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出门远行
一天，母亲突然跟我说：“放寒假了你爸爸带你去汉口玩。”我喜不自胜，一阵风似的从家里往外跑，我急切地想把这一喜讯告诉给小伙伴们。从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里，我俨然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儿。
早听大人们讲过，汉口很大，高高的楼房，宽阔的水泥路，各种物品应有尽有，许多还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新奇的东西。我们都没有去过汉口，汉口在我们心目中是一个美好的幻梦，一个美丽的人间仙境。那时，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寒假早早到来，我的心帆被这种盼望鼓得满满的，整个人像一只春天的飞燕，轻盈而且快乐！
这一天终于来了。母亲为我换上新衣新鞋。父亲也从头到脚改了样儿，他还一手拎着一个大包，包里装着昨晚炒好的蚕豆和今天黎明时分在菜地里刚扯的大蒜。大蒜一捆一捆的，码放得很整齐，青青的蒜叶还沾着露水，发散着清馨的香味。我好奇地问父亲：“带这些东西干什么？”父亲说：“换几个钱作盘缠，顺便捎带给汉口的舅爹。”母亲把我们送出村口，反复叮嘱我“要小心，不要乱跑。”我与父亲上路了。
冬天的乡间，万木萧索，.各种草本植物的残根断茎随处可见。刮着风，从北方来的寒冷的气流中好象藏着无数的银针，扎得人脸上疼疼的。田野的麦苗泛出淡淡的绿意，抬眼望去，除了村庄就是田野。道路在这个季节似乎宽畅了许多，一直向远方延伸，好像特地为了我驰骋自己欢快的心灵。父亲拎着两个包似乎并不吃力，他走得很快，我几乎要小跑着才跟得上他。
火车站到了。小镇的火车站不大，但人却不少，一片嘈杂。父亲把包放在票房的座椅旁，吩咐我照看好，就到一个小小的窗口那里去买票。我没敢动一下，警惕地看着两个布包。直到父亲买好票回到我这儿，我才约略松一口气。我们等了没一会儿，就听见一声汽笛长鸣，一列绿色的长长的火车缓缓驶进车站。父亲提起两个包，说：“快走！”我跟父亲向站台跑去。车上下来的人不多，急于上车的人们争相从狭窄的车门往上挤，父亲架着两个包，拦在车门口，给我让出一点空间，催促我说：“快上去！”我从父亲的腋下钻过去，踏上火车。我们随人流涌进车厢。车厢里塞满了人。父亲找到一处略微宽松的地方放下包，然后站在过道中间，斜靠在一张软皮座椅上。我紧挨着父亲，眼睛一刻也没有闲下来，兴奋地左顾右盼。又一声汽笛长鸣，车子“哐当”地一响，而后由缓到急，载着我们飞驰而去......
火车停停走走，人下去一拨，又上来一拨，没完没了。过道已水泄不通，从车厢这头到那头要费很大的劲儿。我踮起脚看看窗外，近处的树一晃而过，远处的村庄好像围着火车在旋转，可没过一会儿又被甩得无影无踪，不同的树，一样的村庄都如过眼云烟瞬间飘散。好像没过多久，在一个偌大的车站，火车好似不胜长途奔跑，大声喘息着停下来，呼出的白色气体弥漫整个车站。人们忽然骚动了，所有坐着的人呼啦啦全站立起来，犹如水塘里的水快干涸时鱼群惊慌失措的样子。父亲拿起两个布包，说：“到汉口了，要下车了。”我的心里掠过一阵狂喜，差一点要喊出声来，汉口！汉口终于到了！人们仿佛永远那么匆忙，下车时你推我搡，唯恐稍一迟疑就会被留在车上，载到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地方。我们走过长长的站台，经过一个检票口，来到街上。
这是一个钢筋水泥的世界，一幢房子连着一幢房子，密集却也有序。宽阔的街道在高楼之间仿佛一条条深邃的河流，但它里面流动的是人，是车。街两旁都是树，有些树还绿意浓郁，仿佛春天并未离去或已经来临。只是所有的树无一例外的给限定在一个水泥圈子里。我无心更多的欣赏街景，双眼盯着父亲，盯着父亲快速移动的身影，我担心稍不注意就会被巨大的水流席卷而去。父亲不时回头望望我，他永远那么行色匆匆，他对周围的一切好像不太在意。是的，父亲来过汉口多次，他无暇它顾。
