村寨人们精神层面的问题;行政是解决村寨中的各种世俗事务,在表面看起来二者各有分工,但实际上二者的终极目标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在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下,为该种族及其文化能够实现可持续生存与发展而提供精神支持、智力支持和实践能力的支持。首先,作为信仰及其仪式的主持者,赵天国是沟通神和人之间的人物,其基本职责在于驱魔、镇妖、除邪、解秽,保一方之平安。赵天国接任巫师,打的第一卦就是事关山寨未来的大事,用羊胫骨做法器,占卜吉凶,根据羊胫骨占卜,喻示着村寨的兴衰,这是猫庄村寨传统的头等大事。其次,赵天国也是族长。传统村寨的政治生态中,各种行政处理权都集中在族长,族长的职责是让种族兴旺、子孙繁衍,使山寨强大,不受外族欺辱。赵天国当族长的第一件大事,是重建猫庄。猫庄依山傍水,房屋建造多用木材,大多就地取材、依山而建。木房容易着火,在险恶的社会环境下,猫庄屡屡被人用大火焚毁,经常遭受灭顶之灾。例如猫庄在赵天国刚接任族长时,就被白水寨苗族首领龙大榜一把火烧光了。赵天国想让猫庄千秋万代,永保平安,来实现他的“猫庄”理想。他采取一系列的措施,重造猫庄,在猫庄的历史上,意义非凡。其方略是加强建造的防火功能,材质不用木,而用石头。石屋设计,强化其防御功能,不但要防火,而且要防战争,提高自我保护能力,这是猫庄实现村寨自治的基础物质条件。赵天国的猫庄重建思路非常清晰,他根据湘西地方部队营盘建设的《营造法式》、《清式营造则例》等,来重建他的理想王国——猫庄。为重建猫庄,在经济上,赵天国则采取了短平快的经济措施,种植罂粟即鸦片,筹措到了必须的资金。在军事上,加强了武器装备采购以及军事素养训练,为猫庄打造了一支装备精良、素养全面的武装队伍。赵天国建设与治理猫庄,如同一个国家,韬光养晦,励精图治。猫庄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一个缩影而已。 事实上,为了保证猫庄的生存与发展,作为族长,赵天国的父亲赵久明就已经开始了对其他文化的研究,比如苗族文化和毕兹卡文化,想通过对这些文化的研究,来建设猫庄,所以赵久明采取的系列措施,是文武并重。猫庄重视教育,请周先生教书,教育内容以汉族儒家为主,比如《大学》《论语》《千字文》,文化教育以人伦教化为主,强调识字、算账,明道理、知节气,不重视功名利禄。还有武术教育,由赵久林主持。文武两方面的教育,使得猫庄人能够有足够的智力条件和技能在以后的险恶社会中求得生存。 二、村寨传统坍塌的表征:神权和政权的分离 赵天国的“猫庄”理想,也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共同理想。为了这种理想的实现,作为村寨的文化精英的赵天国为之努力奋斗终生。但是理想是丰满的,而现实是骨干的。他的努力,在残酷的社会现实下屡次遭到挫败,他眼睁睁地看着猫庄传统走向衰败乃至死亡而无可奈何。猫庄村寨文化传统坍塌最为明显的标志是政权和神权的分离。在此作品中,赵天文是一个典型的文化意象,其喻示着猫庄传统的分崩离析是外来现代文化带来的,猫庄村寨传统中各种文化元素从量变而迅速地走向质变,猫庄村寨传统的瓦解不可避免。于怀岸对于赵天文形象的塑造,这本身就是一种寓言式的写作方式,喻示着猫庄文化的分崩离析,其根本原因在于他者文化的入侵、干扰,使得猫庄传统出现文化裂变,乃至走向奔溃。 猫庄人,离心离德,相互残害,村寨传统的分崩离析,和赵天文都有关。赵天文虽然出身猫庄,但自小就跟随曾昭云在城里做生意,其思想已经从猫庄传统的仁义变成了功利,他所代表现的是外来文化,而恰恰是这种外来文化给猫庄这个传统村寨造成了各种冲击和改变,而最终使得赵天国的猫庄理想走向破败。赵天文表面谦虚礼貌,实质极端功利,也极端邪恶。他向官府告密贪得曾昭云的金条,据为己有,用这种不可告人的方法获得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桶金。如此发迹之后,回到猫庄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分家。作为族长和巫师的传承家族,赵家历来有其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分家。