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蝈蝈
散文
鸣虫类最有名的当属蝈蝈。跟蛐蛐一样,很得人喜爱,尤其是北方。就说北京吧,秋高气爽时节,四合院里,窗边檐下,吊一两款精致的篾笼或者秸秆笼,养几只青绿麻黄的虫儿,蝈蝈蝈蝈之声不绝于耳,那是怎样的一种闲逸舒爽?倘若有闲到京城去看看,沿了红墙碧瓦的老城墙根走走,进到楼群参差的小区里转转,保准你撞得见挑了满担蝈蝈的小贩,听得见远远近近蝈蝈的欢声。
汉口人养蝈蝈的却少,到野地里去捉蝈蝈的恐怕更是鲜有人为。小时候喜欢捉蛐蛐,没见捉蝈蝈的,后来读闲书才知道蝈蝈,才晓得这虫儿还大有来头。《诗经》里说的“嘎嘎草虫”,草虫即蝈蝈。朱熹注“草虫,蝗属,奇音青色。”也是指蝈蝈。后来,蝈蝈竟受到了帝王的宠爱,乾隆皇帝就特爱蝈蝈,甚至因了蝈蝈而诗兴大发。蝈蝈的名声就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所以达官贵人玩,八旗子弟玩,工商市民玩,遗风至今,京城百姓对蝈蝈还有特殊的爱好。
蝈蝈长什模样?据我所知,像蚱蜢,像蝗虫,更像纺线婆,就是文友白薇说的纺织娘吧;但跟蛐蛐完全不一样,风马牛不相及。
纺线婆早识得。住张公堤的时候,父亲逮了一只,弓背瘦腿,一身幽绿,父亲告诉我是纺线婆,拿草帽一盖,扯一把塘里的蒲草,三把两下就编了个草笼,就是那虫儿的窝。天一煞黑,吊在门前丝瓜架下的纺线婆就叫起来,夸夸夸夸嗤——,夸夸夸夸嗤——,像一架经年的纺车,一个劲叫到天亮。那时只知有纺线婆而不知蝈蝈。
住新合村的时候,巷子里来了一个卖蝈蝈的,北方汉子,把挑子一歇,百十个小笼里蝈蝈叫得震天价响。看稀奇的人围上来了,看的看,说的说,买的人却少。觉得好玩,就掏5角钱买了一个,这是我第一回见识蝈蝈。这蝈蝈叫得可好,早晨,秋阳还没露头就撒开翅膀鸣叫起来,一直到红日西落,不歇不休。母亲说,这纺线婆怎么的,夜里不叫日里叫,真是不同款。母亲也识不得蝈蝈。
过了两天,对门王家太婆来了,说,儿子夜班,这虫吵起来睡不好,电池厂的活路又狠,天天不歇气的叫,怎么受得了?蝈蝈不养了,本就无所谓的事,却得了点启发,养蝈蝈,要有环境。小院深屋,宁静优雅,才生得了情趣。那时的日子苦,似我等蜗居者,平日里东奔西颠引车卖浆,养蝈蝈不宜。细数这小街陋巷里的人,多是吃了早饭愁晚饭,哪有养这虫儿的闲情逸致,所以穿街过巷,也难见几户挂了蝈蝈笼的人家。
第一次在野地里见到蝈蝈,是在东西湖。深化改革,工厂搬那里去了,近二百亩的地,早打了围墙,没种庄稼瓜菜,荒草丛生,虫鸣鸟叫。有些鸣叫声,听去很像蝈蝈,只是声音不似以前笼养的那样脆亮,唧唧唧唧的,节奏也不大一样。是蝈蝈么?忽然就童心萌发,想逮只虫儿看个究竟。
彼时已算老了,也不想管事,所以就有闲,就常在厂区间转悠,当然,目标明确,哪里的虫儿叫得响就往哪里去寻觅。不曾想,要在草丛里找一只蝈蝈并不简单,远远听去,叫声一片,等你走到跟前,却是鸦雀无声,一片静寂。待你屏声敛气等守时,远处草棵子里的鸣叫之声却嘹亮起来。于是来来去去,走走停停,穿梭于蓬草野蒿之中,饱受这虫儿的作弄。有一回转到一座空旷的厂房边,忽然听到里面有鸣叫声,一看,一摊没清理的湖土堆上新起了一篷旱芦苇,顶多就两三个平米吧,叫声从芦苇丛中传出,大概是室内逼音的缘故,声音特别响亮。我大喜过望,三两步就走近了芦苇丛。叫声却戛然而止。不叫就不叫呗,巴掌大块地方,还怕找不到?我围了草丛转,鼓起眼睛珠子看,根根苇杆差不多看了个遍,邪得很,连那虫儿的影子都没见到。怎么办?干脆不找了,翻这苇杆,一根根扒,不信就钻进地缝里去了。这法子灵,刚抬起手,只听啪的一声,一只虫儿突然跳到我的手臂上。真的是蝈蝈!一只草绿色的蝈蝈。不足咫尺啊,竟发现不了,老眼昏花了么?我反手一把抓住蝈蝈,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对大腿。惊慌失措了吧,这家伙在我指间摇晃着两条细长的触须,作张牙舞爪状,不停地挣扎。