我们进入街边的一家小餐馆。虽是初冬，但餐馆的老板却忙得满头大汗。父亲在餐馆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坐下。我猜想，父亲执意找这么一个地方落座，可能是他时刻防备着被人偷窃。父亲的戒心并非多余，听人说大城市的小偷一个个手段高强，偷盗别人的物品能够做到雪落无痕，雁过无声，这使我想起古书中的那些江洋大盗，想起水浒传里的孙二娘和时迁。我仔细地看了看进出餐馆的人，没有哪一个像是小偷儿。父亲点了两碗面，对老板说：“都加一点葱。”不一会儿，老板脸带微笑的端上来两碗热腾腾的面。我有些疑惑地问父亲这面怎么干巴巴的没有汤水，父亲说这是热干面，汉口有名的小吃。我凑近一闻，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我拿起筷子学着父亲把碗里的面搅了搅，将上面的葱花和芝麻酱拌匀，然后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热干面的味道真不错，只是分量少了点。我吃得很慢，希望那种香喷喷的味道在口里多停留一会儿。父亲三两下吃完后看着我，轻轻地问道:“好吃么？”我边吃边点头。父亲笑了……不知怎的，时至今日，那种滋味似乎还留在我的口里没有消散。
父亲拣了一条人流量大的街道，放下手里的包，从一个包里拿出一块薄膜铺在地上，便蹲下身来，拉开另一个布包的链条，把大蒜一捆一捆拆开，按棵分成一把大小，一字儿摆在路边，两角或两角五分钱一份儿。他特意带了一只小碗量豆子，五角钱一碗。不用父亲吆喝，马上就有顾客过来，有买豆子的，有买大蒜的。他们不大讲价钱或者认为父亲的商品本来就价廉物美。偶尔有计较的，父亲就一笑让个三五分。我在一边跟父亲帮忙，父亲卖大蒜时，我看守着豆子；父亲卖豆子时，我便看守着大蒜。父亲动作麻利，帐也算得利索。没过多久，豆子卖完了，大蒜所剩不多。父亲把它们拢在一起，重新捆好，放进包里。包一下子小了许多，轻了许多。父亲做完这些时，脸上盛开了灿烂的花朵。风似乎小了些，天空依然灰暗着，我们却兴高采烈的开始余下的行程：到舅爹家去。
舅爹家在汉口六渡桥。我们乘坐一辆电车到江边的一处渡口。站在江滩边，只见长江如一条巨大的水龙，前望不见头，后望不见尾，摇摇摆摆，向东奔腾而去。江面上漂浮着许多大船，这些我只在画片上看见的钢铁怪物，此刻那么真实地展现在我的眼前，令我的心如江水一样汹涌澎湃。这些大船往来穿梭，行走自如，不时发出洪大的鸣声，那声音沉闷郁滞，好似响雷在江面滚动。父亲叫我看好布包，就去站队买船票。父亲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枚铜钱似的物件。他拿着包，随着人群穿过栅栏口，匆忙地将那枚铜钱似的玩艺儿往一个固定的铁箱子里一扔，头也不回地沿着石阶往下走。我犹豫一下，正想过去时一个穿制服的人拦住我，说：“你的票呢？”我望望父亲，他站在离我十来步远的石阶下招手喊我。我明白了父亲没跟我买票。我刚想冲过去，但一个“制服”伸手拦住我。我只得惶恐地退回来。人们加快脚步往下赶。父亲见状，只好折回来，跟“制服”说了一番话，大概是我还小，可以免票的。我清楚地看见“制服”摇摇头，打着“不行”的手势，流露出没一点商量余地的神态。父亲无奈快步穿过栅栏，到卖票的小窗口替我买了一张票。他用力地把票往我手里塞时，我看见上面刻着“两角”的字样。我攥着它，很小心地把它投进铁箱子里。父亲满脸怒色，猛地拉了我一把，向已发出低沉的鸣叫的航船跑去。
“在外面放精点儿，冲过来不就得了，害得我多花钱！”父亲站在轮船宽大的甲板上，余怒未消，斥责道。我默然无语，刚才的兴奋一扫而光，双眼呆呆地望着江面，望着停靠在江边无以数计的各式各样的轮船，望着被轮船掀起的硕大的浑黄的浪花。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委屈得想哭。轮船行至江心，水流急，江风也急，激起的浪花更大，有几点江水溅到我的脸上，寒寒的，刀割一般。父亲看我郁郁不乐，他走到我身边，柔声地跟我搭讪。
