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的故事
汉口人多把蝉叫知了。这两寸来长的虫儿会飞,会叫,叫声高亢,有时听着喜庆热闹,有时听了五心烦躁。听人说,这虫儿早先蛰伏于地下,要修炼三几年甚至十几年,要吸足大树根须的元气,待功德圆满之时,才破土而出,蜕变成知了,然后享受日月精华。又听人说,出土前的知了叫蝉猴,可入药,可作膳,还可上席。说是说,听是听,小孩子家听故事一样,没往心里去,管他能吃不能吃。再说,那时的人封闭保守,连鳝鱼泥鳅绿蛤蟆都不沾边,那个去挖泥土里的虫子吃?
许多年后去山东,在潍坊碰到一个莱西的朋友,非要我去他老家的厂子看看。去了,吃饭,有一道特色菜,名字很花妙,记不住了,腰圆盘子,莲子米大小的颗粒,黄霜霜的,入口酥脆。朋友问我这菜咋的。我说,像鱼皮花生米。他大笑,告诉我,这家伙叫蝉猴,知了的幼虫,泥土里挖出来的,如今是咱这儿的一道菜,特受欢迎的。我当然不能说不过如此,在我看来,这东西跟所有油炸过的颗粒食品一样,都是差不多的味道。说好,顶多只能算作物以稀为贵罢了,这里面还有心理因素。然而传说成了现实,晓得了这叫做蝉猴的东西真的能吃。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最后一次吃这没拱出泥土的虫儿。
又过了若干年,在宜昌待了两个多月,借当地一家工厂的一块地建厂。正是盛夏时节,酷暑难当,带着一帮弟兄在厂区忙碌。改造厂房,浇灌基础,安装设备,调式机器,苦不堪言。午饭以后,年轻人斗地主,我无所事事,凌乱的工地上又无法休息,只好在厂区闲逛。
这座工厂坐落在群山环抱的山洼之中,上世纪中期所建,选择如此隐僻之地,当初可能有战略方面的考虑。如今工厂停产,满目萧条,但厂房高旷,道路通达,绿化规整,林木苍郁,仍看得出昔日气势的宏大辉煌。我们施工现场边有一条山路,坡缓路曲,蜿蜒而去,直通山林深处。我特别喜欢这条幽静的路。这天吃罢山下送来的盒饭,我依旧沿这山路悠悠走去。路是沿山岭开辟出来的,一边是绝壁,虽不过三五丈高,却斧劈刀削一般,十分险峻,天成了工厂的围墙。山外即是厂外,梯田橘林,竹篱农舍,可闻鸡犬之声。另一边是危崖,从崖畔茂密的杂木林朝山间望去,一座座房宇,一层层林木,一片片丹红的屋顶,一簇簇浓绿的树冠,恰是一幅山居胜景图。我感慨不已,分明是山中疗养胜地,哪里像机声隆隆的工厂。沿路临崖的梧桐树好,高可参天,径能过围,枝繁叶茂,浓阴如盖,在这烈日当空的正午,竟丝毫不觉夏日的暑热。当然,这是小环境,满山满树知了的狂鸣表明了节令正是盛夏。我知道,知了的鸣声与季节与气温有密切的关系。初夏时分,知了叫得有点含蓄,远近呼应,此起彼伏,冬日尚远,似乎可以不慌不忙。入秋以后,多是哀怨凄惶,悲悲切切,秋风扫落叶的日子已为时不远了,轮回之劫将至,当然不会频频欢声,所以谓之噤若寒蝉。只有这盛夏时日,是知了谈婚论嫁的大好时光,那些雄虫儿声嘶力竭的鸣叫,其实是在自我标榜,自我展示,是在呼唤异性,要在这如火如荼炽烈氛围中完就传宗接代的大事。正如此时,远远近近的树丛中,千千万万的知了大合唱似的,搅闹得周围的空气都震颤起来,这种群鸣的效应称得上振聋发聩。
沿了山路前行,我忽然发现,凡有楝树的地方,知了的叫声就特别响亮。在一株碗口粗细的楝树下,我驻足观望,树杆上果然有许多知了,有些地方密密麻麻的,竟成片成团,简直是一种奇观。我眯了眼仔细观察,发现这树虽皮质光滑,但有好些瘤结隆起之处,瘤结中有液汁渗流出来,极似桃树溢出的桃胶,松木流出的松香。凡有液汁的地方,就聚集起一片片的知了,而且,一些焦叶蝶和麻麻亮(即金龟子)也歇在汁液上不愿离去。我恍然大悟,这液汁定是这帮虫儿的美食,以食为天,人儿虫儿原是一个道理。
正自揣摩知了聚集的事,忽听有人语之声,循声望去,一童一叟立于不远处的一株楝树下,那老者将一根丈来长的竹杆直指枝叶之中,旁边的男孩仰着头,聚精会神朝树上观望。粘知了给孙子玩?不大像。小时候也粘知了,那是细得多的竹竿,清晨,到小巷子里寻带着露水的蛛网,用细竿儿缠绞下来,走两三条巷子,竿上的蛛丝就足够了,然后拇指食指捏住竹竿一勒,竿梢上便聚起来一团黑幽幽的丝球,这丝球只要挨上知了,那虫儿就是在劫难逃了。有时弄不到蛛丝,也用面筋,还用马尾毛结了活扣去套,这些方法都不如蛛丝好。是不是在粘知了?我近前一看,真的是在抓知了,却不是粘也不是套,应该是网,捞鱼似的。原来是用塑料袋自制的网兜。这时,那老汉瞅准了虫儿密集的地方,拍苍蝇似的将网兜猛拍下去,只见惊恐万状的知了纷纷飞起,尖利地啸叫着,临空撒下一泡泡尿,箭似的朝远天窜去。竹杆收下来了,老汉伸手去掏塑料兜里的知了,乖乖,一下就网住了五只。我不由赞道,这办法好。老汉将知了塞进男孩手中的布袋中,对我说,粘太慢了,哪有网快捷。我瞟了一眼布袋,差不多半袋子。弄这多的知了玩?我问老汉。他笑起来,下酒,好得很哩。这知了成虫也能吃?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后来在山路上,在林子里,又遇见过一些网知了的人,问他们,这虫儿也能吃?能。好吃吗?还可以,吃得哈子。