分家,本身就意味着对家规和族长权威的挑战。其次,赵天文携带谋害曾昭云的金条回到猫庄,以雄厚的经济实力改变了猫庄的社会结构。赵天文在猫庄成为了第一个财主,雇佣了周正龙、周正虎两兄弟。而在猫庄的重建过程中,周氏兄弟作为外来的技术力量是功不可没的。猫庄重建的功臣成为了赵天文的奴仆,这也说明,猫庄的经济结构在变化,社会亦出现分化,出现了阶级,这使得猫庄社会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结构性变化。而这变化是由赵天文作为外来文化的代表带来的,赵天文本身就是一种文化象征。而这之前的猫庄,心有神在,而心无旁骛;只有长幼有序,没有经济地位的差别;只有平等,没有阶级的区分。赵天文回到猫庄,改变了猫庄的社会结构。对于猫庄而言,赵天文就是一个文化他者。就是这种文化他者,使得猫庄传统走向崩溃。 给猫庄最为沉重一击的是赵天文在行政上对赵天国的取代。在赵天国的猫庄王国里,族长就是最高的行政首脑,猫庄大小事宜,皆由族长处置。而到了现代,在陈渠珍的湘西自治自保的方略之下,湘西当政者力图把猫庄这样一个原本具有高度自治的山寨纳入到其行政管理体系中来,于是赵天文出任猫庄的保董。这也说明,赵天国的猫庄理想,也并不是世外桃源,是无法逃离湘西现代化的进程的。赵天文出任保董,这是猫庄行政权力的转移,也是行政与信仰的分离。其行政权力,由信仰仪式的主持者的巫师赵天国转移到了以经商为业、以功利为主导思想的赵天文身上了。于是原本是政治、信仰合二为一变成了二者的分离状态。赵天文主持了政治,赵天国只有了信仰的主持和处置权了。赵天文力图在猫庄实现对传统村寨的现代化管理,其步步为营,一步一步蚕食赵天国的行政权力,其措施有几个方面。第一是户口登记,这是收取税收的重要依据。猫庄理想王国里,以前自保,税收全无。在赵天文的主政下,猫庄在经济原本困难的情况下,再出现了税收,使得猫庄人的生活日况愈下。第二调整了土地政策。原本是公田的族田,变成了政府的公田,而公田的收益完全被赵天文个人收取,中饱私囊,没有用于猫庄的公益事业,这是猫庄行政的腐败。行政的腐败和信仰的丢失、道德的下滑结合,使得猫庄传统迅速奔溃。其三,成立民团,夺取军事权利。猫庄一旦拥有了民团,有了武器和军事训练,猫庄精壮劳力一旦在时局动荡时,很容易拖枪上山,成为土匪,或者被收编成为政府部队开赴各类战场,就意味着猫庄人的生命将逐步消耗在各种生命的杀戮之中,这对猫庄自身人口的繁衍极端不利。人自身的繁衍,也是村寨传统得以传承发展的最为基础的条件。 赵天文回到猫庄,夺取了行政权力,这也意味着猫庄社会的全面转型,这种转型,对于猫庄传统来说,凝聚力也在慢慢消失殆尽,社会状况不是变得更为理想,而是变得一塌糊涂。具体而言,一旦出现了商业与政治的结合,就会使得村寨传统变得面目全非。传统的猫庄已经不在,现代意义的猫庄在不知不觉中形成。而这种传统到现代的转换,更使得猫庄前途未卜。面对猫庄村寨传统的坍塌,作为猫庄理想缔造者的赵天国非常痛苦,也使得赵天国采取非常措施,力图挽回这种败落的趋势。其应对措施是,其一,寻找族长巫师继承人,这是实现猫庄传统最为核心的事情,文化传承首当其冲。其二,杀掉保董赵天文。虽然赵天文是自己弟弟,但是手足之情得服从猫庄大义。其三,用族权处死赵长梅,这是猫庄传统重新回归的象征性事件。根据村寨传统法规,凡道德败坏者一律沉潭。在族规之下,赵长梅死了,但始作俑者赵天文没有挖出来,而受冤屈者周正龙、周正虎两兄弟被赶出猫庄。赵天国和赵天文的矛盾激发,赵天文想借彭武平之手,枪击赵天国,但最终结果是彭武平枪击赵天文,赵天文最终疯了。而赵天国因为法器的保护,躲过一劫。让赵天国更为痛苦的是,由于猫庄内部的争斗,使得猫庄内部凝聚力丧失。其问题的严重性在于,猫庄人心里已经失去了神,没有了内心的道德律令的约束,家法、族规和国家法律都是一张废纸,没有真正的威慑力。信仰并不完全是感性的,在村寨传统中,信仰往往具有理性的力量,使得村寨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具有生命力。信仰,往往使得一种文化能具有稳定性,也能使得该文化能实现自我更新和自我发展。没有了信仰,村寨文化传统没有了内核,没有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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