这蝈蝈很健硕,色气明艳,正是盛时。我仔细地观察,感到它体形有些特别,跟原来养过的蝈蝈比,好像秀气了许多,其他也看不出明显的差异。应该是只蝈蝈呀,为什么鸣叫之声就大不相同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明白了其间的道理。
那年在承德,会开完了,安排第二天到避暑山庄外的外八庙游览。承德的外八庙,是清代修建的一个规模庞大的寺庙群,分布在避暑山庄外的东面和北面。那里风光秀美,寺庙建筑风格各异,是汉、蒙、藏等多民族建筑风格和艺术的古建筑宝库,当然值得一游。我恰好定的是第二天的机票,去不成了。而更让人遗憾的是,第二天在饭店里坐等,前台来电话说,机票又晚了一天。也就是说,不能按计划成行了。外八庙也没有去成,就在房间里看电视吧。夕阳西下时,出游的人们回来了,大包小裹,收获多多。同房间的老贾进来了,问,怎么没走?我讲了机票的事,他连连摇头,说,该一块去的,外八庙值得一看。说着,将手中拎着的两个笼儿挂到了沙发边的衣架上。
蝈蝈!我眼前一亮,好精致的笼儿,高粱秆儿绞了麦秸扎的,亭台楼阁模样,飞檐翘角,八面玲珑,角上吊了紫黄的风铃,底下垂了大红的流苏,这哪里是蝈蝈笼,分明是工艺品啊。我说,宝贝东西啊,哪里得的。老贾说,棒槌山下的山路边,沿路都有卖蝈蝈的,蝈蝈好,笼子更好。他告诉我,避暑山庄是皇室避暑度假的地方,这蝈蝈笼是供皇上和皇亲国戚玩赏的,当初还镶金嵌玉哩,当然是巧夺天工。我走到笼前,蝈蝈正啃着笼里的一片苹果。我说,这虫儿好壮实。老贾也站到笼边来了,问,你养过蝈蝈?我说养过,但叫得不怎么好,我们那里养这虫儿的少。聊起蝈蝈,这老北京的兴头来了,说,蝈蝈这虫儿,哪儿都有,但在地域分布上有些讲究,南边的称南哥,北边的称北哥,河南的称豫哥,河北的称冀哥,山东,山西,苏北,河南,河北这些地方出的虫叫得好,你们那儿的蝈蝈就不怎么的,气候的关系吧,翅儿嫰了,薄了,鸣声就不脆亮了。
我终于明白了,这小小的虫儿也有东南西北之分,蝈蝈的鸣叫之声似乎也有方言。大概咱们那儿的蝈蝈说话唱歌不好听,不逗人喜欢,玩的人就少,是不是这个原因呢?
前几年,到老伴的老家,无意间又见识了山西的蝈蝈。那阵子岳父大人忽然心血来潮,说想回老屋窑洞里去住几天,发下话来,我从未去过,这次非去不可,去看看老屋院子里他当年亲手载的枣树和果子(苹果)树,去尝尝自家种的小米熬的小米粥。老伴说,去呗,反正要退休了,耽误几天也不打紧,许多年了,小叔叔小婶婶他们也不知怎么在过,是该回去看看了。老伴一岁就去了黎城老屋,三岁才回汉口入幼儿园,婴幼期就是在窑洞里度过的,对老屋有着强烈的思念。我说,去吧,也算去游览一处异域风情,有什么不好。其实,在老人家的叨念中,我对太行山深处的黎城县早就不陌生了。玩的有八路军115师、129师抗日活动的遗迹,有著名的八路军兵工厂,还有风光雄奇的黄崖洞风景区。吃的有枣,核桃,柿子,花椒,小米,还有自家酿的香醋。如此令人惬意之事何乐而不为?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山西。到了老家,进了窑洞,老人家又发了话,这次来,不是旅游,黄崖洞那些地方就不去了,有空到塬上去看看。塬上?几块地,玉米,红薯,豆角(我们叫龙船豆),粟米,有什么看头?小连襟一肚子的不高兴,我们是冲着黄崖洞来的啊。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按照吩咐,小叔叔带我们到了塬上。塬其实是一大片略有起伏的红土地,一望无垠,连着远处一抹连绵的山梁,小叔叔指着那片朦胧的山影说,山岭子后头就是黄崖洞,90里路,县里坐旅游巴士,挺方便的。