上岸后，我们没走多远到了舅爹家。舅爹住在一栋破旧的木制的楼房里，房子不大，烧火做饭全在楼道里，有客人来只得在客厅里打上地铺。即便这样，还是让我艳羡不已，毕竟是大城市，毕竟是高楼啊！对于我们的到来，舅爹似乎不大热心，舅婆也是在父亲从包里拿出一捆大蒜后才起身招呼我们的。父亲和舅爹一有时间就下象棋，有时还下到深更半夜，实在无聊，我也凑过去看看，不时帮着舅爹下。父亲觉得我干扰舅爹，说：“小孩子，一边去玩，别多嘴！”我噤声不语，默默看着他们你来我往一盘复一盘地厮杀。父亲赢多输少，我想父亲输棋一定是他故意为之，凭他的棋技，舅爹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第二天，舅婆叫表叔领我出去玩。临出门时，我隐约听到舅婆附在表叔的耳边说不要瞎花钱，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哄着看看热闹就行了。我忽然耳热脸胀，心里很不是滋味。表叔是一个长得英俊的年轻人，穿着我不常见的喇叭裤，他总是笑笑地，看上去很阳光，跟他在一起，我心里的那层隔阂很快烟消云散。他带着我在附近的一个公园转悠了大半天，很显然他并没有听舅婆的话，不仅跟我买吃的，还买了一张坐过山车的票。在一个树林子里，我和表叔坐在车子上，车子跑得飞快，一阵风似的，还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我紧握着方向盘，心都提到嗓子眼儿。表叔大吼大叫，他让我也吼叫，说叫出声来就不怕了。受到他的感染，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所有的阴郁不快顿时一扫而空。我有些感激表叔。可能是一个节假日吧，公园里人山人海，流动不息。我记不清我们还玩了哪些游乐项目，可能是年代太过久远，以致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那么模模糊糊。但我忘不了过山车，忘不了那刺激而又痛快淋漓的林中飞鼠。回舅爹家的时候，我依然处在刚才的兴奋之中。不待父亲问我，我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刚才游玩的情形一一告诉父亲。父亲一听，隐隐有些不悦。舅婆听我说完，连忙将表叔叫过去，大声责备表叔：“你又花了多少钱，怎么这么不听话，败家子！”父亲忙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的钱票给舅婆，舅婆假意客气一番，收下后不再做声了。父亲望着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我高涨的情绪一下子又降到冰点……站在舅爹家的窗边，仰望外面栉次鳞比的高楼，俯视楼下永远川流不息的人流。我想回家……
多年以来，我时时想起第一次出门远行的情形。我无心对长辈们说长道短，更无意诟病我的长辈们和他们那个时代社会的污浊和病态。父亲还健在，他任何时候都是爱我们的，用舐犊情深来描述毫不为过，正如同我们爱着他一样。舅婆呢？她早已作古，那次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她，也许她在世时早已经忘却了我，忘却了这一件在她的人生中无足轻重的事。她应该不会长久地记起这件事，但她没想到时隔多年还有一个人记念着她，为她写下这么一段文字……不管怎样说，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至少有一点让我深信不疑：生活原本就是五味杂陈，喜悦中有忧愁，志得意满时有惆怅，希望之中有失望……
2011-5-15作
2014/11/13改
2015年12月3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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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12-3 10: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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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咸宁市 2015-12-6 16:3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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