知了这虫儿还吃得哈子的事不可避免地被我那一帮弟兄们晓得了,这些汉口来的吃货们坐不住了,午休时,地主也不斗,牌也不打,饭还没下喉就往山上跑,于是就有了一天一两塑料袋知了的收获,于是一收工就赶天赶地往山下跑。山下的坪上是工厂的生活区,那些小炒店掌勺的老板哪个不晓得汉口来的吃货?空调开起来了,桌子上的塑料布搭起来了,包谷酒缸放柜台上来了,啤酒箱搬桌子旁边来了,勺儿锅儿乒乒乓乓响起来了。炸知了!煎知了!炒知了!只收加工费,也就意思一下吧。当然还得添几个菜,荤的素的一配,一桌两桌就凑起来了。活儿太累了,由他们岔倒喝去,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影响第二天上班。
一天傍晚,正在房间里吃饭,工地负责人老吴推门进来了,我以为出了事,刚想问,老吴却嘻嘻哈哈地说,你看我带什么来了,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个一次性饭盒。嗨,是一盘油炸知了。我忍不住笑起来。老吴说,他们几个鬼家伙非要我送来,说是美味,不吃等于白来了一回宜昌。我说我不吃这类东西。老吴说,干净得很,头去了,腹去了,就中间胸背一截,全是肌肉,真的吃得一哈。我说,那就留下吧,你赶快回去,没有人照着,酒喝多了出了事可不得了。
社会在发展,吃的艺术也在不断升华。有个笑话说,天上飞的吃,水里游的吃,地上跑的吃,抓不住逮不着追不到的不吃。换住话说,只要弄得到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通吃,这就是如今的吃货。还是拿知了说事吧,宜昌那年,有多少人吃知了?有多少人敢吃那虫儿?如今,这虫儿却俏绷了。且看一些地方悄然运作的知了市场。先看产出。夜朦胧鸟朦胧的时候,在那高高的山坡上,在那平坦的河滩边,在那广阔的原野里,在那一片片茂密或不茂密的树林中,电光闪烁,人影朦朦,到处都是游走的捉虫人。办法简单有效,只须在离地三尺的树杆上围一圈透明胶带,去踵会瞌睡再来,就可大把大把地抓虫了,大把大把地知了猴被塞进了大大小小的蛇皮袋。那圈胶带厉害,知了猴从树根旁的泥土里钻出来,本能地往树上爬去,寻找高处的枝桠脱壳,而那圈光滑的胶带无情地挡住了去路。这法子绝,虽算不上九天揽月五洋捉鳖那样的高科技,至少也算一项创新,要是送什么机构去参评,说不准能获得个什么科技进步奖。人,真的聪明,不得不服。
再看销售。天将晓,丰收了,大包小裹的知了猴被拎出了林子,收货的贩子早迎候着,20元一斤,30元一斤,而且来者不拒,有多少收多少。这样的刺激,让捉虫的人趋之若鹜,知了猴也就源源不断入了吃货们的碗碟。宜昌那老汉用塑料袋网知了,一个下午,网他个十斤八斤吧,那算什么效率,充其量不过小农经济,与眼下生产销售一条龙的方式没得比。我这人呆板,有班上的时候总跟数码字打交道,日子长了就有惯性,就不知不觉地把知了猴的事往数字上想,一天吃去多少虫儿?一个月?一年呢?我就有点担心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知了不断子绝孙了?我啊,完全是杞人忧天。
某日忽见网上广告,说养知了可以致富,说知了有甲营养乙营养,含丙元素丁元素,对人体有如此这般好处,劝你大胆投资,并且为你算好了账,每亩可获利多少多少钱,总之,看起来天花乱坠。见此广告,我多少有点释然,人工养殖以后,这虫儿就不至于被斩尽杀绝断子绝孙了。就还能听得到知了或热闹或烦心的鸣叫了。还有,因了这知了的买卖,恐怕又有些人会富起来。中产阶级多了,土豪多了,当然是好事。
天气渐渐寒凉了,网上说,神农架那边都下了初雪。旷阔天地间已不闻知了的叫声。其实,知了的群鸣又热烈又激越,蛮有味的。等明年的夏天吧。
2015.11.19.(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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