我们晓得,是挺方便,但去不了。我们只能沿着这条骡马车碾出来的辙印走。秋风阵阵,路边稀稀拉拉的荒草丛里,忽然有蝈蝈的鸣叫声传来。我瞟了一眼,一只麻绿的蝈蝈扒在一根枯黄的草茎上,随风摇晃着,翅膀振颤,发出响亮的鸣叫声。我随手便将这虫儿抓到了手里。小叔叔问,你们那里养蝈蝈不?我说,有人养,但少。他说,咱庄子里养的人也少,没闲功夫,城里多些。我发现这虫儿特壮实,看起来皮粗肉厚,确实比我们东西湖的蝈蝈生得老糙。就想起了北京老贾的话,北方的虫儿有劲道,当然叫得好。老伴见我捏着只虫子,说,扔了它,脏。小叔叔也说,扔了它,益虫哩。我疑惑了,益虫?它不是吃庄稼么?小叔叔连连说,不对,不对,蝈蝈最爱吃的是蝗虫,蚱蜢,飞蛾,逮什么吃什么,连树尖尖上的知了都吃,可凶猛哩。以前总以为草丛里的蝈蝈吃草,关进笼里就吃白菜帮子、丝瓜花、苹果皮子。这回长见识了,原来这不起眼的虫儿竟是个威猛无比的杀手。
从山西回来不久就退休了,有了闲,喜欢在楼下转转。那天在西马路竟碰到个卖蝈蝈的,自行车的后座和龙头两边挂满了拳头大小的篾笼,叫声一片。心里一动,阳台上有只蝈蝈叫还是蛮有趣的,楼上楼下隔壁左右,未必又碰见一个上夜班的?于是就凑拢去了,掏出10元钱,对那汉子说,帮我挑一只,要叫得好的。那人瞅了我一眼,说,都是开叫的好虫子,你自己挑。嘓嘓嘓嘓!密密麻麻的小篾笼里叫声一片,耳朵都震麻了,哪个不叫,哪个叫,哪个叫得好,怎么挑呢。从那一个个小孔里看进去,油绿的,草绿的,麻绿的,枯黄的,草黄的……我最后看中了一只草黄的,玻璃般的凸眼,粗长的后腿,肥硕的腰腹。老贾说过,身个儿大,中气足,就叫得好。卖蝈蝈的汉子看了看我选的蝈蝈,回头瞅了我一眼,说,看好了?给您拿了,这虫儿特有灵性,叫不叫,全看你养的功夫,养不好不叫可不能怪我啊。养不好当然不叫,谁怪你?就是养好了不叫也懒得怪你,区区小事,用得着去怪?
我把那装了蝈蝈的小笼儿吊在阳台上。第一天,喂白菜帮子,它躲,怕人?我躲进门后面,它观望了一会,两条触须前后左右地晃动了一阵,最后爬过来,吃了,但不叫;第二天,我把一片鲜黄的哈密瓜塞进笼,它稍一犹豫,爬过来,一阵大嚼特嚼,吃饱了,仍然没有叫;我想起来了,这家伙是肉食者,得善待,于是第三天弄了片猪肝,我刚站到笼边,它就扒到笼壁上,对我咧开了一对大黄牙,我试着将这片鲜猪肝塞进去,嘿,这家伙一点客气都不讲,搭上两只前腿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会儿功夫就吃了个精光。再该开叫了吧,没有。大概还没有适应环境吧,是不是有点认生?等几天再说吧。一天,两天……一晃就是一个星期。有吃有喝,荤素搭配,养尊处优,该引吭高歌了吧,这肥壮的蝈蝈还是不叫。老伴笑我买了个哑巴虫虫。
蝈蝈也有哑巴?我把笼子拿在手里,仔细地观察。忽然,发现这家伙滚圆的屁股后面,拖了一条细管样的尾巴。那是插入泥土里产卵的管啊。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只母的!我傻傻地挑了只三尾的蝈蝈,跟蛐蛐一样,二尾叫,三尾不叫,母的,哪里叫得起来。于是想起了那卖蝈蝈汉子的话,是你自己挑的,养不好不叫可不能怪我啊。原来他有言在先了。嘿嘿,上了个小当。这年头,怎么啦?买只蝈蝈也能碰上坑蒙拐骗?
蝈蝈依然高高地吊在阳台上,不叫就不叫吧,我照样每天喂食加水,精心喂养。后来,只要往阳台上一站,蝈蝈就兴奋起来了,迎着我在笼子里攀上爬下,呲牙咧嘴,招呼打得够热情的。
老伴在一旁说,这小虫虫认得你哩,怪好玩的。
蝈蝈是鸣虫,花银子买来的虫只吃不鸣,还怪好玩的?我只有苦笑。
2015.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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