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之忧伤的燕子
那是我幼年时的一个春天吧。这一年的春天比以往略有不同的是在我家堂屋的主梁上多了一个燕子窝。一对成年的燕子每天不停地飞进飞出,忙忙碌碌地把乌黑的泥巴和细小的树枝衔进家里,搭建它们的住所。它们似乎早有约定,出门时一前一后,回来时也一后一前,它们相继往返的时间差算计得犹如他们美丽的剪刀似的尾巴,往往这只燕子才将嘴里的泥巴和着唾液粘联好,另一只燕子翩然飞来,把衔来的树枝架在燕窝上。也似乎在不经意间燕子窝渐渐成型了,两只燕子终于有了落脚之处。它们依旧每天飞进飞出,去野外觅食或游玩。
在春天的乡间,你随处可以看见燕子的身影,这些小精灵或在田野上空快乐地飞翔,或并排栖落在细细的电线上,若有所思,又似悠闲自在。我辨识不清哪是我家的两只燕子,它们都长着一样的面孔,都有美丽的剪刀似的尾巴,甚至在黑色的羽毛中间杂的星星点点的白色也毫无二致。那朝着我啁啾鸣叫的是它们吗?可我怎么感觉所有的燕子都对我发出友好的呼唤;那在我的眼前翩然翻飞的是它们吗?可当我靠近时它们无一例外的逃之夭夭。只是黄昏时分,它们必会各自回到苦心经营的巢穴,丝毫不会迷失。
爷爷和父亲对它们的到来充满了期待和欣悦,仿佛它们会为我家带来好运和喜讯似的。我好奇地看着它们清晨时分把头探出巢外,看着它们飞去飞来,随意地把粪便拉在我家的堂屋里,还有衣物上。爷爷和父亲对它们的所作所为并不在意,连一句简单的抱怨都没有,每天默无声息地拿扫帚把地打扫干净,用水把衣物上的粪便冲洗掉。偶尔看见爷爷无奈地摇头笑笑。我想,他们对燕子毫无节制的宽容才致使燕子在我家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从它们把粪便拉到我的头上那天开始我便对它们心生厌恶了,我暗自决定要严惩它们。
春天在燕子日复一日的呢喃声中渐渐逝去,夏天在燕子幸福的诞生中如期来临。千真万确,随着夏天的到来,我家的燕子窝里又多了两个新成员。家里霎时热闹非凡。两只小燕子每天张着牙黄的嘴吱吱叫着,两只成年的燕子又跟先前一样忙碌不已。它们不辞辛苦地在外面捉到虫子,然后衔回家里喂给两只小燕子吃。它们照例把粪便毫无顾忌地拉到我家的堂屋里。堂屋正对着燕子窝的地上总有它们新鲜的粪便,稍不留神就会踩得满脚都是,臭气熏天。我恨得牙根痒痒,禁不住对着它们大吼大叫。而这样严重的警告并没有让它们有所收敛,它们依然故我,置若罔闻。这时,爷爷和父亲仿佛它们的救世主,毅然决然地制止了我的狂躁。看来,我还得耐心地等待时机。
麦收时节,生产队将麦子脱粒干净之后,把麦草分给各家各户。我家的麦草运回来堆放在宽大的堂屋,黄黄的麦草一捆捆直堆到堂屋的顶部,刚好留下燕子出入的空间。父亲没想到我对燕子久已怀有深仇大恨,麦草此时恰好成了我接近燕子窝的阶梯,成了我打击燕子嚣张气焰的利器。
一天上午,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家里剩下我和弟弟妹妹。我见时机已到,抓着麦草一步步向上爬去。没费多大功夫,我到了麦草堆的顶部。燕子窝近在眼前了,窝里的小燕子不安地乱动,小眼睛紧张地盯着渐渐靠近它们的我,口里发出也许是恐惧、也许是祈求的声音。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双手伸向它们的窝巢,用力将它们的窝巢连根拔下,愤怒地扔在地上。两只小燕子早已窜出窝外,跌落到麦草上,扑腾腾地扇动它们还未长满羽毛的翅膀。我没理它们,从麦草堆上面一步步慢慢挪下来,藏在暗处看两只成年的燕子回来后的窘境。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两只外出觅食的燕子回来了,它们一见家园被毁,急得嗷嗷直叫,绕着堂屋不停地飞,然后落在两只雏燕旁边,似乎伤心极了。两只雏燕也悲伤地依偎在它们的身庞,吱吱地叫个不断。我的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报复后的快慰。
午饭时候,父亲劳作归来。父亲很快被几只燕子凄厉的叫声所吸引,他循声望去,屋梁上的燕子窝不见了,几只燕子在麦草堆上簇拥一起,对着下面不停地叫。他朝下一看,燕子窝像一个编织精美的摇篮躺在堂屋的地上。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严肃起来,怒吼道:“这是谁做的事?”我知道大事不妙,隐藏在墙角,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父亲边吼叫着边小心翼翼地捡起燕子窝,而后找了一架木梯,又拿了几个长铁丁,慢慢地爬上麦草堆的顶部。两只成年的燕子见到父亲并没有躲避,只是更紧地护住两只小燕子,警惕地注视着父亲。两只小燕子吱吱喳喳地叫着,似乎害怕极了。父亲的目光布满温柔和难言的歉意。也许是父亲的善意感染了四只燕子,它们忽地安静下来,一眼不眨地看着父亲的一举一动。父亲用手在木梁上比划了一下,把钉子轻轻地钉进去,然后将燕子窝稳稳地搁在钉子做成的架子上。父亲做完这些时感到异常的轻松,他朝燕子友好地笑了一笑,口里念念有词。我似乎听进父亲在说让你们受惊了,你们不要见怪,现在可以安心地回家去了。父亲顺着木梯缓缓而下,他的脸上早已失去了怕人的肃然。
我依然心怀忐忑,担心父亲继续追问。几天过去了,一切都风平浪静。父亲应该料想得到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他没有深究,不过告诫我们下不为例。我心生愧疚。
燕子重新回到它们的巢里,屋梁上又传出它们的欢笑。那笑声似在感激父亲,也似在庆幸它们遇到一个好人家。它们在我家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然它们再没有遭遇家园被毁的不幸……
大约在深秋的某一天,我早晨起床时,觉得家里少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忽然之间寂静无比。我不由自主地抬眼一望,燕子窝空空的,依附在屋梁上。燕子飞走了……
我终于向父亲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父亲没有严厉地训斥我,只是说:“燕子也是生命,要善待它们。”
它们明年还会来吗?
它们明年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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